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着下方白色大理石臺面,窗明幾淨。
旁邊的玻璃門倒映着白依依的側影,一手扶着糖鹽水的軟袋,一手推注射器。
她的手指纖長好看,只是手背的擦傷還沒完全愈合。
陳菲菲手扶在拉開的抽屜上,笑:“你是男護士嗎?實習生嗎?”
史添看着白依依的側顏,頭也沒回:“不是。”嘉欣醫院不招實習生。
陳菲菲:“那你是護工?”
白依依扔掉注射器拿上兌好的藥出去,史添跟上。
交班、處理醫囑、接新病人、有空趕緊将六十多床患者的生命體征記錄一遍,突發搶救的若人手不夠就過去幫忙。
史添坐在洗胃的大叔陳來春床邊。交班的時候他聽到了,這個大叔是喝農藥的,也就是自殺。
大家都在忙,他只能在這守着大叔,看着白依依腳不沾地穿梭在急診大廳裏。
白依依将最新的生命體征錄入電腦,點選保存,擡頭看了一下自己所管的第四組病人。
“今天還行,不怎麽……”史添拿着保溫杯過來,剛說到一半,被白依依“噓”了一聲打斷。
“急診、夜班,永遠不要說這種話。”她順手整理着電腦前的臺面。
史添笑,示意她手中的杯子:“喝水?”說着擰開蓋子,“你別洗手,你的手再洗傷口好不了。”
白依依仍起身去洗手臺,瞥了一眼北大門,沒有新病人送進來。
史添将水倒在杯蓋裏,遞到她嘴邊:“你那個杯子我已經扔了,這是你的新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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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依依擡眼看他,将手擦幹,水也不喝了,重新戴上一副手套,拿上治療盤去組裏。
史添感到自己好像做錯事了,低頭默默将杯蓋裏的溫水倒掉,放下杯子默默跟上去。
剛繞出辦公桌就聽見第37床家屬連聲叫護士,白依依小跑過去。輸液管裏血回上來一大截,家屬驚了。
白依依:“沒事沒事,大媽手別擡起來,回血沒關系的,馬上就下去了你看……”
轉頭又見40床的洗胃大叔煩躁地揮動胳膊,不知何時已經掙開了約束帶。
他掙紮着坐起來,白依依立即過去按住他:“大叔別起來,還要觀察,點滴也沒打完。”
史添将輸液器的調速器打到底,不讓藥液繼續漏出,轉頭環顧。
他離開之前讓一個護工替他在這坐着,現在卻不見人影。
陳來春擺手,扯自己鼻間的輸氧管和身上的電極貼:“不打了我回家。”聲音因經口插管而沙啞,手上的留置針已經整個拔出來扔在床尾。
白依依給他解開輸氧管:“咱先養好了再回家好吧?不然回去發生危險怎麽辦?”
陳來春搖頭,拿手蓋着眼睛:“不會的,沒關系的,再賴着活着也沒意思,不給你們添亂。”
白依依反複順撫他的背:“你別這麽說,大家忙前忙後的,都希望你好好的你說是不是?”
陳來春嘴唇顫抖,眼眶紅紅地看着白依依:“連我兒子都不管我,都不來看我……”
白依依扶他躺下:“那就更應該照顧好自己了你說是不是?趕緊躺好,有什麽事身體養好了才能解決對不對?”
“洗胃這麽遭罪你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
哄了一會兒,陳來春終于配合重新打針輸液,只是還念叨着:“你說活着有什麽意思呢,活着也是挨嫌棄,人間不值得,不值得啊……”
“我兒子啊……”陳來春開始抹眼淚,講述自己的委屈。
白依依真沒空,看了眼挂表,将他垂在脖子上的輸氧管給他戴回去:“大叔,我還有三小時下班,我待會兒再來聽……”
轉頭瞥見史添,她将他拉到床邊,道:“您吶,先跟他說道說道,我一會兒過來,啊。”
然後對史添做了個雙手合十拜托拜托的動作,拿着治療盤趕緊去接北門推進來的新患者。
史添杵在床邊,看着陳來春。陳來春抹抹眼睛:“小夥子你也是護士?”
