第7章
這是肖邦的C小調夜曲。
著名的旋律正在一雙纖指間流動。那手指的主人的彈奏水平不見得多高,但是十分認真 ,令一旁的女教師認為這個學生還不至于不可教。
“秦太太,您的樂感還不錯,只是練琴的時間太少了。”
“不好意思,辜負您的指導了。”
“哪裏。”老師笑道。“只要您稍微多練,一定有進步的。”
蘇曉只好笑笑,不多說。
一周一次的課程很快結束。蘇曉送老師出門,回來接着繼續練琴,直到窗外華燈初上。那些美麗的光線從落地窗透射進來,為鋼琴覆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色澤。蘇曉心中一動,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離開鋼琴,關掉室內的燈,獨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欣賞這個城市的夜景。
單從外表判斷,所有人都會以為蘇曉應該鐘情于獨棟別墅。漂亮的歐式建築帶着精致的花園,其中種植着各種花草樹木,呈現出一種童話般的美。然而蘇曉極愛高層建築。她認為只有那些刺破蒼穹的巨獸才能诠釋現代建築的偉大與人類的雄心。
秦複的這套房子正是位于市中心的頂層大宅,擁有極好的景觀和開闊的視野。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視一座偉大的城市,确實是一種視覺與心理的雙重享受。
“這房子的視野還可以吧?”
不知何時,管家何存知來到她的身邊。
“是個看風景的好地方。”
“他原來住在別墅,不住這邊。”何存知也跟着坐到了地板上。“這個房子是為你準備的,他說你喜歡高層建築。”
蘇曉很意外:“我好像沒對他說過這個?”
“你在微博提過,記得沒有?”
蘇曉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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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高層建築。只有這些刺破蒼穹的巨獸才能诠釋現代建築的偉大與人類的雄心。”何存知念道。“這是你以前發的一條微博。好像是一年多前吧?”
蘇曉苦笑:“我還真想不起來。”
“但是我印象很深刻。”何存知笑了。“沒想到像你這種弱女子,竟然喜歡冷冰冰的摩天大樓。”
蘇曉問她:“何姐,您大概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的呢?”
何存知說:“兩年前。”
“那麽早?”
“是啊。”何存知說道。“兩年前的某一天,秦先生對我說:存知,我認識了一位作家。她叫什麽,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還讓我讀你的繪本,關注你的微博。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遲早會搬進這個房子。”
蘇曉邊聽邊望着何存知。四十多歲的何存知相貌平凡衣着簡單,乍看之下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婦女。但若留心觀察,不難發現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氣質。
蘇曉幽幽說道:“那個時候,我以為秦複只是一位退休的鋼琴教師。”
“他的鋼琴确實彈得很好。”何存知笑了。“我跟随他多年,耳濡目染,現在也能彈幾首簡單的曲子呢。”
蘇曉說:“恕我冒昧,您跟着他多久啦?”
“二十年了。”
蘇曉十分意外,說道:“那算是看着秦濤長大的了?”
“算是吧。”何存知笑了。“我來的時候,秦濤十一歲。”
蘇曉說:“秦複常說他和秦濤不甚和睦,是這樣嗎?”
“嚴格來說,是從兩年前才開始不太好的。”
蘇曉一個激靈。她和秦複就是兩年前認識的,會是因為她嗎?
她忙問:“為什麽呢?”
“不清楚。”何存知搖搖頭。“我只照顧秦先生的生活,其他的事情就顧不上啦。”
蘇曉說:“對不起,我問的太多了。”
“你确實不太一樣。”何存知看着她。“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接近他,像你這樣的還真沒有。”
蘇曉苦笑:“我也沒什麽特別的。”
“特別不特別的,他說了算。”
何存知巧妙地回應了蘇曉的試探。果然是多年主仆,說話都一樣。
“早點休息吧,難得你這麽早回。”何存知說着看看手表。“他有應酬,很晚才能回來。”
蘇曉稱是,接着洗澡睡覺去了。
本以為這麽早會睡不着,沒想到一倒下便進入夢鄉。夢裏,她又來到了那片紅色的山丘。
冰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切雲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際泛着淡淡的金輝。
她望着那遙遠的金光,似乎找到了方向。
她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她的臉頰被北風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雙腳也被地上的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那金光仍然遙不可及。
她還要走多久?
為什麽她的父親從不出現在這山丘之上?
每當她發出這種疑問,母親簡欣便會來到她的身旁。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這縷不甘的幽魂總是說:
“是你害死了蘇敏,他不會來見你!他恨你……”
殘忍的指責立即召喚出那幅心象: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害人精,害人精……”
不!我不是害人精!
