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午一點,蘇曉來到了李求安指定的地點——石磨屯。

這個地方蘇曉是知道的。坦率的說,她原先對這種地方沒有什麽好感。人多,物雜,環境髒亂。但當她真正置身其中,被那種喧嚣與混濁氣味包圍時,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種生活的真實。

是的,真正的生活絕不由那些雲端之上的富麗堂皇所代表,它更屬于石磨屯這樣的人間煙火。在這裏,人們不假修飾,素面朝天地為生活奔波,不帶一點矯情。似乎在他們眼中,石磨屯會永遠存在,他們的奔波也永遠不會停止。

然而,有些細節還是提醒着人們,時代的變化已然開始,比如眼前這個便民超市。

“您到了那個路口之後,一定能看到這個便民超市。”李求安在電話中如是說。“它的招牌很顯眼,我在那兒等您。”

超市招牌是紅底黃字,确實顯眼。因為拆遷已然啓動,超市已停止營業。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和玻璃門從內部用紙糊上了,像一個封閉了內心的人。

蘇曉站在玻璃窗前等着李求安的到來。狹窄的街道上,各色行人來來往往,不少人對她投上好奇的一瞥:哪裏來的外人?她還戴着口罩呢,是嫌棄這裏嗎?她來這裏做什麽……

蘇曉被瞧得有點無所适從。這時,有人在身後喚她。

“蘇作家。”

蘇曉回頭,就這樣見到了李求安。一種由虛幻走向現實的感慨油然而生,就像她初次見到秦複。

李求安也不平靜。蒼老的眼睛裏,有喜悅,也有其他不能分辨的情緒。人還是在廣州時見到的樣子:一頭白發剪得很短,膚色黝黑,身材瘦削。穿着藍灰色襯衣,深灰色長褲和黑色布鞋。雙手空空如也,似乎在證明他不是危險人物。

蘇曉摘下口罩,快步走到他面前。

“您好,李先生。”

“您好。”

“叫我蘇曉就好。現在我要把口罩戴上,請您理解。”

蘇曉并不認為自己名氣有多大,石磨屯這個地方也不太可能有她的讀者,但鑒于今天情況特殊,還是多個心眼為好。

Advertisement

李求安點點頭,問:“我想帶您去一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可以嗎?”

“好。”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就這樣,李求安帶着蘇曉走出石磨屯,穿過一道防護林,最後來到一條河邊。

準确的說,這是一條水渠。渠對面是一片新開發的高端樓盤,均價近七萬。因此,石磨屯以後的身價可見一斑。一邊是石磨屯這樣髒亂差的城中村,另一邊是現代化的高檔社區。這條水渠就像是一條新舊時代的分界線。

可惜這樣一條意義非凡的水渠卻是幹涸的。渠內長滿雜草,開着些許無精打采的黃白小花,更顯得水渠之破落。渠邊無人遛達,休閑步道上的幾張長石椅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寂寞。

為什麽是寂寞?

一個人,沒有愛過,叫孤單。愛過了,就是寂莫。

李求安指着路邊的一張長石椅:“去那裏坐坐好嗎?”

“好。”

李求安走過去用紙巾把長石椅擦幹淨,然後才請蘇曉過去。蘇曉對他那種近乎畢恭畢敬的态度大為不解,但也依言坐下。

兩個陌生人就這樣坐在同一張長椅上。他們并沒有馬上交談,而是打量着對方。

由于距離較近,蘇曉以得清晰地觀察李求安。不得不說,同樣是六十歲,秦複雖然并不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但他養尊處優,氣宇軒昂,整個人是發着光的。李求安呢?從他目前的輪廓推斷,年輕時應該也是英俊的,但如今只剩下蒼桑和落魄。他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紋路十分深刻,皮膚幹枯而黝黑,身上還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應該就是俗話說的“老人味”。

這種味道,外人聞得出,老人卻不自知。關于這氣味如何形成,也是說法不一。有人說是衛生問題,有人說是慢性病的副作用,有人說是某種物質的分泌,更有甚者說,這是蛋白質開始腐化……

蘇曉覺得沒有那麽複雜。人老了,一切都會變化,氣味也不例外。但她也發現,周成岳和秦複并沒有這種味道。看來,極其講究的生活讓他們避免了許多不堪。年歲越大,金錢的力量越是有用。

當然,所有這些都是一種純粹的客觀的感受。蘇曉并不介意這種氣味。如果她的父親能活到六十歲,即便他比李求安再衰老不堪一百倍,她也仍然愛他。

衰老是生命的必然過程,不是過錯。

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經歷這個過程,就像她的父親……

蘇曉恻然,她問李求安:

“李先生,您能介紹一下自己嗎?”

