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午餐後,蘇曉從工作室出發,來到大樓對面的一個街邊公園。
這公園其實是一塊公用綠地。由于它挨着一個高級社區,是以被修理得很精致。這裏種了很多樹,有兩條石頭鋪成的小道,路邊有幾張長椅。此外還有一小塊空地,上面有些簡單的兒童娛樂設施。由于正值午休時間,這裏并沒有小朋友玩耍。
蘇曉看着那些設施,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她記得蘇敏如何扶她坐滑梯,如何為她推秋千。秋千晃蕩至高處,她害怕了,蘇敏緊緊地抱住她……只要她想,蘇敏再累也會陪她。直到有一次,蘇敏忙中偷閑帶她去游樂園,回來的時候,遇上了那輛大貨車……
二十年了,她還是不能平靜地對待那個畫面。
蘇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要知道,她來這裏并不是為了休閑。
前天,她給程明遠發去了郵件。昨天,程太太田淑英便聯系上她,表示想和她談談。兩人約好的時間地點就是今日此時,就在這個小公園。這個小公園,蘇曉從工作室出發步行五分鐘即到,而田淑英女士需要搭乘今天早晨最早的一班飛機,歷經三小時的飛行由南至北而來。
蘇曉看看時間,十二點四十五分。田淑英的航班兩小時前降落了,如果路上順利,她差不多該到這裏了。
就在她低頭想事情的時候,有人喚她:
“您是蘇作家嗎?”
蘇曉本能地擡頭,接着看到一位年輕女士。對方大概三十歲上下,皮膚白皙,面容秀氣,體态頗豐滿。
蘇曉馬上站起來,說道:“我是蘇曉,您是田淑英女士?”
“是的。”
簡單打過招呼,兩人在長椅上坐下。
田淑英不禁打量起蘇曉來。果然是一位可人兒,美麗,纖細,溫婉。即使穿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仍有一種出塵的氣質,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
蘇曉被她瞧得有點不好意思,田淑英由衷稱贊:“您真美。”
“您缪贊了。”蘇曉轉入主題。“為什麽是由您來和我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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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程明遠怕了。”田淑英苦笑。“被打拍了。”
蘇曉有種不祥的預感,忙問:“誰打他了?”
“您的丈夫。”田淑英看着她。“也就是偷拍照上的那位先生。”
果然,秦複并沒有放過程明遠。
蘇曉忙問道:“程太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其實,我至今都不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田淑英苦笑。“程明遠說,那天他和你在山上見面,你走之後,他被兩個年輕人挾持至某處,你先生在那裏打了他。”
蘇曉想起當時沖下山時撞到的兩個人。彼時沒在意,現在經田淑英一說,她終于想起來了。那兩個人正是秦複安排在廣州畫展的陳得勝和鄧奇!
蘇曉驚駭地問: “他是如何被打的?傷得重嗎?現在怎麽樣?”
“您先生用高爾夫球杆抽了他好幾下。”田淑英心有餘悸。“所幸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和內髒,現在基本養好了。”
蘇曉長長松了口氣,問道:“那兩個人是怎麽挾持他的?”
“他們以他的家人為要挾,具體到每個人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似乎深谙此道。”
“程明遠知道自己被帶到什麽地方嗎?”
“西郊的一個別墅區,房子在山下。”田淑英說道。“他最後被帶到別墅的地下室。”
蘇曉直覺地問道:“那地下室有什麽特別的嗎?”
“極之寬大華麗。”田淑英回憶着。“程明遠說,最特別的是一架舊鋼琴。”
“舊鋼琴?”蘇曉心一動。
“是的,一架看上去看很有年頭的鋼琴。”田淑英說道。“程明遠不懂樂器,他是憑外觀推猜這鋼琴的年代必是十分久遠了。”
年代久遠?會和那首《1985》是一個時代嗎?
“對了。”田淑英想起了什麽。“程明遠說,那個房間裏還有一樣很特別的東西。”
“是什麽?”
“野姜花。”
蘇曉一愣,問道:“野姜花?你确定?”