蘇曉從噩夢中驚醒。緊接着,一雙溫暖的臂膀擁住了她。
是秦複。
床頭燈打開了,溫柔的光芒使得眼前人看上去更溫和。她想都不想就把頭埋入他溫暖的懷抱中,去汲取那強大的安全感。
“我剛回來,聽到你房裏有動靜,不放心就進來了。”秦複撫摸着她的頭發。“你做惡夢了嗎?”
她這才意識到他是半夜回家,身上還是一身整齊的西裝。
她輕輕推開他: “對不起,影響你休息了。”
“我沒事。”他理好她臉頰上的亂發。“你做什麽夢了,哭得那麽傷心?”
蘇曉問他:“你知道為什麽我會接受《遙遠的天際》這個故事嗎?”
“為什麽?”
“因為在我的夢裏,也有一片連綿不絕的紅色山丘,我在那裏苦苦尋找我的父親。”
秦複愣了一下,問道:“你找到了嗎?”
“沒有,我怎麽也找不到他。”蘇曉無助地望着他。“你說,父親是不是恨我?”
“傻孩子。如果他會恨你,就不會舍身救你了。”
“可是他因此失去生命……”蘇曉落下淚來。“一個人能愛另一個人到如此地步嗎?”
秦複說:“如果事情發生在現在,情況反過來,你會為救父親而不顧一切嗎?”
蘇曉毫不猶豫地說:“我會。我什麽都不怕。”
“那就是了。”他笑了。“其實你也知道他救你是無怨無悔的。但是你太自責了,甚至覺得自己欠他一條命,對嗎?”
蘇曉落下淚來,說:“是的。”
“所以,你在山丘上尋找的并不是父親,而是救贖。”
“就像你故事中的那個黑色的人影一樣?歷盡艱難才找到天際的金光。”
“曉曉,你也會找到的。”
蘇曉忍不住問他:“為什麽寫《遙遠的天際》?”
“以後會告訴你的。”他拍拍她的臉頰。“現在先好好睡覺。我保證你後半夜不會再做惡夢了。”
他扶她躺下蓋好被子,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蘇曉很快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她被周思楠叫到自得其樂工作室。
“梁大哥呢?又出去開會啦。”
“是了。”
“叫我過來有事嗎?”
“關心一下你的新婚生活。”周思楠壞笑。“怎麽樣?”
蘇曉說:“他遵守自己的許諾,我們各有房間,他不勉強我。”
周思楠覺得不可思議:“這麽君子?”
“是的。”
“那你們怎麽過?”
蘇曉說:“各過各的。他比較忙,在家的時間不多。他既不幹涉我的工作,也不要求我參與他的活動。我覺得我就是晚上換了一個地方睡覺而已。”
“快趕上同居各爨了。”周思楠納罕。“他圖什麽?”
“不知道。”
“你不會是怕我擔心,編出這些忽悠我的吧?”周思楠斜睨着她。“受了委屈可要說啊。”
“真的沒有。”蘇曉苦笑。“他娶我的手段确實不太光彩,但也真的沒有對我怎麽樣。”
“那就好。”周思楠松了一口氣。“可到底同一個屋檐下,你們總是有交集的吧?”
蘇曉說:“他有空會陪我出去吃飯,練琴。他的鋼琴彈得很好,夠得上業餘鋼琴家水平。他還給我找了鋼琴老師,每周來家裏上課。雖然我彈得極爛,但老師也是敢怒不敢言。”
“不錯嘛。”周思楠不禁羨慕起來。“雖然沒有夫妻之實,但相處融洽,比我爸媽從早打到晚的強多了。”
“我可沒有忘記這樁婚姻是怎麽來的。”蘇曉的目光黯淡下去。“表面的和諧之下,其實有一股暗流在我和他之間湧動。”
“你指的是他娶你的真相?”
蘇曉說:“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看來這假夫妻得做一段時間了。”周思楠覺得好笑。“我爸可要失望了。”
“他怎麽了?”
周思楠說:“昨天晚上我回家吃飯,他讓我勸你早點懷孕,生個一男半女鞏固地位。”
蘇曉差點被口水嗆着。她也算抗擊能力強的了,但還是受不了周成岳的一些奇思妙想。
周思楠鄙夷地說:“他現在以秦先生的岳父自居,你別理他。”
蘇曉搖搖頭,苦笑不已。
“曉曉,有沒有可能秦先生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周思楠問道。“也許他先和你做筆友,只是想讓你慢慢接受他。我們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嗎?”
