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冰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切雲朵,天空的顏色像鮮血一樣紅。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紅色的。那紅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連着一座,沒有盡頭。
蘇曉很久沒有來到這片紅色的荒原了。這裏一切如故。北風仍舊吹起地上的紅色石塊,在她的皮膚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她毫不在意,她的心正懸在前方那個向西而行的人身上。蘇曉有一種直覺,她一定要追上他。
她向他奮力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追上了他。
“你是誰?”
那個人聞言回過頭來。他是個年輕人,好高大,好英俊。她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不,她認識這個年輕人。
“李秋冰。”蘇曉望着那年輕的面孔喚道。“你是李秋冰。”
“是的,曉曉。”年輕人笑了。“我是李秋冰,這是我一九八八年的模樣。”
“你要去哪裏?”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素琴。”
“不,你不能去。”蘇曉拉住他。“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不,我沒有了。”李秋冰溫柔地笑着。“曉曉,還記得我問你的那個問題嗎?人的生命為什麽會結束?”
蘇曉如被五雷轟頂。良久,她喃喃說道:
“經歷完注定的機緣,遇見了該遇見的人,嘗夠了一切的喜怒悲歡,生命也就結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毀滅,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棄……”
“曉曉,你早已知道我的結局。”李秋冰愛憐地看着她。“謝謝你為我指明方向。曉曉,遇見你,是我晚年最大的幸運。”
“那也是我的結局嗎?”蘇曉問他。“我的生命也是那樣結束嗎?”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這樣結束的。”李秋冰神秘地笑着。“至于你的肉身将以何種方式毀滅,曉曉,時機到了,你就知道了。”
Advertisement
蘇曉悟到了,久久發怔。
“秋冰!”
一個女人向他們走了過來。她穿着淺藍色的連衣裙,她長着一張蘇曉不可能不認識的面孔。
“孟素琴?”蘇曉問她。“你是孟素琴?”
“是的。”孟素琴笑道。“蘇曉,謝謝你。你讓我明白了,真正愛我的人只有李秋冰。”
她幸福地依向李秋冰,後者緊緊地擁抱住她。
“蘇曉,那個人是真的喜歡你,他會極之疼愛你。”孟素琴意味深長地望着她。“他的疼愛是福是禍,取決于你在某些關鍵時刻的進退取舍,這需要極高的悟性。”
蘇曉落下淚來。
“曉曉,我們要走了。”李秋冰牽着孟素琴的手說道。“再見了,曉曉。”
他們轉身要走。
蘇曉不甘心,她伸出手去拉李秋冰,奈何她永遠追不上他。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和孟素琴到達那遙遠的天際,化成金色的光輝。
蘇曉痛哭,世界變成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仍然不甘心地伸出手想抓住點什麽。
這時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曉曉,別哭。”那個人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曉曉,快醒過來。”
蘇曉睜開了眼睛,就這樣看到了秦複。
他正握住她的手關切地望着她。而她,正躺在床上。
“秦複,李秋冰他真的……”
“真的。”秦複不忍心讓她自己說下去。“你昏迷的時候,我确認過了。”
蘇曉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曉曉,別哭。”他輕輕将她的眼淚拭去。“他……也算是解脫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蘇曉的眼淚根本止不住。“明明下午去看他的時候還好好的啊!”
秦複将她扶起來擁進自己的懷中。他像哄孩子似地,一邊撫着她的背一邊向她解釋:
“下午,王霖知道李求安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的事情後,她大受感動,她終于能開口叫李秋冰爸爸,她終于認這個親生父親了。”說到這裏,秦複也嘆了口氣。“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她離開後沒多久,李秋冰穿戴整齊地走出病房,徑直來到醫院七樓的露臺,一躍而下……”
“天哪!”蘇曉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又想到什麽似的睜開。她厲聲問道:“醫院方面呢?!難道沒有醫生護士阻止他嗎?!”
“那個時候,李秋冰逢人便說:我不是李求安,我是李秋冰。大夥都以為他是處于‘谵妄’狀态,但是他的行動又非常快速敏捷,完全不像意識上有問題的樣子。等到醫生和護士反應過來要追上他的時候,他早已來到露臺并把露臺的門從外鎖死了。當然,醫院方面也很快把門打開。但是非常可惜,晚了一步。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位老人,夕陽的餘晖中,結束了自己的一切。”
他是找孟素琴去了……這個話蘇曉不能當着秦複的面說出來,她只能強忍悲傷,喃喃說一句:“真是決絕啊……”
秦複撫着她的頭發問道:“曉曉,難道你沒看出來,李秋冰早就不想活了?”
蘇曉一怔。
“你康複之後頻頻前去探望他,除了關心他之外,難道不是潛意識裏害怕他想不開?”
