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午十點,蘇曉又回到了秦複的家。

她從不曾像今日這般排斥這豪宅。哪怕當初她剛搬進來時,心中也只是單純的忐忑。今時今日才知道,這裏有太多秘密,太多恩怨,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開始理解周思楠為何不願意回父母的家了。是的,原本安寧的港灣,溫暖的巢穴,竟不知不覺成了一個富麗的牢籠。

這種狀況要持續到何時,又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她帶着疑問進門,何存知見她如見救星。

“唉,又吵起來了,你快上去看看。”

蘇曉依言上樓。書房的緊閉着,她想了一下,決定先在門外聽一聽看看情況。裏面的談話聲不小,所有內容她都聽得真切。似乎秦濤比較激動,而秦複比較冷靜。甚至可以說,對兒子有點愛搭不理。

确實如此。

書房裏,秦濤站在父親面前居高臨下地質問着。他的父親,那位已不再年輕但仍風采出衆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悠閑地翻着書本。初秋的陽光透過巨窗投射進來,給一切都蒙上一層淡金色的光輝,那柔和的色彩并不能緩解室內的高壓氣氛。

秦濤激動地說:“為什麽媽媽一直堅持治療,最後卻突然放棄了呢?”

“那時她病入膏肓,治療已經沒有意義,只會徙增痛苦。”秦複波瀾不驚。“臨終關懷是最正确的選擇。”

“她是自願的嗎?”

秦複反問他:“你當時也在,你不知道嗎?”

“你私下有沒有和媽媽談過?她歷來事事聽你的。”

秦複瞪他,“你的臆測也該有個底線。”

秦濤自覺過分,問了另一個問題:“在最後日子裏,媽媽總是夢到一人,很明顯是個女人。她是誰?”

臨終關懷的那段日子裏,秦濤幾乎天天陪着母親。因此他得以發現母親在熟睡時,常常說着類似的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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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來找我了,不要再來了!求求你,不要搶我的東西……”

母親在夢中十分痛苦。秦濤憑直覺認定那是個女人。那麽她是誰?

在她清醒的時候,秦濤不是沒問過這個問題,然而母親總是這樣說:

“秦濤,夢中的事,媽媽醒來就忘了。”

一個人怎能忘記經常做的夢呢?或許不記得細節,但核心人物不可能忘記。然而無論秦濤如何詢問,母親總是回避這個問題。直到病逝,她也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她唯一的孩子。

秦濤深信,那位神秘人不是母親在夢中虛構的形象,她一定在現實世界中确鑿存在。他甚至覺得,父親對母親那種常年的若有似無的疏淡,就和這個神秘人有關。換言之,父親知道此人是誰。

然而和母親一樣,父親也不肯說出這個神秘人。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婦,竟同心同德地維護着一個女人。

媽媽夢中的那個女人是誰?

“我又不是周公或弗洛伊德,”秦複臉色稍變。“我哪裏懂得分析他人的夢境?”

“是不是蘇曉?”

秦複将書往茶幾上一扔,怒道: “你胡說什麽?”

“胡說?”秦濤冷笑。“你和蘇曉兩年前就開始來往了,你當我不知道?”

“你從哪裏打聽我的事?”

“我自有門路。”秦濤本能地沒把周思楠招出來。

“我認識蘇曉的時候,确實對她隐瞞了你媽媽仍在的事實。”秦複說道。“但她絕對不是你媽媽夢裏的那個女人。”

秦濤冷笑說:“可是媽媽的病就是從你認識蘇曉的時候開始的。”

“秦濤,幹脆說出你全部的猜想吧,讓我見識一下鋼琴家的想象力。”

“只是猜想嗎?”秦濤忿忿不平。“我有理由懷疑,你是故意讓媽媽知道蘇曉的,你就是要刺激她,惡化她的病情。那個在她夢中要搶她東西的女人,一定就是蘇曉。”

說到這裏,母親孤獨地躺在病房中的畫面浮現在秦濤眼前。

曾經那麽美麗的一位女性,被衰老與疾病折磨之後,竟然變得如此狼狽不堪。秦濤不會忘記,那個時候,母親總是坐在窗前,無言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對悠悠白雲訴說着某個複雜綿長的故事。然而無論自己如何央求,母親都不願意将心事說出來,尤其是那個夢中的女人。

“……全部的事實就是,你貪圖媽媽的家世而娶她,你并不愛她。婚後這些年,你一直在用包裝華麗的冷暴力折磨她,直到她終于病了。”秦濤說得咬牙切齒。“一手遮天的你,在這個時候物色到了蘇曉。你用蘇曉刺激她,她終于無法承受這個刺激,放棄了自己。”

“你是真正殺害媽媽的兇手,蘇曉就是你的兇器!”

蘇曉僵立在書房門外,淚如雨下。

書房內的父子仍在争論,但她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兇手,兇器,這兩個詞就像晴天霹靂将她擊得粉碎。

這就是她的秦複嗎?

觊觎太太的家世而娶之,婚後又不愛她,還在她病重期間另尋新歡。兩年後太太終于離世,他短短三個月後便迎取新人……

秦複,這便是你的真相嗎?

“哈哈……”

母親簡欣又出現了。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這是一縷不得安息的幽魂,也是蘇曉被壓抑的另一部份自我。

“欺騙你,逼死太太,與兒子反目,同時和謝蘊華保持着不清不楚的關系,”簡欣得意地冷笑。“你的秦複可真不簡單哪!”