“是的,是野姜花。”田淑英點頭。“程明遠原先不認識這種花,他是事後憑這花的特征查出來的。他清楚地記得,就在那臺舊鋼琴旁邊,有一張高腳花幾,上面擺着一個很大的水晶花瓶。瓶子裏插滿了盛放的野姜花。那刺目的白花與舊鋼琴挨在一起,程明遠覺得有種祭奠感,所以印象深刻。”
蘇曉面色煞白。田淑英無言地望着她,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良久,蘇曉幽幽開口:“程太太,請讓我解釋一下我和程明遠之間的事。”
“好的。”
蘇曉說:“程明遠和許多前女友保持着暖昧關系,這些事您知道嗎?”
田淑英苦笑:“他以為我不知道。”
“我也是那些前女友之一。”
“嗯。”
“原以為他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沒想到兩個多月前,他突然聯系上我。”蘇曉不免感慨。“我有一個大學時申請的電子郵箱仍在使用,他就是往那發的郵件。他在郵件中反省自己當年腳踩幾條船的事,希望我能原諒他。”
田淑英點點頭。
“開始我以為他是真的悔悟了,所以才和他有聯系,就當是個朋友吧。”蘇曉凝視着田淑英。“田女士,請您相信,我對他沒有別的想法,我很愛我現在的丈夫。”
田淑英問:“您為什麽要和他在山上見面呢?”
蘇曉說:“他明知我已婚,卻仍然撩撥,我就知道他死性不改。他約我去爬山,我就将計就計,打算在山上揭開他的真面目。”
“您這麽做是否危險?他雖然瘦小,但到底是個男人,萬一他急眼了呢?”
“那您就小看我了。”蘇曉不好意思了。“當時我們吵起來了。盛怒之下,我一個耳光把他打倒在地,還踢了他好幾腳呢!”
“真看不出來啊!”田淑英目瞪口呆。“您這弱不禁風的模樣……”
“我也被自己吓到了。”蘇曉仍然心悸。“我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于是沖下山去。程明遠并沒有追上來,我以為和他就此撕破臉皮絕交。”
“然而你離開之後,你先生差人把他挾持走了,他被打就是當天晚上的事。”田淑英終于撥雲見日。“現在,事情的前後理順了。”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發生後面的事。”
“您真的沒想到嗎?”
蘇曉一愣。
“您先生的本事,您心裏是有數的吧?”田淑英仍然是溫和的。“您和程明遠見面,難道瞞得過他?”
“您真是冰雪聰明。”蘇曉苦笑。“是的,一開始我就是想借我丈夫的手教訓他。坦白說,當時我很恨他。”
田淑英說:“我能理解。”
“但後來我返悔,決定親自動手。”蘇曉說道。“但我沒有料到,我動手之後,我先生也行動了。”
“您先生下手可不輕哪。程明遠說,若不是您先生中途離開,他恐怕要死了。”
蘇曉說不出話來。她回想那天的所有細節,找到了端倪。
“程明遠知道他被打的時間大概是幾點嗎?”
“那天你走之後,他就被挾持到別墅,被關在地下某個房間數小時。直到夜裏十二點左右,您先生才出現在那裏。”
“我懂了。”蘇曉恍然大悟。“那個時間我在家裏喝酒喝醉了,一定是管家通報,他才趕回來。回來之後,我向他坦白一切,所以他放了程明遠一馬。”
也就是說,秦複所謂的出差是假的。所謂的“事情比預想中順利”,是指程明遠和她沒有實質性的問題。
田淑英不得不說:“他對你真上心。”
蘇曉搖搖頭,問道:“後程明遠最是如何脫身的呢?”
“那兩個年輕人将他帶到某條偏僻的馬路。他當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樣狼狽地坐在路邊。”田淑英仍覺得後怕。“幸好傷得不重,一位路過的出租車師傅把他帶到了醫院。他對外的解釋是遇到搶劫,但是堅決不報案。”
蘇曉搖頭嘆息,十分愧疚地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應該一開始戳穿他完事,不搞這些陰謀報複。”
“也是他自作孽,什麽人都敢惹。”
“可是罪不至此。”
田淑英卻問她:“您為什麽願意和我見面呢?你們明明有能力追究。”
“有人感動了我。”
“誰?”
