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月二日,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四。

晚上六點,蘇曉在“春江”等着程明遠。

“春江”是一家中餐廳,隐于某六星級飯店的高層。餐廳內部是雙層複式結構,設計走的是蘇州園林風格。“春江”只做最地道最精致的淮揚菜,食材與師傅俱是一流。秦複很喜歡來這裏吃飯,帶蘇曉來過好幾次,每次都固定在二樓的一個包間。

今天,蘇曉特地選了一樓的座位。經理一見到她便熱情相迎,當然也少不了對秦複的問候。說來好笑,好像這裏的人只知道她是“秦太太”,并不認識什麽“繪本作家蘇曉”。這就是現實。在那種層次裏,一個作家什麽也不是。

蘇曉表示今天自己是來和朋友吃飯,經理馬上識趣地不多說了。

落座後,蘇曉看了一眼二樓的那個包間。那正是秦複每次必選的房間,好像整座餐廳他只瞧得上那裏。包間臨一樓的那面牆上有一扇大木窗,透過窗上那些繁複美麗的镂空雕花,可将一樓的情況大抵納入視線範圍。

這正是蘇曉要的效果。秦複今天來不來都沒關系,自會有人告訴他。

蘇曉點好菜品之後在座位上看了一會兒手機。很快,程明遠也到了。數年未見的故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蘇曉站起來向他打招呼:“嗨,明遠,好久不見。”

“确實很久不見了。”程明遠笑道。

蘇曉看到他穿西裝打領帶,成熟了一些。人還是那麽瘦,或者說更瘦了。皮膚黃了不少,不複當年的白皙。但從整體的氣質看,他現在應該是過上一點好日子了。

“路上堵車,讓你久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程明遠連連道歉。

蘇曉微笑:“無妨,我有時間。”

說來也怪,再見到他,蘇曉竟然沒有激動,更沒有什麽久別重逢的感慨。難道就像周思楠說的那樣,自己當年根本不愛他,只是被感動而已?如果她根本不曾真正愛過他,那麽他對她的始亂終棄,仍是不可原諒的嗎?

“曉曉,不要原諒他!”

母親出現了。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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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了當年他是怎麽玩弄你的!”

在醫院中被母親用暖水瓶毆打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恨意頓時從心頭湧起,蘇曉有點失神了。

“曉曉,怎麽了?”

程明遠小心翼翼地問道。蘇曉發現,他對她說話有着一種莫名的謙恭。

蘇曉說:“沒什麽。”

“你今天真的方便嗎?畢竟不是周末。”他不放心地問道。

“對我而言,周末與否差別不大。”

程明遠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拿出一個袋子。

“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

說着,他從袋子裏掏出一只毛絨玩偶兔。

又是這玩意,蘇曉想笑。

當年程明遠出差前,也送了她一只類似的毛絨兔子。他說,他不在的時候,兔子會代他陪着她。他出差後,蘇曉還真就每天夜裏抱着那只兔子,心裏想着遠在南方的程明遠。而遠在南方的程明遠卻摟着新歡王霖小姐。至于心裏想着誰,那就不好說了。

蘇曉不知道程明遠是怎麽想的。他送她這個兔子,是怕她想不起來當年的糟心事,還是想暗示他們曾經有多甜蜜?

“在這種高級環境裏送你這個,我有點慚愧。”程明遠的自卑病又犯了。“請允許我祝你天天快樂。”

“謝謝。”蘇曉接過那将要倒黴的兔子。“它很可愛。”

這時侍者開始上菜品了。雖然秦複不在,但由于她秦太太的身份,餐廳對她的态度仍是非常恭敬的。敏感的程明遠當然有所察覺。

他試探性地問道:“曉曉,你經常來這裏吃飯嗎? ”

“沒有,我也是頭一次來。”蘇曉當然不會承認。

“是嗎?”程明遠不傻,他将信将疑。“他們對你的态度可不一般,似乎特別禮貌呢。”

“這裏以優質的服務出名,我也是剛從網上了解到的。”蘇曉臉不紅心不跳。“我肯定得找個像樣的地方招待程老板您啊。”

