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鵬城是一座年輕,美麗,充滿激情的大都市。
它的北部是山地,南部臨海,有着漫長的美麗的海岸線。在這山海之間,有一塊東西向的狹長平原。這片不算太大的平原便是這座城市的最繁華之處。這裏高樓林立,無數的建築奇跡矗立其中,代表着人類的欲望和雄心。
在這些數不清的擎天巨獸之中,有一棟不起眼的寫字樓。它北面靠山,南面臨街。二十樓一間南向的辦公室內,一個男人正在用筆記本電腦與網絡彼端的某個人聊着天。
“我覺得,你就是我的神。”對方如是說。
“:)”他熟練地敲出這個表情。
“下次出差過來,我們還要見面。”
他以一個暧昧不清的“嗯”結束了對話。
對深陷情網的女人而言,愛人若即若離的态度是最大的折磨。她們因此患得患失,恨不能傾盡所有以求得對方明确的回應。這就是一種情感的饑餓營銷。他豐富的情史以及良好的頭腦使他深谙此道并揮灑自如。
想到這裏,他滿意地向後方靠去。寬大的辦公椅輕松地接納了他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身軀。
“第四個。”
他在心中默念着這個數字,眼中閃過一絲歹毒的快意。
那個在網絡彼端稱他為“神”的女人,是他這半年來聯系上的第四個前任女友。和其他三位前女友一樣,這第四位也是他當初甩掉的。現在,他常借出差的機會,與這些異地的前任們約會,享受着一種莫名的虛榮與刺激。
然而,他需要的僅僅是這些嗎?
思及此處,他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一面玻璃牆前。這面玻璃牆将他獨立的小公辦室與普通員工分開。他常常站在這玻璃牆前,以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态望着牆外忙碌的員工。員工們幾乎都是年輕男性,正在電腦前敲着代碼。
他注視着他們,想起了自己——
他叫程明遠,今年三十二歲。出生于某中部大省的一個農民家庭,上面有兩個姐姐。祖輩都是農民,一家子以種田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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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的特性與營養的匮乏,使得姐弟三人的身高都沒能超過一百六十厘米。兩個姐姐雖然個子不高,但身體壯實。而程明遠不但個子矮小,還分外瘦弱。由于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又占據着出生順序的優勢,因而他格外任性。那股子擰勁一旦發作,天皇老子都勸不動。
然而,這些遠不是程明遠童年經驗中最精彩的部份。
程明遠的母親是一位傳統的農村婦女。老實,本分,任勞任怨。父親則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他暴躁,易怒,一點不痛快就大發雷霆。遠嫁而來的妻子就是他最好的發洩對象。他有點不痛快就打她,随手拿起什麽就拿什麽打,絲毫不顧忌這種暴行會對孩子造成什麽影響。他完全沒有“家暴”的概念。在那個年代,那個落後的小山村,重男輕女是一種集體潛意識。
程明遠是看着父親打母親長大的。
剛開始,程明遠也想阻止父親的暴行。但當他看到姐姐們勸阻反而遭到父親的毆打時,他退縮了。再加上母親總是百般忍耐,他怒其不争,漸漸放棄了勸和的念頭。在無數次的父親毆打母親的情節中,程明遠從開始的悲憤交加,變成後來的冷眼旁觀,仿佛那施暴與受害的并不是自己的父母。他甚至在心裏祈禱他們快點完事。這種心态,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寒心。
“弟弟,你去勸勸爸爸吧!他不能再這麽打媽媽了!”