史添摘了口罩,垂眼看着他:“不是。”
陳來春眨眨眼睛:“……”這個人是誰?能不能不要看着人家?
史添依舊那副不鹹不淡的表情:“聊聊?”
陳來春又眨眨眼睛:“……”腫麽辦,一點也不想跟這個棒槌聊。
10想死想活
一袋液體輸完後,史添本想自己給陳來春換上另一袋藥液。
可是平時看着白依依那麽簡單地就換了藥水,自己要做的時候,卻不确定起來。
白依依推着可移動的藍色屏風經過:“別動,我馬上過來。”
同汪小荷将屏風展開,給一個病床擋上後,白依依端着治療盤快步過來,拿碘伏棉簽消毒袋口,核對陳來春姓名,将輸液器接好。
陳來春擡頭看着白依依換點滴:“哎呦護士,我看你這來來去去的,就沒停過,你坐一會兒不行嗎?”
白依依看他狀态還好,笑:“哎呦大叔,你這一句一句的,說得如此在理,現在緩過來了?”
陳來春撇嘴:“你說你圖個啥,累死累活,做護士最髒了,屎尿流血都得上。”
白依依幫他整理壓在身下的導線:“是啊我圖個啥呢,洗胃的大叔還給我洗腦。他要是好好的,我就能歇一會兒了。”
陳來春:“……”感覺好像是這麽個理兒。
白依依:“你看看這急診滿大廳的,那麽多人掙紮着想活下來,咱就別想不開了,是吧?”
陳來春看了看周圍。鄰床車禍的大哥正側頭對着他,額頭上包着紗布包,眼睑半垂,兩眼底淤黑,衣領滿是暗色血跡。
白依依轉頭對史添道:“看着人就好,其他不要動。輸液看着簡單,有些藥對滴速、靜脈都有要求。”
史添:“哦。”只是覺得換藥水應該沒什麽關系,其他的他也不會去碰。看來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白依依笑笑,收好治療盤:“謝啦,本來不是你的事。”
史添看着她的笑,想說點什麽,北大門一陣滾輪聲,兩床患者被接連推進來。
隐約能聽見送進來的護士一句“車禍”,白依依已匆匆跑去。
“必須立即降壓,血壓太高了!”蘇醫生躬身對着旁邊的電腦猛敲鍵盤。
旁邊白依依和汪小荷在忙,史添站在邊上,看着病床上的中年男人閉着眼睛,衣服到處擦破一身是血。
忽然有強烈的局外感,明明他就在旁邊,卻感覺忙碌在他周圍圈出一塊空白,生命在外圍無形流逝。
白依依:“手擡一下。”她将連接好的液體挂上架子,對汪小荷道。
史添想去幫忙擡起患者的手。
“別碰!”白依依忽然用肘部擋開他的手,“別過來。”
他退開才發現,這人的手有點奇怪的扭曲。
汪小荷擡起患者另一只手,白依依立即消毒穿刺,采血和打留置一氣呵成。
蘇醫生拿着就診卡看了看周圍:“家屬呢?”
汪小荷:“都是三無病人,沒有家屬!”說着拽了旁邊的史添一把,“工友,取藥,護士長已經在批費了。”
史添拿着就診卡:“批什麽?”
蘇醫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欸你……?”
白依依轉頭:“去急診藥房取藥,上次我撞到你那裏。”
史添立即去了,隐約聽到蘇醫生一句“他怎麽回事?哪來的關系戶?”
白依依知道他只是随口一句,沒有理睬,拆袖套重測患者血壓。
史添拿了藥劑回來,剛才那個患者卻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白依依小跑過來,将袋子中的甘露醇取出:“其他拿到化藥室給……”邊拆瓶口邊往那個車禍傷的中年人跑去。
史添追過去:“給誰?”
白依依将輸液器換到甘露醇瓶子,将滴速開到最大,抓過他手中的袋子自己跑去化藥室。
汪小荷接藥,白依依出來差點跟史添撞上,忽然問他:“陳來春呢?”
