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思楠,我到了,請放心。”

蘇曉給周思楠發完平安信後,按下了那豪宅大門的門鈴。進門之後該如何應對,她在回程中已經想好。總之,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暴露與李求安見面的事。

門很快便開,何存知一見到她就驚呼:“天哪!你這是去哪兒了?”

蘇曉裝傻充愣:“怎麽了?”

“怎麽了?”何存知十分沒好氣。“你一直關機,我們到處找不到你,他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出去了一下,手機沒電了。”

“你上午回來的時候,我不該放你出去的。”何存知滿臉後悔。“你手上還帶着傷呢。”

“我沒事。”蘇曉晃晃手腕。“他人呢?”

“正在書房訓徐斌呢。”

“訓徐斌?”蘇曉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何存知苦笑着說:“誰讓徐斌沒本事在兩千多萬人口的大城市中一下子找到你呢!”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蘇曉連忙道歉:“真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唉,先上去吧。”

蘇曉依言上樓。一到樓上,她就聽到秦複的怒吼從書房內傳出:

“再出去找一遍!找不到別回來了!”

緊接着,神色憂急的徐斌走了出來。他一下子便看到蘇曉,表情就像迷航的漁船看到了媽祖。他輕輕帶上房門,接着蹑手蹑腳地走到蘇曉面前,以蚊吶之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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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哪裏去了?秦先生這氣可不小。”

“對不起。”蘇曉的聲量也極低。“我出去逛了一下,手機沒電了。”

“謝小姐給秦先生打過電話,”徐斌說着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書房。“她說她在石磨屯見到您了。我們的人很快就到了那邊,但是沒找到您。”

這是好心提醒她:該說實話的地方還是得說。

蘇曉忙說:“謝謝你。”

徐斌哪裏敢受:“不客氣不客氣。您趕緊進去吧,他很久沒那麽生氣了。”

蘇曉點頭。徐斌放下心來,大步流星離開戰場。蘇曉望着他那如釋重負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笑完,她徑直走進書房。

甫一推門,一股煙草的味道便撲面而來,接着她看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秦複。他說過他不抽煙,她也确實沒見他碰過,但此時的他卻捏着一枝燃至泰半的香煙,望着窗外不知道看什麽看得出了神。

這個情景把蘇曉的心思吃掉了……

“讓你去找她,怎麽還不走?”

他以為是徐斌折回。蘇曉不語,直接走過去拿掉他手上的煙。

“怎麽抽起煙來了?”

蘇曉正要把煙扔掉,卻被他一把抓住右手腕,着力點恰好是那道傷口。霎時間,強大的力道帶來陣陣劇痛,像無數細鋼針插入她的血肉。她雖面不改色,卻也出了一身冷汗。

香煙掉在了地上,像一個小小的配角,無人理會。

“這大半天你去哪裏了?”秦複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手傷。“為什麽一直關機?”

他的語氣十分冰冷,雙目更是惡狠狠地盯着她。他氣宇非凡,身材高大,在盛怒中頗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強勢,襯得蘇曉更弱小了。然而蘇曉并不害怕這樣的他,反而有種興奮感——那溫和的面具終于撕開了一個口子。

“我出去逛了一下,中途手機沒電了。”

“何存知說你回來過,但是又出去了。”他仍緊盯着她。“為什麽?”

看得出來,他有意回避和秦濤吵架的事。其實只要稍稍對下時間就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他們父子倆争吵的內容。那些辜負,那些欺騙,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只要不說出來,似乎就能當作沒有發生。

蘇曉嘆了口氣,說:“我突然想起一份重要文件落在工作室,于是回去取了一下。”

“拿完東西為什麽沒有回來?”

“一時興起,出門閑逛去了。”她臉不紅心不跳。

“一走就是七個小時?”他不可能放過這個細節。

她也早有準備,說:“我很久沒逛街了。趁着手受傷不能幹活,索性出去溜達個夠。”

他恍然大悟,問她:“疼嗎?”

“有一點。”

“該,受傷了還到處瞎跑。”他臉色已霁。

“對不起,是我錯了。”

他搖搖頭,和她下樓。何存知像先知,早已捧着藥箱在樓下等着。

秦複接過箱子說:“存知,你別管了,我自己來。”

何存知點頭離開。

蘇曉看着眼前正低頭處理傷口的秦複,看到他兩鬓的白發因氣惱而更刺目,看到他皮膚的紋路因氣惱而更深刻,看到他一貫的好氣色也因氣惱而消失……她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禁落下淚來。那淚珠旋即滴到秦複手上。

他擡頭問她:“怎麽了?疼嗎?”

