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梅(4)
第22章寒梅(4)
第二日,天氣格外悶熱,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上午第一堂課是書文方面的學習,這當然是很重要的課程——對于一名官伎,她們接觸到的客人基本可以說是‘往來無白丁’。無論是官員、世家子弟,又或者是豪商之流,很少有不讀書的文盲。
而且官伎相較于一般從事聲色行業的賤籍女子,對外最大的‘标簽’也是知書識禮、有學問...至于說作為吃飯手藝的歌舞,其實一般的妓.女也會,只不過官伎的水平普遍更高,風格也更‘高雅’一些。
但說實在的,這種‘高雅’也只能說是各花入各眼...為了不讓女樂表演越來越呆板,女樂表演吸收民間樂舞表演內容是常有的事呢。
現階段紅妃她們這些小學童的課業都還比較簡單,因為不管之前有沒有底子,夫子都是從頭學起的。不過相比起一般的孩童啓蒙,學舍的夫子進度要趕的快一些。對于有基礎的學童來說,這還正好,對于沒有基礎的學童來說就有些辛苦了。
不過沒有人在意這點,對于打算成為女樂的學童來說,這點兒‘辛苦’實在連開胃菜都算不上。如果有人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只能說她們不适合成為女樂,自然會在未來的學舍生涯中被淘汰。
紅妃在書文上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因為有着上輩子的經歷,她的理解能力比同齡學童強了很多。再加上一些東西看似陌生,實則與上輩子接受過的教育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這讓她在學新東西的時候也能事半功倍。
這大大節省了她的時間和精力,讓她能省出時間做些別的。比如增加一些舞蹈訓練,又比如不滿足于基本的書文教學,自學更高深的內容。
一堂大課完畢,夫子給學童們都布置了功課,讓她們将新學的字寫在描紅冊子上,一個字要寫一頁——進入學舍已經快半年了,她們在書文課上主要學習《千字文》、《聲韻》《千家詩》三本書。
《千字文》是識字教育,《聲韻》則很像明末清初時李漁所作的《笠翁對韻》,通過‘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這樣的朗朗上口的句子啓蒙孩童對韻律的感知。這比直接上理論課更适合小孩子,不至于讓啓蒙的學童因為挫折太多生出畏難之心。
《千家詩》就更不用說了,收錄了許多古今詩篇,大都是相對而言沒那麽艱澀,但又優秀的作品。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是在為将來自己寫詩作詞做鋪墊。而且就算将來自己做不來寫詩作詞的事兒,将這些詩作背熟也是在增添文化修養,未來應酬也用得着。
而無論這三本教材教的是什麽,對于啓蒙階段的學童來說,最核心的還是識字、寫字。
女樂們往往擁有不輸客人的學問,而‘學問’其實是一個很寬泛的指代。寫詩作詞是學問、談經論典是學問,那書法是不是學問?當然也是!事實上,相較于其他,學童在文化教育這塊最重視的可能就是書法了。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大學者一樣滿腹經綸,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天賦寫出漂亮詩詞。更進一步說,女樂所處的生态也不見得要求她們那樣,她們只要在學識上達到一個基本的水平,大多數客人就不會在意了。
而書法不同,書法是看得到的!女樂常常要與客人書信往來,一筆好字這個時候就會顯得非常重要。而且此時書法、丹青都正盛行,對于整個社會來說這都是很風雅的事,能做好是相當加分的!
也是因為此,從一開始文化課這部分就很重視書法訓練,每次留的功課都是描紅(也有此時才啓蒙,別的功課也留不了的緣故)。
下課之後,夫子就背着身走了,他身後是一個七八歲的小書童,替他背着書袋、墨盒等物。
紅妃她們這些小學童則是手腳利落地收拾桌面上的書本筆墨,因為接下來就是舞課,還得提前趕去舞室做一些準備呢!
“天色陰沉的很呢,大概要下雨了。”孫惜惜和紅妃趕到舞室時看了一眼壓的很低的雲,随口說道。
紅妃在一旁借着把杆壓腿,輕輕點了點頭。就在她點頭之後,院子裏的樹木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動靜不小。
“落雨也好,太悶熱了。”旁邊有一個學童湊了一句。
“...所以說啊,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就在這時,花柔奴和陶小紅,以及平常和花柔奴她們走的近的兩個小學童一起走進了舞室,花柔奴被擁簇在中間繪聲繪色地學着昨日撷芳園發生的事。
不是別的,正是花小小罵師小憐的那些話,重點是師小憐有多狼狽。
“這樣不懂事,最後還不是害了別人...知道的是親姐妹,不知道的還當是讨債鬼呢!”這樣說着,花柔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紅妃,陰陽怪氣道:“說到此處,一些事還真不能細思量,說不得真是讨債鬼呢!”