史添:“我助理在看着。”
白依依:“好。”說話間已經讓過他,踮腳張望四周,找護工。
蘇醫生過來:“手術室還沒排下來嗎?”直接推床,“不等了,先上去。”
白依依同他一前一後推着病床推到西一門的門口。汪小荷将化好的藥挂在床邊立柱,一個護工跑過來接手。
白依依交代道:“先上去,跟着蘇醫生。”
護工應了。白依依折返。
她扯下染血的手套,掐緊自己的指節,快步走向自己的治療組。
史添攔住她:“你的手怎麽了?”
白依依他被吓了一跳,才想起他一直跟在身邊。
她瞬間調整了表情,笑笑:“沒事。”低頭扔掉手套,擠了免洗手消毒液在手心,快速塗開。
那一瞬極力克制的眼神,怎麽會沒事?史添皺眉。這是他來急診感覺最糟糕的一天。
但他很快就知道,還有更糟糕的。
他跟着白依依去換鹽水,餘光看到又有病床推進了北門。
轉頭間,他大致看清了被送進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躺在平車上,人已失去意識,頭歪向一側。
迎上去接病床的護士手搭在女人頸部,摸不到跳動,立即對護工喊道:“去搶救室!”
白依依正在給輸液換瓶,空瓶子塞給史添,來不及換手套,将消毒液直接塗在手套上,拿了治療盤跑進搶救室。
汪小荷已經在建立靜脈通道了,白依依直接上手掰開女人的嘴,将她口中的嘔吐物掏出來。
史添進來,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和食物的酸臭味。那女人頸間堆疊的頭發上、衣襟上都是嘔吐物。
另一個護士已經拆了人工呼吸的球囊組裝完畢,白依依幫她将面罩貼合面部,将頭後仰、拉直頸部。
那護士開始擠壓氣囊,女人的胸膛随之起伏。
汪小荷手中的剪刀将女人兩層衣服、內衣全剪開,放下剪刀直接雙手按在她胸口中央,用力按壓。
一個女孩,應該是那中年女人的女兒,跑進來,手裏還拿着挂號單據,終于尋到搶救室,被護士攔了出去。
患者女兒趴在門框上看着裏面的搶救,捂着自己的嘴迫自己不要哭出來。
白依依一掏兜,只有兩個電極貼,她讓過汪小荷,看見史添便往他兜裏掏東西,她之前往他衣兜裏放了不少常用小物件。
将電極貼扣在旁邊的心電監護導線上,白依依逐個剝開,兩手一左一右貼在女人身上四處。
心電監護儀開始工作,屏幕上數值跳動,警報叮叮響起,紅燈閃爍。
史添見汪小荷做着胸外按壓,氣喘籲籲,想上前幫忙,學着她雙手交疊的姿勢。
白依依将他擋到一邊去:“你會按斷她肋骨的,別添亂。”說着站到汪小荷身後,準備替換。
史添心裏嘆氣,所有看起來簡單的操作,只是看起來簡單啊,他回去還是研究一下吧。
旁邊醫生快步進門,一邊從口袋裏掏手電筒,撐開女人的眼皮查看她的瞳孔。
11諱莫如深
搶救室裏只有機器的報警聲,沒有交談,反而比外面安靜。
做氣管切開術的醫生拿着深綠色的器械布包過來,看着心電監護儀的屏幕,頓住腳步。
旁邊的醫生輕聲道:“醉酒、嘔吐物吸入過多,來的時候就……”
氣切醫生又走了,已經沒必要了。
患者女兒好像明白了什麽,抓住氣切醫生的衣服,哭着問:“醫生我媽怎麽樣?!”