田淑英這麽問并不是出于配合,而是她有種直覺,自己應該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聽說過王霖這個人嗎?”
田淑英搖頭。
“她是程明遠的一個前女友,現在是我的好朋友。”蘇曉幽幽說道。“我認為,您有必要了解一下她和程明遠的過去。”
田淑英點頭。
蘇曉說道:“王霖和程明遠同居了兩年,流産兩次。每次程明遠對她都不太照顧,甚至還對她的意外懷孕頗有埋怨。王霖掙得多,經濟上助他不少。不但如此,她對他家人也照顧頗多。然而就算如此,也沒能阻止程明遠勾三搭四。最後,王霖主動離開了他。”
“不是王霖主動離開。”田淑英也是聰明人。“是程明遠想分手但又不願先開口做惡人,于是用冷暴力迫使王霖主動提出分手。”
“是的。”蘇曉嘆氣。“至今,那段經歷對王霖來說仍是噩夢。兩次人流對她的身體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後來她也談過男朋友,也意外懷孕了。因為已經人流過兩次,這一次她說什麽也要生下來。然而不到三個月,胎兒自然流産了。醫生說她的體質本身就偏弱,這三次流産之後,恐怕很難再要小孩了。”
田淑英說不出話來。看得出,她頗受震撼。
“即便如此,王霖也還是勸我放過程明遠。倒不是她對他有餘情,而是她同情他這個人,以及為他家人考慮。”蘇曉佩服王霖的善良與大度。“你一定想不到,正是王霖發現程明遠偷拍的。那日,她恰巧路過這裏,正好看到了程明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蘇曉仍覺得這些事不可思議。
“蘇女士,我原本想為程明遠叫屈,但現在,我完全沒有底氣了。”田淑英敗下陣來。“他活該挨那頓打。”
“程太太,我說這些并不是為我先生開脫,打人是不對的。”
“不,您先生做得很對!”
蘇曉錯愕。
“我一點都不怪您先生。相反,我感謝他!”田淑英不像是說假話。“程明遠這麽做人早晚會出事。讓他吃點教訓是好事,免得将來鑄成大錯。我甚至覺得您家先生應該下手再重一點,好好讓他長記性!”
“程太太,那偷拍是怎麽回事?”
“那件事并不複雜,就是一個巧合。”
“巧合?”蘇曉十分意外。
“是的。”田淑英苦笑。“上周六程明遠來這邊出差,正好要去您的工作室那邊見一個客戶。完事之會他想在附近溜達一會兒,沒想到就這樣遇見你們。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認為這是老天在幫他,于是就拍下照片放到了網上。”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就是想報複你們,尤其是讓你難堪。他知道你有意隐瞞自己的婚姻。”
蘇曉搖頭苦笑。
“但是在我看來,他不僅是報複您,也是不甘心。”田淑英嘆氣。“不是不甘心被戲弄被毆打,而是不甘心沒能征服您。”
“怎麽說?”
“在他心裏,他認為只有您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吧。有貌,有才,有社會地位。然而他失敗了。這讓他對自己的能力産生了懷疑,甚至是自我否定。”田淑英感嘆。“我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很自卑的人。出身窮苦,又其貌不揚。要是再沒點大本事,他根本擡不起頭做人。”
蘇曉此時也生出了對程明遠的一些同情。
“他肯定很後悔當年離開您。”田淑英苦笑。“後來,他之所以娶我,相當部份原因是當時他能力有限。正所謂寒不擇衣,貧不擇妻。”
“請不要這樣說。”蘇曉不忍。“您是很好的人,很善良,也很有智慧。”
田淑英苦笑道:“如果我真有智慧,怎麽會讓老公在外面惹出這些事?所謂的智慧,不過是為了過日子而忍氣吞聲罷了。”
“您為什麽要這樣忍耐呢?因為孩子嗎?”
“是的。”田淑英凄然笑了。“除了程明遠和孩子,我沒有親人了。”
蘇曉十分意外。
田淑英凝視着她,幽幽問道:
“蘇女士,您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蘇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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