“瞧瞧和她沾上的,是不是都有些不好...養母從良籍落到賤籍,親娘早逝,如今也該輪到親姐姐了!”說着還發出了一陣‘咯咯’笑,好像說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一樣。
聽到這話孫惜惜先皺起了眉頭...哪怕平常見慣了花柔奴嘴賤,這也太過分了!她忍不住擔心地看向紅妃。
紅妃臉色如常,然而手卻捏的死緊。依舊繼續着壓腿的動作,等到這一組動作做完之後,才不緊不慢地恢複身位。眼神輕飄飄地從花柔奴身上飄過,少見地笑了一下,這才慢吞吞道:“是的呢,一些事确實不能細思,我也覺得讨債鬼是有的。”
“有的人啊,親生母親從良籍落到了賤籍,養母也早逝,如今有了新養母...似乎被收養之後,新養母的病也越來越沒有起色,還諸事不順了吧?”
沒有指名道姓,但誰又不知道這說的是誰呢!
其實官伎中很忌諱這種指桑罵槐式的口角,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捎帶上旁人,導致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學童們其實就是預備官伎,自然也知道這個忌諱。不過在場的學童大多不覺得紅妃有問題...所謂‘先撩者賤’,實在是花柔奴在先。
那些話也确實不中聽,在場的學童只要沒有立場問題,聽了都是要皺眉的。只不過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不願意摻活,這才沒有人替紅妃出頭。相應的,這個時候紅妃以牙還牙回去,自然也沒有人為花柔奴說話。
相反,還有不少學童低聲偷笑了起來。
花柔奴聽到幾聲‘撲哧’,臉漲的通紅,忍氣不過,要伸手去拉紅妃。紅妃卻是躲過去了,大聲道:“你要做什麽?”
學舍中是絕對不許學童拉扯打架的,真要是那麽做了,無論起因是誰,都要一起受罰,紅妃可沒打算和花柔奴‘同歸于盡’!
正好此時陳玉卿走進了舞室,似乎注意到了舞室中的微妙氛圍,但她沒有說什麽,只是讓學童們站好位置準備上課。
課間空隙,她這才有閑心詢問剛剛在一旁整理庭院的下仆發生了什麽。等到下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陳玉卿笑着搖了搖頭,嘟哝了一句‘小孩子脾氣’,也不知道是在說誰——陳玉卿并不把這當大事,在官伎中,本來就有親如姐妹和老死不相往來兩種關系。
關系敵對的官伎從來不少。
當然,在學舍學習期間,還是要控制的。這一方面是為了學舍的秩序,另一方面也是讓學童學會控制自己...将來成為官伎了控不控制的住是一回事,但現在做學童都不會小心謹慎,那将來豈不是要上天!
所以雖然不覺得是什麽大事,上課糾正花柔奴動作時,陳玉卿還是用不大不小的聲音敲打了花柔奴:“對,就是這樣伸手,方才伸的太過了...作為女樂,其實學做人重于學藝,學做人倒不是讓你們學的好性子,只是讓你們懂些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裏大概不教如何中傷人罷?”
雖然沒有點明,但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什麽。花柔奴心裏有怨氣,覺得只說自己的陳善才明顯偏心!明明師紅妃也用同樣的方式還了回來!一時之間又羞又氣,重新擡起頭來時又恨恨瞪了一眼紅妃。
‘轟隆隆~’‘轟隆隆~’等到快下課時,醞釀了許久的大雨似乎馬上就要落下,大風吹得屋檐下的風鈴‘叮叮’作響。
這個時候準備着下課的學童們發現學舍的下仆似乎正匆匆忙忙把什麽東西往舞室中搬,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麻布中裹着的竟是好多寬約一尺,長約五尺的銅板,被打磨的光亮,像是鏡子一般。
陳玉卿笑着上前點了點紅妃的額頭:“上回聽你們這些小學童議論,要是板壁上有鏡子照見身形就好了...仔細想來确實有些道理,我與其他善才商量了一番,打算先在這幾間舞室中各裝一面板壁的照子。”
花柔奴慢慢瞪大了眼睛,不知是因為什麽緣故,眼睛都紅了。
嘩啦啦,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終于下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