這就是秦複的鋒芒。蘇曉直冒冷汗,她真想給他豎大拇指。
“……是的。”
“李秋冰願意接受治療,作出一副要好好活下去的樣子,只是一個假象罷了。”秦複嘆息着說道。“他其實是在等李念恩叫他一聲爸爸,認他這個父親。一旦完成這個心願,他一定會了結自己。”
蘇曉喃喃說道:“所以,每當我讓你開導王霖,勸她接受這李求安這個父親時,你總是很猶豫……”
“是的,我也為難。”秦複搖頭嘆息。“我知道,對你來說,李秋冰像一個朋友。你當然不想失去一個朋友,王霖就更不想失去親生父親了。但是,自已的孩子不認自己,不願意開口叫自己一聲爸爸,這對一個父親來說,可以說是最大的傷害了。我和秦濤長期地鬧過矛盾,也就格外理解李秋冰的這種痛苦。所以,我說服了王霖。這個惡人,就讓我來當吧。”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他吻了一下她的耳朵表示無妨。
“李秋冰真是個可憐人哪……”蘇曉仍伏在秦複的肩上流淚。“我還憧憬着,在他康複之後,給他找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工作,讓他有一個安定舒适的晚年呢!”
“這一切确實太遺憾了。”
蘇曉仍是流淚。
“曉曉,你對李求安這樣牽挂,是為什麽呢?”他突然問她。“純粹的同情?還是有其他?”
“既是同情,更是将心比心。”蘇曉幽幽說道。“秦複,你與我父親面容相似。但是,李秋冰與我父親階層相同。蘇敏和他一樣,也是普通人。如果他也能活到六十歲,他絕不會像你這般光鮮,他只會像李秋冰那樣滄桑。沒有權勢,沒有財富,面對命運的捉弄,只能屈從……”
秦複深深嘆息。他擁抱着她,十分愛憐地撫着她的秀發,過了好一晌,問道:“曉曉,你看到那顆流星時,為什麽會說出那個句子?”
有些人像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就不再回來。
“小時候,我做過一個夢。夢裏的天空是血紅色的,有兩顆金色的流星,先後在天空中劃過……”蘇曉幽幽說道。“我把這個夢告訴了爸爸。爸爸聽了,久久發怔。最後,他像說夢話似地說出一句話:紅天金星飛落,凡間苦人命殒。”
“你夢中看到的那兩顆,正是你的父母?”這就是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
“是啊,長大後才漸漸悟到的。”蘇曉嘆道。“我只在夢裏見過那樣的景象。今天,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親眼看到。當時我就有一種直覺,那顆劃落的金色的流星,一定是一個與我有關系的人。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立刻應驗在李秋冰的身上。”
“這麽說的話,今天我也看到了。”他倒是挺有興致。“我看到的那顆,會應驗在誰身上呢?會在什麽時候應驗呢?”
“你就別湊熱鬧了。”蘇曉嗔怨道,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那是由我的夢引發的,只有我看到的才算數。”
“那是,我這種滿身銅臭的奸商不适用這種浪漫的規則。”他笑了,接着說道:“蘇敏和你當真是一對奇父女。一個極其敏慧,一個十分通曉,都是人如其名,都很靈。”
蘇曉不語,只是抱住了他。
“曉曉,不要再傷心了,好嗎?”
她點了點頭,将悲傷埋在了心底。
幾天後,西郊墓園。
蘇曉,王霖,姚春林,周思楠,梁自得和秦濤站在李秋冰的墓碑前,依次獻上了鮮花。墓碑上,李秋冰在黑白照片中笑得溫和,慈祥。看着他的笑容,每個人心中都是感慨萬千。最難過的就是王霖了。短短幾天之中,與親生父親旋認旋別,她到現在都不能接受李秋冰已經永遠離開的事實。
“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麽決絕。”王霖流着淚,望着父親的照片喃喃說道。“沒想到,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一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對不起,我和秦複幫了倒忙了。”蘇曉熱淚盈眶,十分愧疚。“早知道,就不勸你叫什麽爸爸了。”
“和你們沒有關系。”王霖搖搖頭說道。“他去意已決,這是早晚的事。何況他當時也給了我提示。他說:只要能聽到你叫我一聲爸爸,我就算馬上死了也值得。他說:我想睡覺了,我累了……”
王霖說不下去了,淚流滿面。所有人的心中都是無限的悲傷與感慨。
“他對得起他名字裏的那個‘冰’字,果然是一顆冰心。”蘇曉嘆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一顆金色的流星在紅色的天空中劃過,沒想到竟然是他。”
周思楠一愣,問道:“你那個夢真的管用?”
“什麽夢?”
除了周思楠和梁自得,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個事情,而且看上去都很好奇。蘇曉只好把小時候那個神奇的夢講了一遍。在講到蘇敏的那句“紅天金星飛落,凡間苦人命殒”時,王霖的母親姚春林阻止了她。
“曉曉,不要說了。”飽經世事的姚春林嘆道。“太靈敏了,對自己不好。”
蘇曉立即不語,其他人也若有所悟地不再多談。
“他有一顆冰心,配得上那金色的流星。”王霖動情地說道。“有些人像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就不再回來……”
懷着各自的感悟,一行人下山離開了墓園。
墓園外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都是蘇曉這行人的。幾個人簡短交談了幾句之後,王霖和姚春林上了梁自得的車。他們離開後,秦濤和周思楠也一道駕車走了。蘇曉一一目送他們遠去,直到車子全部消失在視野,她才緩步走向秦複的車。
這時候,秦複也從車裏出來了。
“都完事了?”
