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蟬蛻(4)

第28章蟬蛻(4)

嘆了一口氣,孫惜惜知道自己這會兒是不能繼續作畫了,便索性放下畫筆,與紅妃說閑話。

“紅妃在讀什麽書?”

紅妃翻過封皮看了一眼:“《一年景》,是杭州名士日山先生所作。”

“怎麽取了個這般古怪的名字?”孫惜惜聽了搖搖頭,轉頭瞄了一眼門外,想着自己的飲子什麽時候到。

紅妃歪着不舒服,便換了一個姿勢:“這...原來是去歲四季賞花做作詩文,這才輯錄成的文集,因有四季花,便稱一年景。”

說到‘花’,孫惜惜像是想到了什麽,湊近了一些道:“說來明日要插花,陸娘子又要考校,紅妃可是胸有成竹了?”

身為預備官伎,如果不去考慮未來如何,紅妃她們的生活其實是無限接近于‘完美’的。衣食無憂,學的是文學藝術,培養的是氣質、審美,總是在和一些很優雅的東西打交道——只可惜,這個過程本質是要把她們培養成完美的‘商品’,而不是一個人。

學了唱歌跳舞、琴棋書畫還不夠,其他日常生活中被認為是‘風雅’的技能,她們也需要通曉。而在此時有所謂‘四般閑事’的說法,即‘燒香點茶,挂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說是閑事,其實是雅事!

‘累家’在如今其實就是‘外行人’的意思,說的是燒香點茶、挂畫插花這樣風雅的事,可不能讓外行人來。主要是這四件事需要相應的技能和審美,不是一般人玩得轉的。

在學舍之中學童們當然也要學習這‘四般閑事’,只不過課程安排相對沒有那麽多。至于她們能學到什麽程度,那就看個人天賦了。學舍的要求是,就算不能在這上面讓人眼前一亮,也得保證今後遇到需要擺弄這些的場合,也能來得!

紅妃點了點頭:“做了些預備...你瞧這個。”

紅妃從自己書案上拿了一個高近一尺,直徑大約兩寸半的竹筒給孫惜惜看。這是一個使用過很久,表面有了一層包漿的老竹筒,原來是撷芳園對面一個面攤老板用來插笊籬、大竹筷等撈面用廚具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紅妃當時打面攤過,一眼看中了這個!

從面攤老板手中買下之後,清洗幹淨,便是一個表面光潔發亮、顏色黃暈自然的老物件了。

“這是我備下的花器。”紅妃已經大致想好了明天怎麽應付每次插花課都有的随堂檢測,這個竹筒就是她準備的花瓶。

“啊...”對于紅妃的品味,孫惜惜是相信的,畢竟之前見得多了。但見到最終成品之前,她還是很難想象要怎麽用這樣一個粗粗笨笨的竹筒插花...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她會覺得自己的眼睛和紅妃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其實也不只是她這麽想,教她們的夫子、善才也提過差不多的話。本意是說,學藝之事,個人體悟不同,明明所見之物相同,卻能有千般結果。人與人眼不同,人與人心不同,各花入各眼,終成不同景。

所以學藝之事才有高低之分、靈巧愚鈍之別。

孫惜惜因為對紅妃要怎麽插花好奇,第二日陸娘子來上插花課時,她一直注意着紅妃。

陸娘子是良籍女子,不過她如今已經過了生育期,所以也不歸女司管理了。和一般的良籍女子不同,她年輕時就發現自己善于插花,經過有意識地訓練,她很早以前就成了這方面的行家。

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如今她已經沒有女司照管她吃飯穿衣了,但她并不用為生活發愁——女司對良籍女子的管理很簡單,養她們從小到大,然後生育期內‘租’給男子為妻。租給男子為妻時,男子原則上也不用管她們飯食,這方面依舊有女司負責。

之所以如此,是女司出于對自家‘財産’的保護,擔心租她們的人家窮苦,到時候苛刻了女子的飯食。真的苛待壞了人,損失的可是女司!不過女司也不會虧就是了,夥食費什麽的都是折進租妻的錢裏了。

而相應的,被租為妻所得的錢財,良籍女子們是一分也拿不到的。

但良籍女子依舊可以攢私房...因為她們不用像妻子一樣給家裏幹活兒(她們被租去只是生孩子,所以實際上就是租肚皮),空閑時間做做紡織刺繡之類的手工什麽的,總能得錢,這也是為未來養老考慮。

不過,很少有人真的能攢夠養老的錢,所以如果沒有老的不能動彈,一般良籍女子都會找活兒幹。

陸娘子如今就差不多是如此,不過她做的是技術活兒,所以回報也比較高,能維持比較好的生活。

“上回說到了‘滋養’,今次該說‘花忌’。”陸娘子對插花之事精熟,此時娓娓道來:“花忌有六,一曰井水插花,二曰久不換水,三曰近油污,四曰貓鼠近前,五曰......”

