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月三日,星期五,天氣晴朗。

這是西郊一處著名的山脈,海拔三百多米。據說此山早年長滿杏花,每到三四月份,這裏便花開滿山。因此,它的名字也與花有關。現在,它是這個城市的著名景點之一。在這裏,無論爬山,坐纜車,或是在寺廟中閑庭信步,都有一種別樣的惬意。

每逢周末和節假日,市民便來此進行休閑活動,人流量不可謂不大。但今天是周五,山上少見人影。空虛的山道和綠油油的樹林,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更顯靜谧。

蘇曉和程明遠正走在那山道上。她沒有把這個約會告訴周思楠。對工作室那邊,她跟安妮說自己不舒服休息一天。所以,她完全是只身赴約。她要親手了解與程明遠的是非恩怨。

與蘇昨的心不在焉不同,程明遠興致頗高,一直談論着自己公司的規模和營收。蘇曉心中有數。她接觸周成岳多年,現在又嫁給秦複,對于社會階層,已經有了一定的判斷能力。她能大致摸清程明遠的斤兩。一個人的能力是完全可以體現在氣質和氣度上的。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有一種滄海桑田的唏噓。

是的,她和程明遠都變了。變好了,還是變壞了,真不好說。

“貴司看起來前途大好。”

“目前還不錯。”程明遠不免得意。“不過競争也是很激烈的,我們壓力不小啊。”

蘇曉說:“競争充分,産能過剩,是私企普遍面臨的現狀。”

“是啊。”程明遠也有同感。“所以我們決定接受某集團的收購,來個大樹底下好乘涼。”

“背靠大樹是好辦事,但是公司的發展方向恐怕不能完全自主。”蘇曉覺得有點可惜。“但是這樣來錢快。自己獨立做品牌,難度太大。”

“資金就是一個大問題。”程明遠嘆道。“收購之後,我們幾個股東都會得到一大筆錢和股票,算是小發了一筆。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們的業績也必須達到一定标準。”

“對賭?”

“是的。”程明遠轉而試探。“你倒是挺了解這些門道。”

蘇曉說:“我先生也是生意人,我耳濡目染,略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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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相比,恐怕只是小兒科。”

程明遠又開始了。因為太自卑,什麽都要争個高低,生怕稍落下風,別人就看不起他。

蘇曉說:“等你到他那個歲數,必定更有作為。”

“過獎了。”程明遠話鋒一轉。“這些個生意經是否太枯燥了?浪費這樣的景致。我們好好欣賞這座山吧。”

蘇曉順着程明遠的視線看向山下。此時他們已到半山腰,這個高度能将山下的一座寺廟盡收眼底。程明遠掏出手機對着山下的風光拍了好些照片,完事之後指着那座寺廟發起了牢騷。

“你看那座廟。愈修愈新,古韻漸失,大不如前了。”程明遠嘆道。“這樣的公園,竟然還要收門票。鵬城很多公園都是免費的。”

蘇曉說:“這裏有大量古樹古建築,還有文物,這些都是有維護成本的。”

“是啊。”程明遠的目光黯淡下去。“鵬城怎能和一國之都相比?歷史短暫,文化底蘊欠缺,徒有經濟……”

就是這麽敏感,就是這麽自卑。一些在別人看來毫無所謂的事情,在程明遠眼中卻能分出個三六九等,比來比去。

“還是回到這座寺廟吧。”蘇曉也不忍窮追猛打。“我倒覺得現在的文物修繕比從前謹慎許多。就這座廟宇而言,盡管經過多次維修,但它的風韻依舊,與十年前我看到的并無二致。”

“讓你見笑了。”程明遠有點尴尬。“這城市你也極其熟悉,不需要我廢話這麽多。”

“怎會是廢話呢?同一處景致,在你我眼中,必定有不同的理解。”

“你這話頗有哲學意味。”

蘇曉只是微笑。

程明遠指着向前方路邊的石凳說:“到那裏坐坐吧,讓你看看我眼中的風光。”

兩人都坐好後,程明遠将手機遞給了蘇曉,讓她看看他剛才拍攝的照片。眼尖又敏銳的蘇曉發現了程明遠的一個拍攝喜好——他總是喜歡将一些不必要的前景強行拉進鏡頭。這似乎是他的一種審美慣性。

蘇曉沒有提出這個問題。她指着某張照片問道:“這道圍牆的另一邊,是不是另外一個公園?”

那張照片拍的是西向山脈。山上有一道水泥牆,牆的那一邊是另一個佛教公園。正是這道水泥牆将這兩座相鄰的公園分開了。

程明遠望着那道圍牆,開始了回憶。他說:“對,就是那個公園。大學時,常和同學們從那道牆翻過來,這樣就省掉這邊的門票了。”

蘇曉說:“你的大學生活很精彩,很快樂。”

“那時候精力多得無處消磨。白天踢一整天球,晚上還有精力上網熬到半夜。”程明遠感慨起來。“很多朋友都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蘇昨知道他說的“朋友”是指女朋友們。

她問:“這些朋友們現在還有聯系嗎?”