“是的。”
他看向一旁的樹林,若有所思地問:“曉曉,我們到那林子裏走走,好不好?”
蘇曉便和他走在了那林子裏。
這片樹林并不屬于墓園,它是市政環墓園而造的人工綠化林帶。林子裏齊刷刷地種着清一色的白桦樹,由于是初春,樹上綠意未濃,樹底下卻是十分熱鬧。原來,地面上長滿了二月蘭。時值花期,藍紫色的花朵盛開着。燦爛的陽光灑落下來,好似給這些花兒鍍上了一層膜,使得她們好像釉下彩。
蘇曉徜徉在紫色的花海裏,差點忘了秦複的存在。等想起他時,卻發現他正出神地望着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正好看到山上墓園的一角。那一角,正好是李秋冰的長眠之地。
蘇曉欣慰地笑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複回過頭來,看着地上的紫色花朵對她說:“曉曉,你認識這種花嗎?”
“二月蘭。”她說着,同時走向他。
秦複懷念地說道:“明湖也有這種花,而且長得比北方的好。每年四到五月,哪裏都能見到它們。”
“南京也有。”蘇曉也想念起家鄉來。“江南雨量充沛,有些二月蘭能長半人高,花朵也比這邊的大。”
“你喜歡她們嗎?”
“喜歡,正想采一把。”
“讓我來。”
說着,他便彎下腰去認認真真地采那二月蘭。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兩鬓的銀絲閃着柔和的光芒。蘇曉不禁在心中贊嘆,歲月風霜竟也能這樣美。她更不敢相信,這樣一位極其出色的男人正在為自己做這些平凡瑣事。她正要思考自己能否承受這一切,突然,身體裏發生了一個神奇的異動。像一顆種子正在萌芽,像一個生命将要誕生。
蘇曉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真的能擁有這種幸福嗎?
這時候,秦複抓着一大把二月蘭走到她面前。
“怎麽樣,好看嗎?”
蘇曉看看花,好大一束。不單是二月蘭,其中還點綴了一些白色和黃色的小花,使得二月蘭的紫色更出塵,更靈動。再看看他,為了采這些花,身上的西裝都沾了不少野草葉子。這模樣并不狼狽,反而顯得莊諧并重。
“真美。”她欣喜地接過那鮮花。“謝謝你。”
“太不像話了。”他一臉嫌棄地說道。“第一次親自送你花,還是把野花。還不如李秋冰呢,起碼送了你一把野姜花。”
又來了,蘇曉笑了。她不多說,而是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角。秦複頓時開懷地笑了。接着,他緊緊地擁住了她,在她的玉面印上一吻。蘇曉覺得,此情此景,要她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
她喃喃問道:“秦複,現在的幸福是真實的嗎?”
“當然。”他的聲音裏是無限的愛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珍惜’二字。”
珍惜?當然要珍惜。可是要怎麽珍惜?
蘇曉想起孟素琴對她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是福是禍,取決于你在某些關鍵時刻的進退取舍。”
命運永遠無常,生活充滿玄機。蘇曉感慨不已。
這時候,秦複拍拍她的背說道:
“我們回家吧。”
蘇曉點點頭,秦複牽着她走出了樹林。林外,徐斌站在車旁等着他們。很快,他們一行便駕車離開。
秦複和蘇曉離開後不久,墓園再度迎來一位訪客。
那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衣着樸素。他的神情非常冷漠,整個人像是覆着一層冰霜。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中正捧着一把二月蘭。
年輕男子在墓碑之間尋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了目标。只見他蹲在一個新立的墓碑前,獻上了他手中的那把二月蘭。接着,他細細地撫摸着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一種久別重逢的感慨神色浮上他英俊的面龐。
“終于找到您了。”男子冷漠的臉溫柔起來。“李秋冰叔叔,我來看您了。”
照片中的老人慈祥地笑着,仿佛在回應着年輕人的問候。
年輕人仿佛也接收到了老人的回應一般,他點了點頭,坐到了墓碑旁,從半山腰俯瞰着這廣闊的墓園。他靜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想什麽想出了神。
墓園幽靜,斯人獨坐,生者逝者皆是無言。只有陣陣春風吹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伴随着偶爾響起的清脆鳥鳴,一同訴說着未完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紅塵夢》第一卷《遙遠的天際》,完。
謹以此作紀念一位朋友。她是文中孟素琴的原型。願她在天國安息。
有些人像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就不再回來……
當然,蘇曉和愛人友人們的故事還未結束。
為了不耽誤朋友們的功夫,有些話必須說在前頭。
本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堅持“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分寸之美。
所以,文中絕不會有露骨之描寫。
真情總是在細節中流露,點到為止。
謝謝光臨,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