他倒也痛快:“我叫李求安,原來在廣州的一個小區做保安,現在不幹了。我讀過你的書,就是那本《遙遠的天際》。”

蘇曉心裏咯噔一下。那本書的故事可是秦複寫的。紅色的山丘上,那個黑色的人影向遙遠的天際行進,去追尋那遙遠不可及的金色光輝……

“你是否覺得,一個保安看你的書不太正常?”李求安誤解了蘇曉的沉思。

“當然不是。”蘇曉連忙擺手。“我的繪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作品,被您閱讀是我的榮幸。”

李求安笑了:“這麽說來,我很正常。”

蘇曉卻說:“但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您的反應極不正常。”

他的臉色明顯變了:“我怎麽了?”

“您當時見到我,就如同見到鬼一樣。”

李求安頓時面色煞白。他又露出了那種極度驚懼的神色,就是周思楠說的“活見鬼”模樣。這裏四下無人,眼前的老人又這般反常,蘇曉不禁心中發毛。

她壯着膽子問道:“李先生,您确實怕我。”

“你很聰明。”李求安苦笑。“我這也是廢話,不聰明怎麽當作家?”

蘇曉問道:“李先生,您認識我嗎?我指的是,不是讀者對作家的那種認識。”

李求安卻含糊地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認識你。”

“這怎麽說?”

他陷入沉默,顯得很掙紮。

蘇曉不忍逼他,她換了一個話題,說:“您為什麽送我野姜花呢?您又是怎麽知道工作室的地址呢?”

他十分感慨地說:“當你鐵了心要做一件事,總會有辦法的。”

“為什麽送我野姜花呢?”

李求安又陷入沉默,他看上有點退縮。然而蘇曉好不容易才見到他,就算不能讓他全盤托出,也至少要問出點東西來。

蘇曉直接問他:“您認識一個叫秦複的人嗎?”

“秦複?”李求安臉色驟變。

“秦始皇的秦,反複的複,是個生意人。”蘇曉不放過李求安的任何反應。“原籍明湖,今年六十歲。”

李求安騰地站起來,臉上寫滿了震驚。

蘇曉知道自己猜對了,李求安與秦複果然互相認識。她同樣激動地站起來,無言地望着那白發蒼蒼的老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

“李先生,您是認識秦複的。”

李求安顫聲問道: “難道你也認識他?”

“他是我丈夫。”

“你說什麽?!”

“他是我丈夫。”蘇曉有點不好意思。“我們今年五月結的婚。”

李求安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像一座雕像似地望着蘇曉發怔。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天意……天意啊!”

語畢,他以雙手掩面,大量的淚水從他指縫間滲出。蘇曉十分驚駭,她完全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她小心翼翼地問:“李先生,您這是……”

“我應該早就想到的……”李求安痛苦地抓着他雪白的頭顱。“既然我能認識你,他那麽有本事,又怎麽會放過你呢!”

蘇曉想問他為什麽說“放過”,李求安的眼神卻警惕起來。

他盯着她問:“他既是你丈夫,那你為什麽要來見我?”

蘇曉小心翼翼地說:“他不知道我來見您,他連您送花的事都不知道。我是關了手機偷跑出來見您的。”

“要是他在這時候找你,碰上你關機,他會沒想法嗎?”李求安問道。“他可不是一般人,你不好糊弄的。”

“管他呢。”蘇曉有點賭氣地說道。“反正不能讓他知道我在這裏。”

李求安突然問:“他原來的太太呢?”

蘇曉心虛地說:“病故了。”

“什麽時候的事?”

她更心虛了,小聲說:“今年二月。”

“秦複是什麽時候認識你的?”李求安突然變得十分機敏。

“兩年前。”蘇曉簡直無地自容。“我和秦複來往的時候,并不知道他太太仍在。他當時和我說,她早已病故。”

“哼,像他的風格。”李求安滿臉鄙夷。“還是那麽卑鄙,不擇手段!”