程老板這個稱號帶來的虛榮享受,一掃程明遠的所有疑慮。他開心地說:“謝謝,這規格太高了。”

蘇曉笑着說:“跟我不用客氣。”

菜上齊了,都是淮揚名菜。蘇曉和秦複一樣,最喜歡這裏的蟹粉獅子頭。那種清淡又極致鮮美的滋味,連素來嗜辣的程明遠也贊不絕口。

“食物很美味,謝謝你,曉曉。”

“應該是我謝你。”蘇曉笑了。“如果沒有你,這頓晚飯我就是在工作室吃外賣了。”

他有點意外地說:“沒想到你在北方生活這麽長時間,口味還是這樣清淡。”

“似乎在所有菜系中,我只和淮揚菜粵菜合得來。”蘇曉說的是實話。

程明遠忙說:“如果來鵬城游玩,我請你吃最正宗的粵菜。”

“好啊。”蘇曉一口答應,反正這是沒可能的事。

晚餐并沒有用太久。餐後,程明遠建議出去走一走,蘇曉稱善。

離座時,他們被二樓包間裏的一位貴賓看到了。

謝蘊華獨自在包間裏等人,等得無聊了就起來活動活動。她透過東面那扇精致的中式雕花窗戶,意外地看到了蘇曉,順便也看到了她身邊那個小個子的男人。出于商人的精明和女性的敏感,謝蘊華知道此二人關系非同一般。但相比于眼前的八卦,她更關心另一件事。

她拔通了一個電話:

“秦複,我到春江了,你還要多久啊?”

蘇曉和程明遠來到了酒店之外,兩人并肩在街邊走着。

八月的晚風雖仍微熱,但夾雜着路邊花草的香氣,并不令人難受。天已經全黑了。各種燈光将這座大都市裝扮得十分熱鬧,連天幕也不放過。舉頭望天,找不到一點星星的影子。人類這樣折騰下去,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創造出星辰?到時候,一個個挂在天上,顏色各異,又大又亮,小朋友們數起來也方便。

蘇曉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聽着程明遠滔滔不絕地介紹這座城市。他這是出于男人的好面子,尤其是作為一個極度自卑,時刻想着如何向世人證明自己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說得太多了。”程明遠終于有所意識。“你在這裏生活好些年,肯定比我更熟知這座偉大的城市。”

“恐怕沒有。”蘇曉苦笑。“你剛才提到的那些方,很多我都沒去過,甚至有些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是你太忙碌了。不要總是工作,偶爾也要偷個閑嘛。”

“說的也對。”蘇曉點點頭。“可是每次做好計劃,最後都被各種事情耽擱。”

程明遠笑了:“偷閑是不能計劃的。”

“那要怎樣呢?”

他剛要作答,這時,一輛轎車迎面從他們身旁的機動車輔道快速駛過。程明遠瞅準時機,将蘇曉往自己這邊摟了一下。

“小心!別離馬路太近。”

程明遠說完,摟着蘇曉的手沒有松開。蘇曉并不掙脫,因為她看清了那輛車。都市夜色明亮,她得以認出那輛車是秦複常用的坐駕之一。從方向看,車肯定是開往“春江”的。以剛才的距離和夜色的亮度,他應該能看到她和程明遠。

竟然這麽巧。天助她也。

“秦先生,剛剛那是太太嗎?”

徐斌說着又掃了一眼後視鏡,向後座的秦複問道。

“我沒有留意。”

“太太身邊有一個男人,個子小小的。”徐斌輕輕說道。“兩個人好像聊得挺投機。”

“嗯。”秦複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開車吧,蘊華已經在春江等我了。”

“好的,秦先生。”

徐斌結束了這個話題,後視鏡裏已經看不到那兩個人的身影了。

此時,程明遠已經松開剛才借機摟着蘇曉的手。他知道分寸,不敢搞大動作,至少不能在這種場合。

蘇曉問他:“你剛剛說的,偷閑不能計劃,是什麽意思呢?”

程明遠神秘一笑:“偷閑應該随興而為。”

“比如?”

“比如明天你就偷個閑,我們去山上走走?”

“這倒是個好主意。”蘇曉笑了。“不過明天是星期五,你不用工作嗎?”