有一次,父親又把母親打得鼻青臉腫,家中一片狼藉。程明遠不堪其擾跑了出來,被随後趕來的姐姐們找到。
“爸爸疼你,你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你說話肯定管用。”
姐姐們說這些話時滿眼淚水。程明遠不為所動,悶聲不吭地坐在田埂上。時值深秋,稻田早已幹涸,田埂上都是枯草。夏季豐美的青草此時已衰敗不堪,順從地被人踩在腳下,默默地等待春天的到來。到時候,一點點雨水又可以讓它們重新生長。
程明遠想到了母親。
善于忍耐且生命力頑強的母親就像這野草,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雨露。所以,母親不會死,她的不反抗也正說明她扛得住。如此一來,他又何必多事?何必用他瘦小的身軀去對抗父親的暴行?父親雖然個頭矮小但身體壯實。他手中的棍棒要是朝他揮舞下來,他那瘦小的骨架恐怕要支離破碎——父親發起狂來六親不認。
姐姐們看着不發一語的程明遠,知道她們是說服不了這個倔強的弟弟了。無奈之下,她們只好回到家中和母親一起挨打。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她們出嫁。
在她們初中學畢業時,父親以照顧家庭為由讓她們全部棄學回家務農。而程明遠每天放學回家,基本上只用讀書做功課。當姐姐們長到十八和二十歲時,她們被父親嫁到了或近或遠的農村。她們的彩禮被用作程明遠今後的上學費用。
程明遠當時的想法是:“姐姐不在家了,以後我要幫家裏幹農活,沒有那麽多時間讀書了。”
重男輕女的風氣和父親對母親長年累月的暴力,讓程明遠在不知不覺之中形成了一種對女性的蔑視。
貧苦的出身,瘦小羸弱的身體,父母之間病态般不平等的關系——上天也不忍心太苛待程明遠,它仁慈地作出讓步,給了程明遠一個聰明的腦子。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程明遠在學習上的天賦逐漸顯露。優異的成績與瘦小的身體形成了一種反差,很容易激發人類的同情心。因此,老師和同學們都很照顧他。
程明遠為此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他在老師講課時故意插嘴,拿鏡片反射陽光到黑板上。老師不忍責備這個貧苦羸弱但又聰明的孩子,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也常常捉弄女同學,揪她們辮子,抓毛毛蟲吓唬她們。女孩子們丢下一句“讨厭”就走開了,并不會真的去和老師告狀。他很喜歡用惡作劇去檢驗大家對他的愛,享受着大家對他的包容。他人的善良與憐憫給了他一種錯覺:他是衆人的寵兒,大家都愛他。
這種虛幻的自負一直持續到高中。
程明遠的身體發育從小就比同齡人落後一大截。比別人矮很多,也瘦小很多。在小學階段,他的男性意識尚未覺醒,那時候的他并不認為自己的體形有什麽問題。但是到了高中,情況就不一樣了。程明遠突然發現男同學的身高都開始突飛猛進。高的能到一米八,最矮的也有一米六五,一個個都開始有了成人的感覺。
程明遠呢?他的身高仍在一米六原地踏步。不但矮,還極其瘦弱,怎麽看都像個營養不良的小學生。
生理是心理的基礎。對男性而言,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軀體,确實很傷自尊。再加上貧窮的家庭,因此,程明遠變得非常自卑。上天何其殘忍,給了他如此頭腦,卻給了他如此瘦小羸弱的軀體。以致于他崇拜的各種人物,都是身懷絕技但身體有缺陷的。他用他們來安慰自己。他往後人生中的重要選擇,都是骨子裏的自卑在行為上的投射。
在漫長難熬的焦慮之中,程明遠悟到了超越自卑的方法:
“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這是程明遠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他認為只有金錢和女人才能證明他是個男人。
程明遠是村子裏第一個考上全國最高學府的人,是全家乃至全村的驕傲。但在最高學府中,誰都是家鄉的驕傲,這方面程明遠并不占優勢。再加上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軀體,按理說他不應該有那麽豐富的情史。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桃花不斷。
這桃花運要歸功于網絡聊天軟件的興起。
程明遠知道自己其貌不揚,在現實中直接追求漂亮女孩是很困難的。于是他另辟蹊徑,盯上了聊天軟件。網絡上認識一個人,往往從文字開始。而文字正是程明遠擅長的。他雖是理科生,但愛好文學,寫幾首詩不成問題。此外,他還閱讀了大量的言情小說,摸透了懷春少女的心思。
有了這些儲備之後,程明遠開始在網絡上大量添加女性好友。
他的目标人群很明确,都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學生。他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天真,善良,心軟,很容易對一個憂郁內向又頗有文采的男孩産生感情。他先用文字獲得女孩們的好感,進而謀求見面。他知道,如果對方先愛上了自己的才華,再接受他的缺陷就容易了。事實證明,他的成功率很高。
程明遠以網絡交友的方式,大面積撒網,掂量着補撈,和許多女孩同時保持着暖昧關系。他對她們既不拒絕,也不給予任何承諾。他總是在得手厭倦之後,開始對她們不冷不熱,直到她們疲憊不堪,主動提出分手。
