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出生在西北農村。七八歲的時候,父母因重疾一起走了。”
田淑英邊說邊和蘇曉在小樹林裏緩步走着。
“起初,叔叔一家收養了我。但是沒過多久,他們就把我送給了一對夫婦。這對夫婦結婚兩年都要不來孩子,想找個養女改改運。”
蘇曉一愣。
“吓一跳吧?”田淑英笑了。“沒聽說過種事吧?”
蘇曉搖搖頭,問道:“後來您真的過去了?”
“嗯。”田淑英點頭。“我挺争氣的,到他們家也就半年吧,他倆就要上孩子了。要不然,還真不知道我會不會再被送走。”
“後來他們要了幾個孩子?”
“先是生了一個男孩。過了兩年,又生了一個女孩。這就是我的弟弟妹妹了。”
“他們一家對你好嗎?”
“湊合吧,畢竟不是親生的。”田淑英說得雲淡風輕。“我一到那邊開始幫着做家務。弟弟妹妹出生後,就幫着看管弟弟妹妹。到小學五年級,家裏什麽活都是我做。”
“那你養父母呢?”
“他們忙地裏的活兒。因為是農村家庭嘛,農活都很多。家裏挑水,洗衣,做飯,都是我的事。其他都好,我最怕冬天洗衣服。那真叫一個冷呀!手指凍得跟胡蘿蔔似的。厭屋及烏,我也因此很不喜歡北方,總想着有一天要走出去。我要去南方,去那些漂亮的大都市。所以,當程明遠說婚後要到南方定居,我特別高興。”
“您太不容易了。”
“沒辦法呀。”田淑英笑笑。“雖然嘴上叫人家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但我知道自己就是個外人。親生父母那邊的親戚沒有一個人問過我怎麽樣。事實上,打從送走我,他們就當我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蘇曉停下腳步,不免憐憫地問田淑英:“您的童年一定很孤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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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孤獨,特別沒有安全感。”田淑英長嘆。“就連夜裏睡覺都不踏實。十幾年來,每天每夜都如屢薄冰,直到和程明遠結婚。”
“你終于可以離開養父母,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是啊,終于自由了。”田淑英很感慨。“如果沒有遇到程明遠,我很可能一輩子都被拴在那個地方了。”
蘇曉能理解。
“說實話,我在網絡上陰差陽錯認識他之後,覺得自己找到了潛力股。最高學府出來的,前途肯定不會差。但我也知道,他那個時候看不上我,對我也總是愛搭不理。但我仍然想方設法和他保持聯系。後來他工作不順利,找不到理想的對象,我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于是我特地到他工作的地方旅游,實際是想找個由頭見他,我要為自己搏一次。”
說到這裏,田淑英自嘲地笑了。
“這麽說的話,我也沒資格指責程明遠娶我是貧不擇妻,因為我找他的動機也不單純。我也是把他當跳板,指望着他将來發達,帶我脫離苦海。”
“您現在和養父母那邊還經常聯系嗎?”
“沒有。”田淑英搖頭。“結婚五年了,我也沒回去過幾次。他們也無所謂,只要我每個月按時給他們生活費就行。說句冷酷點的話,我算是擺脫他們了。這一切,都是程明遠的功勞。”
蘇曉說:“他是您的救星。”
“也算是命運對我的一種補償吧。”說到這裏,田淑英凝視着蘇曉。“就像您的先生對您的意義一樣。”
“程明遠和您說過我的身世?”蘇曉覺得自己的刺豎了起來。
“是的,他認為我知己知彼,說服您就容易了。”田淑英真誠地看着她。“蘇女士,請相信我,我并不想利用你的過去。我只是希望您能理解程明遠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我的童年太苦太壓抑了!我渴望有個幸福的家……”
蘇曉說:“其實,我們已經決定不追究此事。”
“太感謝了。”田淑英喜出望外。
“不用這麽說。”蘇曉苦笑。“這些恩怨是非,誰對誰錯,其實很難理清。我只希望這是程明遠最後一次。從今往後,他能檢點自己,珍惜家庭。”
“難啊!”田淑英并不樂觀。“但是我保證,他不會再來找您的麻煩。”
“他真應該好好珍惜您。”
田淑英只是無奈地笑笑。蘇曉心中有數,不再多說。
“程太太,您是一大早飛過來?”
“是的。”田淑英現在是滿臉倦意。“我想着要是不能很快說服你,就在這裏待上兩天。現在看,我一會兒就能回去了。”
“辛苦了,這一天基本都在飛機上。”
“其實我請了兩天假,并不需要這麽趕。”田淑英的神情變得很溫柔起來。“我是想早點回家陪孩子。”
“您真是個好媽媽。”蘇曉心生羨慕。“如果我的母親也像您一樣溫柔,或許我的命運就不一樣了。”
“蘇女士,關于您的母親,我可以說兩句嗎?”
“您請說。”
田淑英溫柔地說道:“程明遠和我說過您母親的事。坦率地說,我認為她确實做得過份。但是我也相信,她一定是愛您的。您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最愛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脈。她只是方式錯了。”
蘇曉不語。
“也許您會覺得我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但是請您相信我,當有一天,您也做了母親,那時候,您一定能真正地理解她,乃至原諒她。”
蘇曉聽着,心中是一片心潮澎湃。
孩子,母親……
會有這麽一天嗎?
“程太太,謝謝您,您的話使我獲益不少。”
田淑英不好意思地說:“來之前,我還真沒有把握能與你和平交流呢。”
“總不能像電視劇似的,兩個女人罵街打架吧?”