蘇曉察覺到周思楠的變化,她說:“你對他的看法好像不太一樣了。”
“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此時的周思楠完全不像平時的男人婆作風。“我覺得像秦先生這樣的風範才是長輩該有的樣子。假如我爸也像他那樣,我小時候肯定也是個乖孩子,不那麽任性招人厭。”
因為父母感情不和,周思楠從小就性情乖僻,真到認識蘇曉。
她和蘇曉同一所大學但不同班,起初兩人并不認識。某次,周思楠因為父母吵架而跑到校外的酒吧喝酒,結果醉倒在路邊。兩個小混混想趁機對她動手動腳,剛好被路過的蘇曉撞見。蘇曉叫醒半醉的周思楠,兩個人就這樣和小混混們打了起來。
彼時,城裏正在開一個重要的全國性會議。街道辦的大姐們戴着紅袖章各處巡邏,正好撞上他們。混混們見大姐們氣勢不凡,頓時作鳥獸散,蘇曉和周思楠才得以全身而退。從此,兩人結下了革命友誼。
“思楠,你現在就很好,別亂想。”
“托你的福。”
蘇曉說:“今天叫我過來,不光是讨論我的婚姻吧?”
“當然不是,有正事呢。”周思楠恢複正經。 “秦先生想為自得其樂工作室舉辦一個作品展,你知道這件事嗎?”
“沒聽他說過。”蘇曉十分意外。
“果然你不知道。”
“具體什麽情況?”
周思楠說:“秦秦先生想在廣州為自得其樂工作室舉辦一個作品展。時間是七月中旬,展出歷時一周,第一天将舉行讀者見面會。展館費用宣傳等等全部由他搞定,我們這邊只要出人出作品。因為你是我們捧出來的紅人,雖然現在自立門戶,但他希望你也能來。”
蘇曉說:“這是在下任務啊。時間這麽短,大夥來得及準備嗎?”
“硬準備了。”周思楠無奈地笑。“我覺得奇怪的是,如果他希望你去,直接跟你說不就行了,何必讓我們來說?”
蘇曉苦笑着說:“他這是用一種婉轉的方式硬要我參加。”
“他搞這個展出是什麽目的?”周思楠納罕。“想為自己太太宣傳但又不想太高調,于是拉上我們作陪襯?”
“不知道。”
“為什麽要去廣州呢?”周思楠歪着腦袋問。
蘇曉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毫無頭緒。
周思楠問她:“你去嗎?”
“這不去也不行啊。”
周思楠說:“我和梁自得會護着你。”
“不至于。”蘇曉笑了。“沒必要反應過度,免得秦複有想法。”
晚上八點,蘇曉提前下班從工作室回到家中。不出所料,秦複也早早回家。她到家時,他正在彈奏舒伯特的那首《野玫瑰》。歡快的旋律洩露了他的好心情。
蘇曉站在他身旁安靜地欣賞那出色的彈奏。盡管對他有着種種揣測,但只要在他身邊,她仍然感受到一種親切感和安全感。
曲終,他很自然地提起去廣州的事。
“廣州畫展的事,梁自得那邊和你說了嗎?”
“今天思楠和我說了。”
“怎麽樣?”他期待地看着她。“有興趣嗎?”
“有,正好我也很久沒做活動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弄巧成拙。”他笑了,接着說:“出于安全考慮,我會找兩個人去保護你,到時候梁自得會安排的。”
“謝謝。”
“展出有七天,順便給自己放個假吧?”
蘇曉靈機一動,問道:“你會去看看嗎?”
“對不起。”他面有歉意。“最近比較忙,去不了啦。你和梁自得他們好好玩幾天。”
“謝謝你。”
他笑了,問起另一件事:“最近琴練得怎麽樣?”
“馬馬虎虎。”
“我今天問過老師,她說你進步不少。”
“太過獎了。”蘇曉苦笑。“有幾個音的觸鍵總是把握不好。”
“來,我看看。”
“好。”
蘇曉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揣摩着廣州畫展,她有一種預感。
……來了。
是什麽要來了?她一無所知。
三天後,蘇曉的思敏工作室和自得其樂工作室同時官宣:七月中旬,自得其樂工作室将與熱門繪作家蘇曉在廣州舉行作品展暨讀者見面會。
關注此事的人有很多。有策劃者,有參與者,有圍觀者,更有好事者。不知道又有什麽風波因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