氣切醫生:“還在搶救。”撥開她匆匆走了。
汪小荷還在行心肺複蘇術,一遍一遍胸外按壓。呼吸球囊一遍一遍鼓起又按扁。
白依依在邊上,雙手交疊:“換。”
汪小荷退下來,趁着球囊起伏的間隙,白依依替換到床邊,雙手疊在女人的胸口。
球囊按完第二次,白依依立即繼續按壓。一組30次,手臂挺直垂直下壓。
一次兩次按壓也許還好,但是一連按三十次,對女生來說體力消耗頗大。
在這上下起伏的按壓中,白依依別着帽子的發卡松了,白色的帽子在她頭上晃動,就像一只恍惚缥缈的白色蝴蝶。
按完四組,球囊起伏的間歇,白依依轉頭一眼,看到史添就在身後,便道:“幫我拿掉。”
史添立即取了她的帽子。
汪小荷:“換。”但白依依已經開始接上第五組。
五組按完,白依依被換下來。
史添忽然覺得這場搶救好漫長。他看了看周圍,這世界的聲息才一下子湧入。
患者的女兒跪在搶救床旁,一聲聲哭喊着“媽”、“媽——”……
除了做心肺複蘇術的護士,其他人都離開搶救室去照顧其他患者。
過了很久,醫生回來了,在一份資料上簽字,他們交談,然後有護工推着平車進來。
白依依用手肘将史添擋着,一起向後退了兩步,護工上前,将患者搬上平車。
氣囊還在按着,雖然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經死了。
患者被推走了,她的女兒一邊哭一邊扶着平車跟出去。
空氣中一股酒精和嘔吐物的氣味,在上方強大的通風系統運作下,慢慢淡去。
白依依看着那個女兒的背影,又移開視線,手中絞緊。
史添抓住她的手肘:“你在幹什麽?!”她的手套已經被她自己抓破了,手中勾着手套殘端,在腕間扯緊,細白的手腕被勒出深深印痕。
白依依掙開他:“沒什麽。”一邊摘下手套一邊快步離開。
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在她錯身經過的一瞬,他卻看到,她的口罩上緣有一點水滴。
口罩外層淡藍色無紡布是防水的,那點水滴太輕了,就那樣附着在她的鼻梁旁邊,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終于九點下班的時候,外面夜色深重,白色路燈和急診的醒目紅色标示光線銳利,劃開夜晚。
兩人換了衣服往外走,晚風拂過深沉的冷意。
“那個女的搶救……”史添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感受,“為什麽會這麽久?”
白依依:“慣例是搶救半小時,所以我們一直做心肺複蘇。但實際上都知道她沒希望了。”
史添沉默了一會兒,問:“最後為什麽還要按氣囊,不是已經……”
白依依将背包挂在身前抱着,淡然道:“忌諱。”
“一些地方的人忌諱死在外面,就算只是假裝她還活着也要先将她拉回家再說。”
史添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皺起眉頭。
白依依笑笑:“有些人比你想象的還忌諱死亡。”
“有些重症患者,活着明明是一種折磨,但是因為家人不接受,患者就全身插滿了管子,靠藥物和呼吸機維持生命。”
史添:“還有意識的話,也許還有意義。”
白依依:“還有意識的話更殘忍,每天只是躺在床上,什麽都不能做,忍受着疼痛和排洩失禁。”
史添沉默,兩人走下臺階。
“等等,”白依依在臺階上站住,轉身往回走,“我回去一趟,拜拜。”
說了下班後來聽陳來春唠嗑的,雖然她不喜歡唠嗑。她回到急診大廳,陳來春正坐起來。
“大叔你要幹嘛?”白依依立即按住他。
陳來春看了她一會兒,才認出她是之前的護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護士啊,你這是下班了吧?你快回家吧,晚上不安全。我沒事兒,我就是躺久了,想坐會兒。”
之前一時沖動喝了農藥,現在算死過一回,不想再折騰。
白依依看了看周圍:“你有沒有其他親屬?有手機號嗎?”
陳來春擺手:“沒事沒事,我兒子來了,他去買飯吃。”
白依依點頭,又叮囑了他幾句洗胃後的注意事項。
生活很難,人情冷暖,即便現在将他的命救回來,他回去後還是要面對生活的現實。
想到這,白依依一時無言,搓了搓大叔的胳膊,希望他堅強吧。
大叔苦澀地笑笑,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史添站在南門,等白依依走來,道:“急診是不是該有些專門做雜活的人?比如安撫患者、臨時照看病人?”