那父親般的溫柔語氣讓蘇曉更不争氣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秦複以手擦拭她的眼淚:“是疼,還是因為什麽事?”

“我今天太任性了,”蘇曉吻了吻他的手。“惹得你這麽生氣,對不起。”

秦複嘆息着說道:“你平時哪裏都不去的,突然間找不到人,我能不擔心嗎?如果有意外呢?如果又像在廣州那樣,遇到什麽人呢?”

蘇曉想到李求安,心裏咯噔一下,馬上保證:“我以後再也不亂跑了。”

“不是不讓你出去玩,但是你不能讓我找不到,明白嗎?”

蘇曉點點頭。

“這就乖了。”

他把她的眼淚擦幹淨,把傷口處理好,接着開始盤問她。

“能不能說說,你這大半天都去哪裏逛啦?”

蘇曉想到剛才徐斌的話,于是說:“信步而行,最後走到石磨屯去了。”

“石磨屯?”他就像不知道似的。“那種城中村有什麽好逛的?”

“怎麽沒有?”蘇曉笑了。“各種小飯館,包子鋪,雜貨鋪……我還到菜市場裏逛了一圈呢。好久沒去這些地方了,雖然覺得喧嚣,擁擠,但也有一種豐盛的安寧。”

“豐盛的安寧?”

蘇曉悠悠說道:“走在那樣喧嚣的環境中,逛了一家又一家鋪子,雖然什麽都沒買,但卻收獲頗豐。我記得那剛出鍋的熱騰騰的包子的香味,菜市場裏蔬菜與水果的鮮亮色澤,販子們響亮的叫賣聲,那裏的空氣有一種特別的味道……這些感受使我心靜,踏實。”

他邊聽邊微笑着點頭,最後說:“你的描述很有魅力,我也想去石磨屯走走了。”

“你氣宇軒昂,站在那裏未免突兀。”

“我不信你在那裏的時候,無人對你側目。”

“真是說不過你。”蘇曉無奈地笑了。“我還去了一條水渠,就在石磨屯旁邊。”

“那條水渠我知道,它現在幾乎沒水吧?”

“是的,幹涸了。”蘇曉仍覺得可惜。“渠邊沒有人,我在那裏坐了好一會兒呢,挺清靜的。”

“清靜不了太久啦。”他笑了。“石磨屯拆掉之後,我們會在那裏蓋房子。這條渠會重新引水進去,那裏将是附近居民休閑的好去處。”

“你還涉及地産業。”蘇曉原本只是随口一說。

他卻有意多談:“也要面臨變局的。”

“為什麽?”

“現在的情況是,土地由國家出,風險由銀行擔,其實也就是國家擔,高房價的罵名由國家背。”他舒适地靠在沙發上。“而利潤,卻被開發商賺走了。”

“好個冤大頭。”

“所以,改革勢在必行。”

蘇曉不禁說道:“這裏面學問很大。”

“是啊。”他感慨起來。“對老百姓而言,房子是一種商品,更是一個家。但在更高的層次,房子是一個大池子,或者一塊大海綿,是另外一種用途。”

見蘇曉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問:“這種話題是不是太無聊了?”

“不,是我太笨。”蘇曉羞愧地笑了。“我只會給你添煩惱,實際毫無用處,就連讨你高興都做不到。”

“在我這裏,你不需要修練這種功夫。”

蘇曉只是微笑。

“曉曉,你快樂嗎?”他冷不防地問。“我是說,和我在一起。”

也許是為了回答他這個問題,也許是為了撫平他最後的那點氣惱,也許是為了消除他的疑心,也許只是她太內疚……總之,蘇曉扶着他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嘴角。秦複先是一愣,接着将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她。

他将頭埋入她的脖頸,在雪膚與烏發之間攝取她的氣息……

這個擁抱與往日不同,它顯然帶着某種激情。這是蘇曉第一次如此貼近秦複。她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在她皮膚上制造熱浪……這些感受帶給她巨大的安全感,幸福感。這是兩種角色結合在一起時才能給予的感受……

命運在苛待她多年之後,終于給予了她補償。

“曉曉,”他在她耳邊呢喃。“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她也緊緊地抱住他。“我絕不離開你……”

秦複将她抱得更緊了。就在她以為要發生什麽的時候,他放開了她。蘇曉知道他作了克制,盡管他并不需要那麽做。

“你累了,去休息吧。”

說着,他吻了吻她的額頭,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舉動了。

“晚安。”

回到房間,蘇曉馬上給李求安發去信息:

“李叔叔,秦複知道今天我去過石磨屯,他一定會把那裏翻個遍的。所以,明天我會讓王霖把你帶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曉曉,你沒事吧?”