仔細觀察程明遠釣到的這些女孩,不難發現她們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她們要麽個子高挑,要麽體态豐滿。“高挑”和“豐滿”,正好彌補了程明遠軀體上的“瘦小”。
“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雖然還沒有很多錢,但能讓很多女孩為自己神魂颠倒,程明遠已經覺得自己有本事極了,矮小瘦弱的他終于像個男人了!當然,那些女孩離開時的傷心模樣,有時也會讓程明遠心生愧疚。出于對自我的保護,他合理化了自己的行為:
“我沒有強迫你們,都是你們自願的。”
“男人都好色。”
“人不風流枉少年。”
程明遠就這樣風流地上完大學。整個大學期間,因為學業和愛情的雙豐收,他從極其的自卑,轉向極其的自負。
畢業之後,程明遠進入京城一家民企做軟件開發。這時候,他開始悶悶不樂,因為他的薪水與他期待的生活還相去甚遠。照這樣下去,他就是個打工仔,攢好多年錢,按揭買一套小房子,艱難地養一個孩子。熬到三四十歲,體力大不如年輕人,随時面臨裁員,徹底成為這繁華時代裏的一粒砂。最高學府的學歷有什麽用?它不能直接帶給他榮華富貴,不能證他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不能消除他骨子裏的自卑。
他發現自己對女人也沒有辦法了。大學時追求女孩的那些手段,在社會中不起作用了。那些被現實打磨過的女人比在象牙塔時理智得多。她們不會輕易被幾句詩俘虜,更不會把同情當愛情。
不但如此,他的父親還在這個時候生了重病。姐姐們已經出嫁,嫁的都是村子裏的普通農民,根本負擔不起醫藥費。于是這筆巨大的開銷,當仁不讓地落在他的頭上。
程明遠覺得喘不過氣來。
“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這是程明遠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可是他一樣都沒有。再加上瘦小的身體,他認為自己一無是處,又從自負轉向了自卑,而且自卑到谷底。
當他痛苦掙紮的時候,一縷陽光照進了他陰郁的生命。一位他在大學時認識的西北女網友來京游玩,想順道見他一面。程明遠一直看不上這個女孩,但她對他一直頗感興趣。程明遠敵不過虛榮心,一直和她保持着若有似無的聯系。
如今,程明遠錢場情場兩不如意,抱着“有總比沒有好”的心态,他答允與這女網友見面。見面之後,程明遠驚喜地發現這位女網友不但比照片中秀麗,而且樂觀豁達,令他一見傾心。兩人一拍即合,半年後便成了家。
結婚半年後,父親病逝。母親當然是解脫了,從此遠離暴力,而程明遠則有一種奇妙的直覺——父親的離世,是某種時來運轉的開始。
果然,父親去世沒多久,程明遠的上司要出來自立門戶。程明遠思慮再三,決定跟着他出來闖一闖。這位上司是個頗有手段的帶頭大哥,挖走了不少老東家的資源和客戶,因此他們的公司做得很順利,兩三年便有了幾百人的規模。程明遠是股東之一,雖然壓力大,但是掙的錢遠比在老東家多。至少能讓他買上了房子和車子,讓妻子和女兒有了一個安定的家。
程明遠和別人合開公司的消息傳到了老家。鄉親們都稱他為“程老板”,誇他有本事,經常有老鄉找他幫忙。尤其是兩個姐夫,以前對他是不聞不問,現在是隔三差五的從家鄉寄來土特産以聯絡感情。程明遠覺得應付這些事情很麻煩,但每次事成之後,對方誇他“程老板真有本事”時,他又覺得分外受用,欲罷不能。
這時候,程明遠覺得自己“翻身了”。他又從自卑轉向了自負,得意忘形。
他開始關注各種高級的生活方式,試圖擺脫出身帶給他的烙印。他嫌棄自己的太太,認為她不夠漂亮,身材肥胖,農村出身的她,各方面的品味都嚴重不足。這樣的女人牽出去,根本不能證明他有本事。眼看就要前途無限的自己,這輩子就只能守着這麽一個老婆,他怎能甘心?
“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這是程明遠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現在錢有了,女人怎能沒有?
程明遠開始找小姐。但他很快又意識到,這些女人并沒有被他征服,她們只是在賺錢,大家不過是各取所需。如果非要論個輸贏,那就是都輸給了各自的欲望。程明遠不想做這種傻子,他要的是優秀的女人對他的真正的臣服。
然而那些足夠優秀的女人根本看不上他。程明遠不得已,只好重操網絡交友的舊業。可今時不同往日,不但女人們變精了不好忽悠了,甚至網絡彼端的“美女”根本就不是女人。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抛棄的前女友們。他仔細回想,發現她們其實有不少好苗子,現在應該都混得不錯。只怪他當初自我感覺太過良好,誰都看不上,錯失了很多潛力股,以至于後來只能娶到現任太太。
說做就做。程明遠開始以電子郵件聯系各路前女友們。他的思路很清晰:先是誠懇地向她們檢讨,認錯,努力營造出一種多年念念不忘之感。此法收效甚好,多數前女友們都給予了回應與諒解。這時候,程明遠就順理成章地與她們重新建立聯系,再步步為營,複燃舊情。
然而,程明遠很快就發現這幾位前女友沒什麽意思。她們不夠美麗,不夠優秀,毫無上手難度。獵物代表着獵手的層次。俘獲這種女人,怎能證明他的本事呢?于是,他又開始物色新獵物。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進入了程明遠的視野——
蘇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