“護工們幫了很多忙。而且開醫院也不能不考慮成本,嘉欣算良心醫院了,有時候真不像私立的。”
史添聞言笑了。
白依依走到外面又去洗手臺洗手,史添拆紙巾給她。
回去的車上,史添見她靠在後座,以為她睡着了,車停下的時候,她又立即睜開眼睛。
史添将一個保溫盒遞給她:“吃了再睡。”
白依依:“嗯,謝啦。”轉身進了樓門。
不知為何感應燈沒有亮,她的身影淹沒在黑暗的門洞裏。
史添不禁想,是她太單薄、腳步太輕嗎?
在急診這幾天,他只是跟前跟後,就已經搞不清三餐時間了。她又是靠什麽去撐過每天這麽連軸轉的工作?
他看着對面路燈照在樹頂,葉子折射金燦燦的燈光,腦中回想起她絞緊腕間的塑膠帶,勒出深痕。
白依依回到屋裏,又洗了一次手,到餐桌前坐下,打開保溫盒。
裏面有兩格,一格蒸餃,一格魚片粥,溫暖的蒸汽騰起鮮香。
去廚房拿勺子,順便放熱水壺燒水,想洗杯子,才想起杯子已經被史添扔了。
杯子不值錢,但她不喜歡史添這樣做,沒打招呼就動她的東西。
她摳了摳指尖,将勺子放回去,去房間拿了睡衣打算直接洗洗睡。
白色燈光下,浴缸瓷白反光,她慢慢地給浴缸抹上一層洗滌劑,然後拿噴頭和抹布将洗滌劑洗掉。
她并不在意洗滌劑侵蝕着手上潰破的傷口,一陣陣刺痛。
浴缸蓄水。因工作而緊繃的神經慢慢松下來,手腳的每一個毛孔都叫嚣着疲乏酸脹,她坐靠在浴缸裏睡去。
熱水漫上來,沒過她的下颌、嘴唇,呼出的氣吹起小小水花,複又吸進去,她頓時嗆醒,滑入浴缸水下。
立即屏息,撲騰着掙紮出來,她趴在浴缸邊沿,咳了個死去活來。
邊咳邊笑,看來她還是很珍惜生命的。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外面傳來捶門聲,一陣陣,還能隐隐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白依依擦幹身上、穿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沒有動靜了。
她将毛巾搭在頭上,一邊擦着頭發,一邊拿起手機,有幾十個未接電話提示,全都是史添打來的。
門外又隐約有說話聲,白依依過去開門。
12交淺言深
大門打開,史添和一個穿着灰色工裝的師傅站在門口。
史添:“依依,你沒事吧?”說着,目光将她從頭到腳查看兩遍。
師傅将挎着的工具箱合上,埋怨史添:“你看這不是有人嗎?”
白依依一臉的茫然:“你們……?”
師傅立即解釋道:“我是開鎖的,這個小夥非讓我開你家的門,他又沒辦法證明自己住這裏。現在沒事了,這是我名片,下次有需要找我。”
白依依接下名片:“欸好,麻煩您了,慢走。”
讓開道讓史添進來,白依依給他倒水,一轉身,他就跟在她身後,水差點灑了。
卻見史添手裏拿着她那個淡藍色的透明杯子。
白依依接過杯子:“垃圾桶撿回來的?”将手中的水給他,她轉身回去水槽邊。
史添倚在廚房門口:“扔在副駕座,你要是坐副駕就能看見它。”
白依依不置可否,沒吭聲。
史添瞥了一眼餐桌上的保溫盒:“宵夜怎麽不吃?不合胃口?”
桌上還放着一個小盆,養着他攢的那捧花,只是九月空氣愈發幹燥,花瓣都有些發蔫。
白依依将洗好的水杯擦幹:“……我忘了,待會兒吃。”
“這都涼了,記得用微波爐。”史添走到她旁邊,看着她,“剛才你去洗澡了?打你電話一直打不通。”
白依依出來往沙發走:“嗯。”
史添又跟過來:“洗澡洗那麽久?”
白依依坐在單人沙發裏,繼續擦頭發,看着他笑:“你在擔心個啥?”