對于母親的挖苦,蘇曉無從辯駁。

“或許還不只這些呢?”簡欣圍着她打轉。“這樣一個男人,又到了這般年紀,得有多少故事哪!”

是啊,秦複就像一副巨大的拼圖,她只看到些許碎片,其餘全靠想象。她當然想了解他,但她又該去哪裏尋找其他的碎片?

“找李求安呀,他不是出現了嗎?”簡欣鼓動着。“他肯定知道秦複的事情,也許還不少,說不定又讓你大開眼界呢!”

蘇曉眼睛一亮,下意識地握緊手機。那留在野姜花中的電話號碼,已經被保存到手機裏。

“曉曉,去找他。”

蘇曉猶豫了。她答應過秦複,不再對他過度好奇,不再悄悄探尋他。知女莫若母,蘇曉的這點心思,簡欣十分清楚。

她不無得意地說:

“難道你願意看到那個與蘇敏相像的人,真如他兒子所說的那麽不堪嗎?”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蘇敏是蘇曉畢生的至愛,是她心目中至美的形象。她絕不能容忍這個形象受到玷污。她要找到真相,她要反擊秦濤的推斷。

“別猶豫了,快去找李求安。”簡欣再添柴火。“否則神通廣大的秦複要搶先一步了!”

蘇曉點頭。

簡欣無言地看着她,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那縷不得安息的幽魂暫時消失了……

此時書房內秦複與秦濤的談話似乎停止了,起碼蘇曉已經聽不見大的動靜。她害怕秦濤突然出來,于是迅速悄然離開。

将要步出豪宅大門的時候,何存知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來,蘇曉暗暗吃驚。

“怎麽下來了,他們不吵了?”

“我剛剛在樓上并沒有聽見他們在吵架。”

“是嗎?秦濤來的時候可是氣勢洶洶。”

蘇曉苦笑着說:“何姐,我對他們父子倆的那些恩怨是非一無所知,又能怎麽樣呢?”

何存知沉默了。蘇曉凝視着她,心中五味雜陳。何存知追随秦複二十年之久,當然知道秦複在太太病重時另尋新歡的事。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主人的呢?

她曾經與她燈下對酌,談論過去,那時候的她是一種怎樣的心态呢?

“我要出門了。”蘇曉握緊手機。“我落了一份重要文件在工作室,要去取一下。”

何存知說:“我讓小徐送你。”

“不用了,我已經自己叫了車。”

何存知聽了長長嘆氣,蘇曉不解。

“何姐,怎麽了?”

何存知問:“宋詞是不是有一句:時見幽人獨往來,飄缈孤鴻影?”

“蘇轼的《蔔算子》。”

“你就像那孤鴻,總是獨來獨往。不要忘了,這裏是你的家,他是你的家人呀。”

僅管不知此話是否真心,蘇曉仍為之鼻酸。無父無母的她何嘗不想有家?但是那個人對她封閉着自己,她如何能将這個富麗的住處當家?如何将他視作家人?何況秦濤說她是他父親用來殺害前任太太的兇器……

“我習慣了。”蘇曉壓抑着情感的浪潮。“我要走啦。”

何存知不再多說,只是點了點頭。

到得戶外,蘇曉并沒有馬上拔通李求安的電話。見他不是小事,絕不能讓秦複知道。所以她先去了工作室,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聯系李求安。

電話拔通了,蘇曉的心砰砰亂跳。

那邊的人很快接了電話:“您好,哪位?”

的确是李求安的聲音,蘇曉放心些許。

“您好,我是蘇曉。今天是您送花過來的嗎?”

“是的。”

“請問您是誰?”

對方猶豫了一下,說:“我叫李求安。”

聽到這句話,蘇曉才真正地感受到李求安在這個世上的存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激動在她心中湧起。

“李先生,我能見您嗎?”

“我也很想見您一面。”

“您說一個地方,我來找您。”

那邊的李求安說出一個十分詳細的地址,蘇曉一一記了下來。

“李先生,我現在出發,大概一點鐘到那裏。您放心,我是一個人來見您。為了保險,我的手機将關機,我們就在說好的地方不見不散。”

“蘇作家,請放心,我會一直等您。”李求安的聲音也是激動的。

通話結束,蘇曉換了上另一件常備在工作室的外套,戴上口罩,關掉手機。

她對安妮交待說:“我有事出去一趟。如果有人打電話來工作室問我去了哪裏,你一概推說不知道。”

安妮不免擔心問:“老大,沒事吧?”

“沒事。記住,任何人問起你都說不知道,包括思楠。”

“明白,老大小心。”

蘇曉就這樣離開了工作室。十分鐘後,她坐在了地鐵裏。

地鐵運行的轟隆隆響聲在她耳畔掠過,她又憶起了初見秦複時所搭乘的那一趟地鐵。她還記得那兩個陌生男人的談話:

“天天在那麽深的地下待着,真受不了。不到一個月就撐不下去了,特別害怕有意外。”

“我有個遠房親戚就是礦難死的,那時候他才三十歲,留下老婆和一個兒子……”

蘇曉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年紀輕輕就離開自己的父親。

她下意識地望向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礦井之下是否也是如此?那個從小就失去父親的礦工的兒子,會因此特別害怕黑暗嗎?

為什麽世上有那麽多苦難,有那麽多生離死別?

漸漸的,窗外的黑暗中浮現出秦複的面寵。他那與父親相似的面容,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些秘密,細細地齧啃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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