他咬牙切齒,仿佛和秦複有着深仇大恨。蘇曉聽到秦複被人如此批評,心中雖不舒服,但也不敢說什麽。

“你喜歡他。”

李求安冷不防說出她的心事,讓她措手不及。是啊,他到這個歲數,見過多少人情世故,她這點小心思怎麽藏得住?

“但你又背着他來見我,”李求安笑了。“看來,這裏頭有故事。”

蘇曉別開話題:“您和秦複有什麽恩怨,能告訴我嗎?”

他示意她坐下,蘇曉照做。

“我會告訴你的。”他也坐了下來。“但不是現在。讓我冷靜兩天好嗎?你不會知道,我今天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蘇曉看着他的滿頭白發與落魄滄的臉,心中一陣刺痛。

“好。”她不忍心逼他。“但我要提醒一下,秦複在找您。”

“我知道。可惜他找了三十年,還是沒收獲。”李求安冷笑,接着想到了什麽似地問道:“你怎麽知道他找人的事,他跟你說過?”

“沒有,”蘇曉苦笑。“都是我的推測。現在看,我猜對了。”

李求安問:“你是怎麽猜的?”

蘇曉說:“我不是在巷子裏遇到那個年輕人嗎?先是您出手相助,後來又冒出兩個年輕人來解圍,這些您還記得吧?”

“記得,那兩個人是你的朋友。”

“不,他們是秦複的人。”蘇曉苦笑。“明面上保護我,實際是找您。”

“你怎麽知道是找我?”

“當時您離開的時候,他們若有所思地望着您的背影望了好一會呢。”蘇曉回想着所有細節。“回去以後,秦複特地問起您這位無名英雄,我認為他的興趣太大了。于是我推斷,他知道您在廣州,但不确定具體位置。所以他給我在廣州辦畫展和見面會,目的是把你釣出來。至于我為什麽能成為誘餌,恐怕只有你們知道了。”

“哈哈,聰明!”李求安倒是挺高興。

“您并沒有到畫展來,對嗎?”

他遺憾地說:“我很想去,但還是忍住了。”

“但我們還是在小巷子裏遇到了。”

“是啊……”他很感慨。“那一天,我是一時興起到那邊走走,沒想到竟然遇見你。”

“您見到我的反應實在太奇怪了,再加上秦複方面的異常,我決定找您。”蘇曉說道。“我認為,秦複,您,和我,一定有着某種非比尋常的關系。”

李求安臉色變了一下,說:“難為你了。”

“是啊,為了不被秦發現,我這邊很謹慎,卻毫無收獲。”蘇曉苦笑。“直到一個月前,一位朋友帶來您的消息,因為她認識您。”

“認識我?”李求安錯愕。

“您記得王霖吧?”

李求安難以置信地問:“王霖?小王?”

“就是她。”蘇曉笑了。“她是我新結識的朋友。”

“竟然是小王!”李求安喃喃道。“這個世界也太小了……”

蘇曉說:“她已經離開廣州到了這邊,目前在我朋友的公司上班。您看,是不是很巧?”

李求安問:“你從小王那裏知道我多少事情?”

“名字,年齡,職業,籍貫。”蘇曉如實相告。“當然我也知道,您過去的職業肯定不光是保安。”

“是啊……”李求安仿佛陷入了歲月的長河,過了好些時候才開口說:“蘇曉。”

“您叫我曉曉好了。您和王霖是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

李求安聽了很高興,他問:“你能叫我李叔叔嗎?小王也是這麽叫我的。”

“李叔叔。”

李求安的眼睛竟然濕潤了,他欣慰地說:“好孩子,曉曉,你很勇敢。”

“我只是在面對自己應該面對的。”

“這就很了不起了!多少人窮盡一生,都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李求安十分感慨。“然而,時間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蘇曉知道這些話的背後,一定有着沉甸甸的故事。

“回去吧!”李求安站起身來。“我會把所有故事都講給你聽,放心,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好的。”蘇曉也站了起來。“您住在哪裏?”