“不多了,就幾個。”程明遠倒也幹脆。

蘇曉很自然地問道:“和王霖還有聯系嗎?”

程明遠一愣,很快恢複鎮定,說:“沒有。當年分開之後就不再聯系了。怎麽問起她來?”

蘇曉搖搖頭說:“沒什麽,順便問問。”

當然不是。王霖當年悄悄給蘇曉發過一條短信:“我是王霖。對不起。”她當時就有一種感覺,王霖應該是一個好女孩,只是被程明遠忽悠了。但她當時決意與程明遠斷絕關系,所以沒有回複王霖的信息。她以為王霖真能和程明遠走到最後呢。

“曉曉,其實我并不愛她。”程明遠幽幽說道。

蘇曉問他:“為什麽?她是你選定的人啊。”

這句話本來是能讓程明遠臉紅的。但是蘇曉看上去那麽溫柔,那雙水波盈盈的眼睛裏全是包容,她就像一朵解語花,靜默地等待着他的傾訴。程明遠覺得無論自己說什麽甚至做什麽,蘇曉都不會生氣。于是他再無顧慮,将他與王霖的過往和盤托出:

“……當時選她是不得已。我那時候剛工作沒多久,沒錢,家裏經濟壓力又大。她個子很高,工作又好,和她在一起,我的負擔會輕松很多。後來,她确實幫了不少忙。我那兩個不中用的姐夫,都是王霖幫找工作的。在賢惠能幹這方面,她沒得說。可是,我就是不愛她。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對現實的妥協。”

說到這裏,程明遠知道停下來觀察蘇曉的反應。還好,她仍然溫柔,順從,包容。于是他繼續揮灑。

“我根本沒心思和她你侬我侬。想不到吧?我從來沒有和她單獨在外面吃過一次飯,更別說送花送禮物了。甚至連她意外懷孕,也是讓她自己去流産。第二天,她照樣陪我出門應酬。這種相敬如冰的日子持續了兩年。”

程明遠說這番話時流露出一種得意。講述一個女人如何為自己犧牲是一件極富快感的事,因為能證明自己的本事。究其原因,都是骨子裏的自卑在作祟。

蘇曉心知肚明但不動聲色,繼續扮演解語花,好讓程明遠把故事講完。

“兩年以後呢?”

“她終于受不了這種生活,要分手。”程明遠舒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她又懷孕了。”

一個“又”字暴露了程明遠對王霖意外懷孕的埋怨。顯然他并不想要孩子,王霖這是在制造麻煩。蘇曉很想問他,若不是他,王霖自己一個人能懷孕?

“坦白說,第二次意外懷孕的時候,我是想娶她的。我媽也喜歡她,我自己也想有個小家過日子了。”程明遠沒有察覺出蘇曉的心思。“我向她求婚,她卻不同意了。”

蘇曉說:“她知道你根本不愛她。”

“對,所以她不願意和我結婚。”程明遠的語氣帶着解脫。“我們就這麽分手了。後來我也談過幾次戀愛,每次都沒有結果,直到遇到現在的太太。”

“你太太的脾氣應該很好。”

“你說對了,她脾氣很好。”程明遠卻不見得高興。“但是我們的興趣愛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種農村出來的女孩,賢惠有餘,卻沒有什麽詩情畫意,所以生活總是少了一些情致。”

蘇曉知道自己該問什麽了,她說:“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麽樣的呢?”

程明遠湊近她,近得有點過分。他十分深情地問她:“你真的不懂麽?”

蘇曉搖搖頭裝糊塗。一般情況下,程明遠這時候該打退堂鼓了。可是眼前的蘇曉那麽美麗,那麽順從。貪欲有餘而修煉不足的程明遠哪裏能剎得住車?

他開始了。

“曉曉,七八年前,我還是個窮小子。那時候的你,前途也不明朗。我是迫于現實壓力才離開你的。如果我當時不那麽弱小,我一定不會放棄你。”他看上去頗為真心。“曉曉,辜負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不堪的事。”

蘇曉卻冷笑着說:“我認為你做過的最不堪的事,是利用了我的父親。你稱頌他為他寫詩,都是為了騙我。”

程明遠不可能承認:“我是真心的。我理解你,心疼你——”

“心疼到腳踩兩條船?”蘇曉冷笑着打斷他的話。“不,是很多條船,多得我以為你是蜈蚣才會有那麽多腳!”

程明遠一怔,他萬萬沒想到蘇曉會是如此反應。

“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單憑你利用我父親,我就不可能原諒你。”蘇曉面如寒冰。“更別提你還想挖我丈夫的牆角,讓我成為你調劑身心的玩物!”

程明遠語塞。

“你是很不慶幸,出身貧苦,其貌不揚,又瘦又小,所以你格外自卑。”蘇曉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但這些都不是我們這些無辜的人造成的,你自身的不幸不能用傷害他人來化解!”