說着陸娘子又根據各種情況舉例,并且雜而談之,發散說了很多插花之事。

等到說的差不多了,她才讓人将外面兩擔花搬進了上課的閣子之中。陸娘子上插花課習慣有‘随堂測驗’,每次上課之後都要學童親手插花給她交作業。

學舍這邊已經把應季的各種花材都準備好了,花器則是個人準備,花器的準備也算是對個人品味的一重考驗——對于插花來說,花器的選擇其實和插花本身一樣重要,很能看出個人審美能力。所以時人每每論及插花,總要從花器開始說起。

十幾個女孩子被允許輪流上前選花,因為花材是很夠的,基本上不會出現大家想要的某種花因為別人拿了自己就沒有的情況,整個過程非常平靜。輪到紅妃的時候,她選了數枝白色木槿花。

看到她的選擇,陸娘子挑了挑眉...倒不是說木槿花不可以,選擇花材上本無高低貴賤。雖然時人做《花經》給花分了九品,好像花也有了等級一樣,可也沒見大家都用一二品的花,其餘就被棄之不顧了。

只是紅妃選的那幾支木槿花情況不怎麽好,沒什麽葉子,花葉只能看到零零星星半開不開的幾朵。

陸娘子注意到了這點,暗暗關注着紅妃的孫惜惜自然也看的到,心裏更奇怪了...然而,對紅妃這一舉動最上心的還不是陸娘子和孫惜惜,而是坐在紅妃前面的花柔奴。見紅妃拿了那些木槿花枝,她差點兒笑出聲!

紅妃過去在插花課上表現出色沒錯,但她可不覺得紅妃這次也是一樣情況!看看她的花器,再看看她的花材,簡單清楚不過了,這還能出什麽花樣?在她看來,之所以這樣就是紅妃太托大了,每次都想‘與衆不同’,殊不知大衆如此自有理由,這次就要作繭自縛了!

和紅妃不同,她用了一個花籃做花器,選了數種花,心中早有腹稿——正是此時竹籃插花公認最好的搭配。

紅妃可不知道自己‘前桌’的得意,她只是按照自己最開始的想法做事而已。

先整理了一下花枝,她選了一根很大的木槿花枝,下面木枝的部分很大,剩下的木槿花枝則相對纖細一些(幾乎沒有多少旁支),而這些都需要修剪,剪枝、去葉什麽的,

木叉卡在竹筒口以下(插花時更好固定住花材,有利于插花的形态保持),木槿花枝下部很長一部分已經去掉了旁支、葉子和花,只留下了光禿禿的枝幹,這樣花葉的部分就只占了露出部分的一半左右,斜斜向一方伸出。

插花過程中,紅妃很注意每根花枝之間的關系,放入兩花枝後,第三根花枝就是那根最高大的,這根花枝還做了矯形,和其他花枝向一個方向伸出到一半時可以向另一個方向微微彎曲。最後就是三五枝剪去了主枝,只餘下一旁支的花枝,放入竹筒之後,延伸方向和之前的花枝不同,但因為低了很多,所以不會搶眼。

紅妃的插花作品并不算複雜,所以她差不多和花柔奴同時完成。

陸娘子原本正在看花柔奴的作品,見紅妃也示意做好了,目光下意識挪了過去。然而就是這一挪,視線就走不開了。

紅妃的插花怎麽樣先不說,但放在衆人的插花中一看,就給人以強烈的‘畫風不同’的感覺...這是當然的,紅妃的風格更像是‘日本花道’中的某些流派——她曾經陪朋友上過幾節花道課。

雖然沒學什麽東西,但至少知道了日本花道的一些基本常識。

也是因為這個經歷,她平常看到了一些日本花道的相關創作也總會注意一些。久而久之,別的不說,日本插花那種微妙的風格是熟悉了,這也導致這輩子學插花時總是下意識地朝那種風格靠攏。

如今天下文人氣很重,審美上是纖細文弱、講究意趣沒錯,但具體到插花上,卻不是想象中那麽‘清麗’。各種花熱熱鬧鬧、鮮妍明媚的多見,簡約清麗、有禪意的很少見,就算有,也沒有那麽‘單純’。

這也是紅妃插花和別人畫風不同的原因。

不過這種畫風不同也沒什麽不好的,美是相通的...直接拿一種已經有了完整體系的插花出來,這甚至有些欺負人了。

而且真要說,這種日本花道風格真的很适宜當下——如今這個大周表現的比大宋強很多,但在美學上卻是走了一條路子。

“真好...”陸娘子一下就被打動了,看到這從木槿時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美感,仿佛看到了向上生長的生命力,以及一種在插花作品中很難見到的自然美——紅妃特意調整,使得插花像是一棵樹的形态,正是為了表達這個。從這個角度來說紅妃這個作品很成功,将想要傳達的主題傳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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