“所以才叫偷閑嘛。”

“你不像來出差,倒像是旅游。工作上不耽誤嗎?”

“無妨,這就是當老板的好處。”程明遠酷酷地笑了。“那麽明天見?”

“好呀。”

由于約好明天再見,程明遠也就沒有糾纏蘇曉太久。兩個人在街上走了半個多小時,各自回去了。

蘇曉覺得時間還早,決定先回自己的家看看,打掃一下,順便拿點書。

所謂的家,其實只是她租來的房子。這個城市的房價高昂,即便她成為當紅繪本作家已有兩年,還是沒能攢夠她喜歡的房子的首付。所以和秦複結婚之後,房子仍舊續租。

由于她做好“随時婚姻破裂被掃地出門”的準備,是以帶到秦複那邊的行李極少,都裝不滿一個小包,一看就知道沒打算長住。

秦複笑話她:“你幹脆拎個塑料袋過來算啦。”

其實蘇曉什麽都不用帶,秦複那邊應有盡有。他給她準備的那個房間裏有很大的衣帽間,裏面全是各色首飾,衣服,包包和鞋子。蘇曉只有跟他出門才用這些東西,其他時候,她還是穿她那些個“粗缯大布”。

最近由于程明遠的出現,那些奢侈品頻頻被派上用場。尤其今天,蘇曉更是精心妝扮。晚餐時,程明遠好幾次看她看得出了神。穿上丈夫送的美衣華服去約會別的男人,即便事出有因,蘇曉也還是愧疚的。

晚上十一點,蘇曉把小家打掃完畢,帶着書和愧疚,回到了秦複的家。萬萬沒想到,給她開門的竟然就是他。

蘇曉想起今夜種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曉曉?”

秦複歪歪頭,有點好笑地看着發愣的蘇曉。他一手接過她手裏的大包小包,一手把她牽進門。進門之後,他把東西都放在了地板上。何存知随即過來和蘇曉一起收拾。他則兩手插進褲兜,閑适地倚在沙發上看着她倆忙活。

蘇曉偷偷瞄了他一眼,發現他看上去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

難道在車上,他沒看到她?徐斌也沒看到?

“今天忙到這麽晚?”他溫和的聲音也和平時一樣。

“我和朋友吃飯去了。”這也算是實話。“然後回了一趟自己的家,打掃了一下。”

“是那位特地來看望你的朋友嗎?”

“正是。”

“那個是什麽?”他對她手上拿着的那只兔子揚揚下巴。“那位朋友送的禮物嗎?”

“是的。”蘇曉抓緊了兔子。“很普通的玩偶。”

“禮輕情義重。”

秦複說着走過來幫她把一縷發絲捋到耳後。蘇曉想起小時候紮辮子,兩鬓總有許多碎發礙事,蘇敏只要看到都會幫她捋好。

“說來慚愧,我連這樣一個小玩具都沒送過你。”秦複苦笑。“晚上和蘊華吃飯,她還拿這件事笑話我呢。”

他果然在車上,果然是去春江。但她沒有想到,他是去和謝蘊華吃飯。

丈夫陪紅顏知己,妻子見初戀情人。他們這算什麽?

“不必這麽想,我也沒有送過你什麽。”蘇曉心裏難受,表面還得若無其事。

他飽含歉意地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就這一句話,蘇曉便敗下陣來。她脫口而出:“如果你真覺得委屈了我,明天就帶我出去玩,我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秦複很意外:“你那位朋友呢?不招待人家了?”

“不管他了。”蘇曉是真心的。“工作也先扔一邊去。”

他卻十分遺憾地說:“可惜我沒有時間。明天要出差,要去外地開個重要會議。今晚臨時決定的。”

蘇曉一愣:“出差?”