程明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難以相信這個外表溫順的女人竟能如此辛辣。

他冷冷地問:“這麽說來,你之前說原諒我是假的?”

“起初真的打算原諒你。”蘇曉冷笑。“萬幸,你的馬腳暴露得太快。”

“所以你出來見我是将計就計?”程明遠可不是傻子。“你打的什麽主意,僅僅是為了耍我嗎?”

“無可奉告。”

“恐怕你非說不可。”程明遠冷笑。“這山上沒有什麽人,你不怕我對你做點什麽?”

“你有這個膽子嗎?”蘇曉哈哈大笑。“你要有這個膽子,當年就該直接對我說分手,而不是讓王霖接電話,讓她來給你擋槍!”

這句話實實在在戳到了程明遠的痛處,無異于把他的面子撕下來踩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氣一把抓住蘇曉的一只手腕,惡狠狠地盯着她說:“蘇曉,你到底想做什麽?”

蘇曉怒斥:“放手,別碰我!”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碰你,因為你喜歡老頭子嘛!”程明遠冷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呢!繪本作家?說得真好聽!其實不過是依仗有錢老頭賣身上位罷了!”

秦複像她的父親。他是命運對她的補償,是上天對她的恩賜。

“你和老頭子的生活幸福嗎?是不是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是持續刺激。“在被窩裏,你會把那個老頭子想象成蘇敏嗎?”

心中的野獸複活了,因為敵人的狩獵。

蘇曉猛地掙脫程明遠,反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力道之大,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瘦小的程明遠直接被打倒在地。然而蘇曉猶嫌不足。她沖上前去,對着程明遠就是一頓狠踢。

她邊踢邊喊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由于事發突然,程明遠又格外瘦小,一時間,他還真不能從地上爬起來。

這時,蘇曉在盛怒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媽媽,別打了,我好疼啊……”

蘇曉定睛一看,哪裏有程明遠?地上坐着的,分明是一個小女孩。

不,那就是她自己。

八歲的自己。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蘇敏因車禍去世已有半年。獨自撫養蘇曉的簡欣,因為生活的壓力,開始變得暴躁和喜怒無常。

某天晚上,八歲的蘇曉不小心寫錯了一道應用題,勞累了一天的簡欣發現之後勃然大怒。

“這麽簡單還能做錯,你整天腦子裏都想的什麽?!”

“對不起,媽媽……”

年幼的蘇曉被厲聲責罵吓出了眼淚,可是簡欣并不買帳。

“你有什麽好哭的?!我每天這麽累還要帶你,我才應該哭!”

“媽媽,我知道錯了,我不哭了!”

蘇曉捂住嘴巴試圖停止哭泣,但年幼的她如何能像成人般收放自如?所以,她的眼淚仍然不受控制的往外掉。她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反應會徹底刺激到簡欣。

“說別哭了怎麽還在哭!”

蘇曉話都沒聽完,一道巨大的力量已落在她的臉頰上。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從椅子跌落到地上。愣了幾秒,臉頰開始如火燒般疼痛,她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不等她喊疼,簡欣就開始踢她。

“媽媽,別打了,我好疼啊……”

簡欣并未停止。突然,蘇曉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鼻腔流出。低頭一看,是鼻血。鮮血流到了她的白毛衣上,染成一大片紅色。這觸目驚心的顏色,讓她想到了父親死去時的慘狀: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啊——”

年幼的蘇曉發出凄厲的尖叫。

這慘狀驚到了簡欣。她慌忙跪下來抱住她:

“對不起,曉曉,媽媽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簡欣邊說邊哭,蘇曉也終于放松了自己,母女倆就這樣抱在一起痛哭。

“媽媽,疼……”

“曉曉,對不起,媽媽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簡欣大哭着承諾。

然而事與願違。從這一次開始,簡欣開始了對蘇曉的各種打罵,直到她病逝。蘇曉發過誓,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變成母親這樣的人。就像父親對她說過的那樣:

“曉曉,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人。”

然而,她不僅僅是父親的孩子,也是母親的孩子。簡欣的獸性以基因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續,甚至變本加厲。所以,她才有那麽大的力量将敵人打倒在地。

穿着藍白條紋病號服的母親又出現了,她冷笑着說:

“曉曉,你還是變成了你最憎恨的樣子。”

“啊——”

蘇曉尖叫。

跌坐在地的程明遠根本不知道蘇曉是怎麽回事。他只看到她抱着頭痛苦地尖叫,然後像一只受驚的野獸奔跑着向山下沖去。

蘇曉跑啊跑,一直沒有停下。她要逃離這座山,逃離這個讓她變成野獸的地方。可是這山路忽然變得好漫長,就像夢中那連綿的紅色山丘,永遠沒有盡頭。她驚慌失措的跑着,似乎還撞到了人。她看都不敢看他們,只顧着向前跑。

她更不會去想,程明遠為何沒有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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