史添放下水杯,坐在茶幾上面對着她:“別笑,我知道你一點都不想笑。”
白依依踢他小腿:“別坐茶幾。”
史添只好去旁邊沙發坐下,終于問道:“你手腕裏的傷是怎麽回事?”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腕。
白依依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這是爬窗戶那天蹭的。”
史添愣了愣:“……”
白依依端詳他的表情,笑:“你不會以為我自殺吧?”
史添立即道:“不是,當然不是!”他轉而道,“那你用手套的塑膠圈勒手腕是怎麽回事?”
白依依低頭,繼續擦頭發,她梳着散下的長發,不以為意的語氣:“很奇怪嗎?就無聊扯一下。”
史添卻認真道:“說實話。”
白依依笑笑,從發縷間擡眼問他:“你在急診這幾天,看到幾個人死掉了?”
史添想了想,答不上來。
白依依将燒開的水壺端過來,泡了兩杯大麥茶,一縷焦香在空氣中彌漫。
她捧着茶杯道:“說不上來吧?”
“你跟着我在處理其他留觀病人的時候,搶救室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進進出出。”
“我不知道別人什麽心情,我只知道進了急診的搶救室,能活下來的沒幾個。即便是活下來了,那些因為呼吸暫停導致腦部缺氧,又有多少能真的康複?”
“有的人從急診直接轉去重症監護室。實習的時候我在神經重症室待過一個月,一整個月,沒有一個人醒來。”
史添皺眉:“這不是你的問題,大家都盡力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白依依勾起嘴角:“你誤會了,我也覺得不是我的問題。”
史添:“……”他不太明白。
白依依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蒸騰的水汽讓人感覺飄渺。
她緩道:“每個人都很忙,每個人都在救人。一場搶救結束,很快就有另一場,沒有時間考慮這個人救活了會怎樣,死了又怎樣。”
“生命似乎就是随機的游戲,贏了沒什麽可開心的,輸了也無可奈何。不用多想,完成分內之事罷了。”
“有時候我會忽然有點走神,或者被家屬帶離了狀态,我會需要它提醒我,立即回來。”
她做了個勾起又松開的動作。無形之中,似乎有一條橡膠“啪”地彈回了她的手腕。
史添看着她的眼睛,沒說話。
白依依微笑:“還有什麽問題嗎?”
史添:“你也這樣對待自己的情緒嗎?完全壓抑,要求自己時刻回到正軌?”
白依依笑起來有一種暖心的美,但史添偶然看見過她沒有表情的時候,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可是下一秒,她需要跟患者接觸時,她又能立即微笑起來,仿佛一直是這樣甜美。
白依依垂眸:“你聽過有個詞叫‘交淺言深’嗎?”
史添:“……”
房間裏的尴尬濃稠得足以将人窒息。白依依卻渾然不覺,如常飲茶。
史添突然捂着心口躺倒在沙發上:“啊——我好傷心,你的意思是跟我不熟是吧,可是我們明明那麽要好……”
一邊哀嚎,還一邊甩着手腳,簡直一個撒潑的小屁孩。
二十多歲的大男生了,這麽沒臉沒皮真是世所罕見,何況還人高馬大、面容俊朗,這種毫無壓力地打滾模式竟然毫無預兆說來就來,猝不及防糊人一臉。
白依依一口茶噴出來,連忙捂嘴放下杯子,去抓茶幾上的紙巾盒。
史添眨眨眼睛:“依依姐姐你還好咩?”
白依依咳過一陣,緩了口氣,一個靠枕丢過去:“有病。”
史添撲到她這邊的沙發旁,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是啊我有病,護士姐姐給治一下?”
白依依想抽手,抽不開,只得道:“松手。”
史添哀怨地看着她,眨眼睛:“不行,我的手它也有病,它松不開。”
白依依推開他的臉:“別發神經。”
史添坐在扶手上锲而不舍地湊近:“那我們今天先不交淺言深,等以後我們交往深入了再慢慢聊好不好?”
白依依受不了:“好好說話,變态。”她努力遠離,可惜單人沙發空間有限。
史添湊近再湊近:“變态說,等以後我們交往深入了再……”
白依依想起身,但是手被他抓着:“現在就松手……”
沒等她說完,史添擠進她的單人沙發:“不行我的耳朵也有病,聽不見,護士姐姐給看看?”