田淑英笑了,蘇曉也笑了起來,兩個人接着聊了一會兒家常。沒過多久,田淑英叫了一輛出租車,往機場趕去了。她訂了下午四點的航班,晚上就能到家。
田淑英走後,蘇曉沒有馬上離開這個小公園,而是坐在長椅上思索了一會兒。秦複打程明遠這件事,其實很讓她震驚。她想起在石磨屯見李求安時,他對秦複的評價:卑鄙,不擇手段……
“你應該去見李求安,別再等了。”
母親簡欣又出現了。她仍舊披頭散發,臉色蒼白,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這是一縷不甘的幽魂,也是蘇曉的另一個自我。
“曉曉,你好好想想。”簡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程明遠連你一根頭發絲都沒碰到,就遭秦複這樣一頓狠打。如果換成李求安呢?”
蘇曉知道簡欣的意思。很明顯,秦複和李求安的梁子可比和程明遠大得多。如果李求安落在秦複的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秦複真行啊。” 簡欣冷笑。“他對程明遠做的那些事,怎麽看?”
“我原本就是要借他的手收拾程明遠。他做的程度,并沒有超出我的預計範圍。”
“夠狠心,果然是我的女兒。”簡欣得意地笑了。“秦複也沒看錯人,你們是同類。”
蘇曉不語。
“可惜呀,”簡欣又似笑非笑了。“就是歲數差得多了點。”
“我又不在乎。”
“是啊,他像蘇敏,你當然無限包容他。”簡欣傷感起來。“曉曉,你真的不能看在蘇敏的份上,原諒媽媽嗎?”
她想起母親用鉛筆紮進她的後背……
“田淑英那翻話,仍然不能使你原諒我嗎?”
你是個害人精!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蘇敏……
“……媽媽,我是愛您的。”
蘇曉只能這麽說。
那幽魂落下淚來。她久久地凝望着蘇曉,最後失望地離去。
蘇曉自己的殘忍而心寒。
晚上九點,她回到了秦複的家。
此時秦複也在家中,他正在彈奏那首《1985》。他對那些旋律極其熟悉,根本不需要琴譜。不得不說,同樣的曲子,在蘇曉手中只是旋律。而在他手中,卻化為一個靈巧的精靈。那精靈用只有主人才懂的語言,訴說着一段悠悠往事。
蘇曉靜默地站在一旁欣賞,直至曲終。
秦複擡頭問她:“這麽晚回,都忙什麽啦?”
“瞎忙。中午的時候見了程明遠的太太。”
“哦,是叫田淑英吧?”
“是的。她來見我是為程明遠求情。”
“程明遠又怕我打他?”
“是的。”
“這樣不經敲打,還要出來做事業?”秦複冷笑。“商場上你死我活,哪樣不比這個厲害?”
蘇曉說:“秦複,我并不值得你弄髒自己的手。”
“不至于。”秦複握住她的手。“那小子吃點教訓也好,省得以後鑄成大錯。他應該謝我。”
“我真慶幸那天晚上喝多了,否則鑄成大錯的就是你了。”說完蘇曉馬上搖頭,“不,我一開始就不該借你的手去對付程明遠。”
“我有分寸。”秦複拍拍她的手。“不過何存知的及時通報,倒讓我省了不少功夫。以後你可不能那麽亂喝了。”
蘇曉點頭。秦複和她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程明遠是怎麽找到你工作室的?”
“就是一個純粹的偶遇,他鬼使神差拍下照片。”蘇曉仍覺得不可思議。“你放心,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秦複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人說投石問路,但是石子投向秦複,卻如同投進黑洞,沒有任何回響。
蘇曉問他:“秦複,你很喜歡野姜花嗎?”
“怎麽這麽問?”
“田淑英說,你那個地下的房間裏,有一大瓶野姜花。”
“嗯。”秦複點點頭。“還說別的什麽東西沒有?”
“還有一架看上去很有年頭的鋼琴。”
“你猜猜,那架鋼琴有多少歲了?”
蘇曉想了想,說:“和那首《1985》差不多。”
秦複不置可否,只是說:“那琴早就壞了,擺在那裏只是一種紀念。”
蘇曉察覺到秦複在說“紀念”時,目光有所黯然。
“是不是很好奇?”秦複突然問她。“……此花,此琴,此曲。”
“還有那個故事,那個在山丘上獨行,向那遙遠的天際前進的人。”
為什麽要寫那個故事?為什麽那個人一定要去追逐那遠在天際的金光?秦濤的母親究竟是怎麽死的?還有李求安……
蘇曉凝視着秦複,無聲地詢問着他。
“那個故事,其實是一時心血來潮寫的。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有那麽大的共鳴。”秦複笑着。“我喜歡你寫的結局,那個人得到了救贖。”
“不覺得老套嗎?”
“現實生活已足夠讓人心煩,藝術作品還要來火上澆油嗎?”
“我那個算不得藝術。”蘇曉臉紅了。“何況故事還是你寫的,我只是将它畫出來。”
“總之,這件事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秦複說得意味深長。“至于你的那些疑問,我還是那句話:真相不遠了。”
真相是李求安。他正在她手裏,她不忍逼迫他,所以只能等他開口。然而秦複為何如此自信?蘇曉不敢細想,只覺得身上直冒冷汗。
“別亂想了。”秦複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小小年紀滿腹心事,真不好。”
蘇曉不語,只是依偎在他的肩上。那巨大的安全感與幸福感令她再次意識到,秦複是上天對她的恩賜,是命運對他的補償。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再見李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