“嗯,明天一早就走。”

他仍舊是那麽溫和,平靜,沒有任何異常。難道他看不見她近日的變化,看不到她和程明遠,甚至看不見今晚她的精心裝扮?不,不可能看不見。他是視而不見,不當回事。所以他去和謝蘊華吃飯,去出差,由得她和程明遠胡鬧……

蘇曉突然覺得自己的計劃可笑極了。她太瞧得起自己了!秦複到這個地位,什麽女人沒見過,什麽局沒遇到過?她算什麽?難怪他根本不碰她……

傷心與挫敗擊垮了蘇曉,令她的理智與思想雙雙停擺,她幾乎搖搖欲墜。

“曉曉,你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累了。我要去休息了,祝你出差順利,晚安。”

蘇曉搪塞完便頭也不回地逃回房間,丢下滿臉疑惑的秦複。

“昔日橫波淚,今成流淚泉。”

一進房門,蘇曉的眼淚便撲簌簌掉下來。她倒在床上,像小時候怕被母親發現那樣,緊緊咬住被子哭了起來。

哭着哭着,她想起了程明遠今晚送她的那只兔子。她騰地起床,找出自己修頭發的剪刀,把這兔子一刀一刀剪成碎片。兔子的眼睛裂開了,鼻子掉了,嘴巴爛了,耳朵斷成幾截,四肢分離了,圓圓的肚子上開了好幾道口子,裏面的填充棉絮像內髒一樣湧了出來……

看着滿地狼藉,蘇曉發現,她的心理發展其實是停滞的。她始終沒能從那些創傷中走出來。程明遠如此,蘇敏更是如此。

那殘忍的心像又浮現在眼前: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爸爸因我而死……”

蘇曉喃喃着暈倒在床上。

由于她比較瘦弱,床又軟和,沒有發出什麽聲響。

漆黑的夢境中,有人輕輕喚她。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來到那紅色的山丘之上。有人在前方等着她,正是她的父親蘇敏。他是她畢生的至愛,永遠的思念……

這一次,他終于在山丘上出現了。

“爸爸!”

她向父親跑去。可無論如何奔跑,她都到不了他的身邊。

“曉曉。”父親在遙遠的前方望着她。“記住爸爸的話,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人。”

她心下一驚,正要說話,父親卻在瞬間消失了。紅色的山丘在她腳下變成巨大的深淵,她墜入其中……

蘇曉醒了。

放空了幾秒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是暈過去了。看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她衣服沒換,妝沒卸,臉上全是淚痕,可想而知有多狼狽。她全然不顧,躺在黑暗中思考着剛才的夢境。

為什麽會夢見父親呢?從來不在夢境中現身的他,為何這次會出現在山丘,對她說出那句話?

“曉曉,記住爸爸的話,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人。”

七歲那年,父親帶她讀《論語》,讀到那句“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父親是這樣對她說的:

“曉曉,答應爸爸,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人。”

蘇曉沒有忘,但是仇恨卻将記憶壓抑在水面之下。只有在審查機制松馳的夢裏,這些記憶才可能浮出水面。

剛才的夢意味着什麽,蘇曉是清楚的。程明遠曾經利用她對父親的愛玩弄她,所以今天,她也要利用程明遠的弱點報複他。如此冤冤相報,她是否也在毀滅自己?她也不應該利用秦複去報複程明遠。與父親相似的他,是命運對她的補償。她不能髒了他的手。

她不能變成自己曾經憎恨的那種人……

“曉曉,這是我為你父親寫的一首詩,他實在是一位偉大的父親……”

“明遠正在洗澡呢。我讓他過會兒聯系你,好嗎?”

“曉曉,你都明白了吧?”

“你很好,但是我們不适合,到此為止吧……”

過往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母親簡欣也随之出現了。

“別忘了程明遠是怎麽利用你父親的。”簡欣在床邊坐下。“當初他怎麽說的來着?懂你的父親,懂你的痛苦,還寫了一個什麽詩?哼!都是為了玩弄你。”

蘇曉不語。

“蘇敏當初為救你,連命都舍了。結果呢?你就這麽讓姓程的糟蹋。”簡欣是很懂她的。“你說,蘇敏死得值嗎?”

如果說父親屬于光明,那麽母親無疑屬于黑暗。

“你不是聖人,用不着既往不咎。何況聖人也說,以直報怨。”

是啊,難道她就活該白白被程明遠輕賤?

“沒錯,曉曉,就是這樣。”簡欣輕撫着女兒的長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蘇曉點了點頭。

簡欣發出勝利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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