白依依抓着他的衣服:“神經病我要掉下去了!”
史添撈住她:“神經病說,等我們以後交往深入……”
白依依要瘋了:“好好好好!”
史添滿意地站起來:“你說的,我記着了。”
白依依立即起來推他出去:“快滾快滾。”
史添慢騰騰地穿上鞋子,扒住門框:“我滾了,依依姐姐明天見。”
白依依:“誰要見你!”毫不猶豫地将人推出去,把門關上。
回到沙發前,桌面上還有她噴的茶水,白依依去廚房拿抹布,史添打滾的樣子還在眼前回放。
天啊,這人腦子不正常吧?她現在明白陸敏所說的話了,這樣的史添,真該去醫院瞧瞧腦袋。
收拾的時候,在沙發旁的地面上看到了史添的手機,白依依滿頭黑線。他真是全情投入地打滾,連手機掉了都沒發現。
她拿着手機去開門,走廊上沒人。她走到走廊盡頭看着樓下,史添的車還在,人似乎不在裏面。
“哇!”一只手拍在白依依的肩上。“嘭!”一聲巨響。
“啊啊啊!”白依依吓得大叫,手機掉在地上。
13吃飯吃飯
史添抓住她的手,笑着:“是我啊。”吓到她好幾次了,想笑,又覺得過意不去。
白依依掙開他的手,忍不住踢他的鞋:“混蛋!有病!”
史添手賤地刮了下她的臉頰:“好了好了我有病,依依姐姐不哭。”
白依依躲開他的手:“我沒哭!”
史添:“好好沒哭沒哭。”他撿起摔在地上的手機,推她回去,“進屋吧,外面風大。”
白依依快步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
史添:“怎麽……”他看着緊閉的門板,愣了愣,又立即轉身強忍笑意,憋得內傷。
剛才的那聲巨響,是風将門帶上了。
白依依瞪他:“笑什麽笑!快找師傅開門!”天啊,跟這個神經病待久了她都要瘋了。
史添:“名片呢?”
白依依:“不是給你了嗎?”
史添一臉正經:“我還給你了。”
白依依掏掏睡衣口袋,又看看四周地面:“沒有吧……”地面瓷磚瓦亮,幹淨得能照見人影。
史添笑得不能自已,扶着牆蹲下,抹着笑出來的眼淚。
混蛋,又耍她。
白依依拿他沒辦法,卻也忍不住笑。一邊覺得自己要瘋了,一邊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笑得停不下來,仿佛過了茫茫一個世紀,兩人終于稍微歇了歇。白依依靠着門板按着肚子喘氣,覺得腹肌都要笑出來了。
史添脫下風衣遞給她:“穿上,不然你自己去找師傅。”
白依依只好滿心怨念地穿上,寬大的衣服罩在睡衣外面一直垂到她的膝蓋下,還帶着他的體溫。
史添就着一身淡藍襯衫,下樓去找開鎖師傅。
師傅又回來,看看白依依,又看看史添:“年輕人啊,大半夜不要折騰哇,明天哪有精力上班你說是不是?”
一邊叨叨,師傅一邊從工具箱裏拿家夥。
史添站到白依依旁邊,胳膊撞了撞她的胳膊:“聽見沒有,大半夜別折騰我。”
白依依感覺跟史添待一會兒,比上一整天的班都心累,不想理他,轉開臉去。
史添嘿嘿笑。
白依依轉頭怒視他:“笑屁啊死變态。”
史添看着她:“嗯,笑屁。”
白依依扭開臉,心裏發誓,再理他就胖十斤。
門開了,白依依進門,史添付賬:“不用找了,您辛苦了,師傅晚安。”
師傅高興地揮手再見。
白依依在門裏,史添在門外,兩相對視。
史添剛要開口,白依依立即把門關上了。
史添笑了,摸摸鼻子,下樓開車離開。
白依依坐在沙發裏,揉了揉還有點酸疼的肚皮,然後發現自己還穿着史添的黑色風衣。
“……變态。”她這般嘀咕着,卻沒發現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彎起。
一連好幾天,史添都跟着白依依上班,大多時候都忙得忘記他跟在後頭,有時候他也能幫點忙。
這一天是白班,午間有短暫的時間白依依被換下去吃飯。飯是食堂統一送到急診休息室的,塑封在飯盒裏,輪流頂班誰得空就去吃。
史添跟着白依依進來,走到靠牆的大木桌,小胡已經坐在邊上等着,面前三個保溫飯盒。
白依依知道史添有個助理,但這是第一次見面。跟他笑笑打了個招呼,坐下吃飯。
小胡将一個飯盒推到她面前:“白小姐吃這個,那些都涼了,再加熱要浪費時間的你說是不是?”