“我沒事。請您聽我的話,在招待所裏好好待着,暫且不要出來。”

“好的。”

“您生活上有問題嗎?”

“沒有,你放心。”

“好的,請保重。”

通信結束,蘇曉将信息全部删除,接着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蘇敏的照片。她隔着玻璃鏡面輕撫着那至愛的面龐,童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

“曉曉,爸爸答應你,活到一百歲。”

“爸爸不會丢下你的。”

“爸爸會一直扶着你,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然而一樣都沒有實現。

蘇敏的生命結束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僅僅只有三十八歲的生命。一百歲的約定,永遠的陪伴,都因為那輛大貨車化為烏有……

蘇曉閉上眼睛,細細地咀嚼着那些回憶與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把照片放回抽屜,取出秦複那首《1985》的琴譜。她同樣視若珍寶地撫着那發黃的稿子,耳邊響起了那悠傷的旋律。那些跳動的音符一定在訴說着一個沉睡在歲月長河中的故事,一個她不知道的故事。

秦複,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能做事業,會寫文章,彈得一手好鋼琴……這個曾經在遙遠的網絡彼端給予她鼓勵與關懷的人,這個被她視為命運補償的人,這個她真心愛慕的人,卻是李求安口中的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李求安為何如此評價秦複呢?與秦複相比,他無疑卑微到泥塵裏,他又是如何與秦複有交集的呢?

紅色的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腳被地上的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可是,那金光仍然遙不可及。

他還要走多久?

他何時才能到達那金光籠罩之地,重見天日?

她想起了秦複寫的《遙遠的天際》。那個不斷向天際行進,試圖到達那金光之地的人,是他,還是李求安?

“哈哈……你在自欺欺人。”

熟悉的冷笑響起,母親簡欣又出現了。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

“我沒有,媽媽。”

“你問問自己,李求安像是說謊的樣子嗎?”

“确實不像。”蘇曉抱着琴譜。“但我也不能只聽他一面之詞,否則對秦複太不公平了。”

簡欣冷眼看她:“你認為李求安和秦複之間有誤會?”

“是的。”

“傻孩子……”簡欣搖頭。“你的執着會害了自己,就像從前的程明遠……”

那個名字讓蘇曉目露寒光,她說:“不要拿程明遠與秦複比較。”

“是啊,程明遠不像蘇敏,更別提他還利用過他。”簡欣嘆氣。“但秦複只是像蘇敏,他并不是蘇敏啊!”

“我愛他像蘇敏的部份,”蘇曉幸福地笑着。“也愛他作為秦複的部份。”

“照你這說法,無論他的真面目是什麽,你都無怨無悔了?”簡欣面露嘲諷。“那又何必去探尋真相呢?”

蘇曉深情地凝視着手中的琴譜,幽幽說道:“我承認,最初是為了自己,但現在,我是為了他。”

“怎麽說?”

“我感覺得到,在他的心裏,藏着一種深刻綿長的痛苦……”蘇曉撫摸着那早已發黃的紙張。“這琴譜就是那痛苦的圖騰。”

“你要去破譯他的痛苦嗎?”

“我不忍心看到他經受折磨。”

“那你可要當心了,他可不是簡單人物。”簡欣感嘆道。“如果你再次受到傷害,我怎麽對得起蘇敏?”

“媽媽……”

“曉曉,你什麽時候才能原諒媽媽?”簡欣又來哀求她。“那紅色的山丘那麽遼闊,我總是找不到蘇敏。他一定是恨我,所以不肯出現在我的面前……”

“媽媽,我是愛您的。”

“可是你也恨我!”

蘇曉語塞。

“曉曉,媽媽确實傷害過你,但是,媽媽也愛你。”簡欣哭了。“你不會明白,傷害自己心愛的人是多麽痛苦!”

“媽媽,我無法忘記你用鉛筆插進我後背的畫面,無法忘記那個傷口有多疼……”

簡欣笑了,流着淚笑了。

她又回到那片廣袤的紅色山丘,繼續尋找她的救贖。

蘇曉也落下淚來,緊緊抱着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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