“石磨屯有很多招待所,我随便找了一家。”

李求安邊說邊帶她離開水渠。

他們穿過那道防護林,回到石磨屯離地鐵站最近的一個路口。道別之後,李求安便消失在那喧嚣的車水馬龍之中。

蘇曉望着這破落的城中村,突然來了興致。她沒有搭乘地鐵回去,而是在這喧鬧的街道信步而行。她仍戴着口罩,但已經不在意行人如何看待她。她慢悠悠地走着,像參觀博物館一樣,把這裏的每一所房子每一間店鋪都仔細觀察一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多遠,天漸漸黑了。她來到一間包子鋪前,在門口停下腳步。鋪子裏大音量播放着一首歌:

“遠方燈火閃亮着光,你一人低頭在路上,這城市越大越讓人心慌,多向往,多漫長……”

“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場,把前半生的風景對你講……”

蘇曉驀地落下淚來。

她像被這首歌施了魔法似的,站在鋪子前一動不動。鋪子臨着一條狹窄的馬路,路上人來車往,夜色與忙碌使他們無暇顧及那站在路邊落淚的人兒。

謝蘊華從車內看到了路邊的蘇曉,頓時精神了。

今天下午,她接上和秦複吵完架的秦濤去郊區打球,回城時主道堵車,司機原想抄石磨屯的小路快點回去,沒想到這裏更堵。她這一肚子火正沒處撒呢,沒想到發現了一件好玩的事。

“喲,”謝蘊華推推同在後座的秦濤。“那不是秦複的小嬌妻嗎?”

秦濤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自在的“嗯”了一聲。

“怎麽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還在哭?”謝蘊華饒富興味地望着那纖細的身影。“你也是垂頭喪氣的,卻不知道秦複怎麽樣?你們三個可真有意思。”

秦濤說:“父親還是那樣,對母親去世的真相守口如瓶。”

“你還在懷疑他?”

“不應該懷疑?”秦濤一提及母親就無法平靜。“母親為什麽突然放棄治療?”

“難道你認為秦複為了新歡對你母親做了手腳?”謝蘊華面色冷了起來。

“謝阿姨,我——”

謝蘊華惡狠狠地瞪他,“你怎能對自己的父親有這種殘忍的猜測?”

秦濤一時語塞。

“秦濤,我說過多少次,你要相信秦複。”謝蘊華面若冰霜地說。“與其懷疑他,倒不如想想那個年輕漂亮的蘇曉對你父親是什麽想法。”

秦濤知道謝蘊華的心思,她從不允許他在她面前說父親一點不好。

“謝阿姨,您能做新的秦太太就好了。”

謝蘊華微愠,“你小子吃錯藥了?”

“我是認真的。”這确實是秦濤的真心話。“原以為媽媽走後,您會和他走到一起的。”

“想得美。”謝蘊華嗤之以鼻。“誰稀罕他呢!”

秦濤苦笑。謝蘊華太驕傲了,當然她有足夠的本錢驕傲。不過,她這驕傲的樣子倒讓他想起另一位女孩。不知怎的,他笑了。

謝蘊華看出端倪,問道:“你傻笑什麽?”

“沒有。”秦濤自覺失态,斂起笑容,“看,車能動了。”

車河終于開始流動了。秦濤望着窗外發呆,謝蘊華則望着路邊的蘇曉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夜色中。

此時蘇曉的眼淚也幹了,她胡亂擦了幾下,接着拿出手機開機。這一開可不得了,無數條信息轟炸而來。她再看時間:晚上7點30分。她是中午出的門,到現在已經關機七個小時了。

她先跟安妮打電話報平安,再聯系周思楠。

“我的祖宗!”周思楠激動不已。“你這大半天都去哪兒了?秦先生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

蘇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去哪裏了?怎麽手機關機那麽久?”

“我只是出來逛逛,中途手機沒電了,剛剛才在商場充上電。”

“說實話,你到底去哪兒了?”周思楠也不是好糊弄的。

在這個世界上,蘇曉最信任最無須設防的人只有周思楠。

“思楠,我去見李求安了。”

電話那頭的周思楠先是爆了一句粗口,然後說:“膽子真大!萬一有危險呢!”

“我沒事,這一趟很值。”蘇曉笑了。“明天上午我會到自得其樂,希望梁大哥和王霖也都在。”

“先別說明天,你現在趕緊回去,路上想想怎麽跟秦先生交待。進門之前先跟我報平安。”

“知道了。”

挂掉電話,蘇曉叫了出租車。

失蹤半天之後,她終于返回那個富麗的住所。她有預感,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場風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