休息室有微波爐,隔壁還有床可以睡,但急診忙得腳打後腦勺,基本沒人去用。
白依依也懶得推拒,打開飯盒,抽筷子開吃。
史添回了幾條信息,在她旁邊坐下。
小胡看着他手機屏幕摔裂了:“添哥,你手機屏碎成這樣,待會兒給你換一個?”
史添笑,看向白依依:“不換,好看。”
白依依瞥了一眼史添放在桌上的手機,見史添臉上挂着賤賤的笑,便明白過來這是之前摔的,懶得理他。
小胡:“……”怎麽感覺他倆怪怪的。
“你什麽時候完成你的調查任務?”潦草吃完飯往外走,白依依問他。
史添拆新的口罩:“怎麽?希望我留得久些,還是希望我快點離開?”
白依依委婉道:“急診很忙,永遠缺人,其他醫生護士都以為你是護工。我知道你想幫忙,但是你還是趕緊做你自己的工作吧。”
他有時候的确能幫忙,但他不是醫務工作者,她不希望他為了幫她而卷入這瞬息萬變的複雜環境。
更何況醫院裏有各種傳染源,不是洗洗手就能完全避開的。
史添認真道:“那我更不能走了,不然誰看着你吃飯、喝水?”
白依依:“……”說得她生活不能自理似的。懶得跟他掰扯,戴好口罩快步穿過行人。
史添笑着跟上:“你下個月不是要去胃腸外科了麽,正好我也去。”
白依依已推門回到急診大廳,又是一陣不停息的忙碌。
下班的時候天色還亮着,史添陪着白依依步行回去,兩個人沿着醫院外面的商鋪街道走着。
街道兩邊一溜的快餐店、餐點小推車和排擋,白色塑料凳到處擺着,幾乎每個攤點都人滿為患。
來這裏吃飯的大多是家屬,還偶爾能看見穿着病號服的患者混跡其間。
街邊環衛工人一直在忙,兩人經過一個垃圾桶,裏面的餐盒和食物渣滿得堆到外面來。
史添忍不住道:“我記得地下室有餐廳吧?有一個專供家屬的。”
白依依笑:“地下室我們倆都能轉暈,你指望其他人能好好找到目的地?而且三個餐廳只有一個是對外的,那些家屬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排隊半天,被告知需要刷員工卡。”
史添:“……你是說內、外部餐廳标示不夠明确?”
白依依示意他看看周圍就着泡沫碗埋頭吃飯的人們:“最重要的是,餐廳裏吃一頓十幾二十塊,路邊攤可以吃兩頓。”不得不承認,錢是最現實的原因。
史添點頭:“還有什麽要吐槽的嗎?繼續說說?”
白依依回望了一眼醫院,又道:“急診設在正門邊上的确有利于搶時間,但急診的分診臺壓力太大,很多人進門直奔急診,其實只是問路。”
“我以前待的醫院,急診有一隊導醫,還有在校的醫學生做志願者,領路或者幫忙跑腿。”
“正好明天你補休國慶,我們坐下聊聊,”史添看着她,“我需要這些信息。”
白依依笑笑搖頭:“這些你問誰都可以問到……”
“別翻護欄你聽見沒有!”一聲大喝傳來,兩人望向路中間。
14閨女不易
城管驅車而來,附近的攤販們立即推車逃跑,連凳子和小桌都來不及收。
食客們端着餐碗擡頭看熱鬧,只見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趴在道路中間的護欄上,歇了口氣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