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蟬蛻(6)

第30章蟬蛻(6)

孫惜惜平常和陶小紅關系不算好,不過這也不妨礙這個時候串閑話。所以她很快接過話頭,說起了自己知道的消息:“我聽金蓮姐姐說過,她曾在簽書樞密院事家的品香會上見過兩個南桃花洞的私妓娘子品香...雖是能調弄這些,卻常讓人覺得是在照本宣科,只會說些泛泛而談的話。”

“金蓮姐姐說了,這大概是因為她們并不從小學這些,而是年紀漸長後鸨母有意培養,倉促而成。如此便不能圓融,應對上就算不出錯,也難有見地,舉手投足間常讓人覺得呆板。”

孫惜惜說的這話甘甜倒覺得有八分真了,不愧是從甄金蓮那裏聽來的一手消息。她說的那種情況應該是大多數私妓的真實情況,不過應該也有極少數私妓,培養方式和官伎幾乎一樣——這種私妓,身價和官伎也是一樣,甚至更高。

一邊串閑話,一邊調弄香料,碾為塵屑、用戥子稱重,定好量後混合,最後和成香丸——粘合劑常用煉蜜之類,當然,各種花汁也很常見,這也是香丸香氣的一部分。

弟子們合香,劉翠兒就捏着一柄團扇在弟子們中間走來走去,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和她預料的一樣,弟子們要麽是非常生疏地嘗試用自己覺得好的幾種香料合香,中間難見章法,純粹是碰運氣的做法(這也正常,事實上很多香師配香時也是碰運氣,只不過人家經驗豐富,能夠比較有效率地碰運氣)。要麽就是針對已知的一些香方做修改,劉翠兒只是不許她們照抄,卻沒有不讓她們‘參考’。

不多時,合香完畢,劉翠兒拍拍手,示意弟子們可以燒香看看,也是讓其他人品品自己所合之香的意思。

因為總共只有十五個學生的關系,時間倒也來得及,所以大家就三人一組輪流焚香——這也能順便檢查一下大家焚香的技藝。

此時焚香是很有講究的,除非是線香,不然都有緊要處。譬如燒盤香,就得用香末,使用模具打出一個香篆來,香篆可以是文字,可以是花紋,重點是圖案由一根線貫到底,有始有終,這樣可以點一個頭燒到尾。

不過盤香此時在文人雅士中并不受歡迎,主要嫌棄盤香、線香燒起來有煙塵,失了清雅之味。最受歡迎的是香丸香餅,這次劉翠兒讓弟子們合香,也是合的香丸。

輪到紅妃時,她和孫惜惜、花柔奴一起,三人各據一案,其他學童就和劉翠兒一起散圍在她們身旁。

紅妃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瓷香爐,爐底燃炭火。見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碳箸,素手取來一片雲母設在炭火上——此時說是燒香,其實更像針灸中的‘灸’,要的是熱氣烘炙,并不直接燒香。分子在熱力下會加速運動,這樣香氣就透出來了,且不會有讓人讨厭的煙氣。

拿了兩枚香丸置于雲母之上,不多時香氣果然發散。

此時大家就可以來聞香、品香了。

雖然三個弟子都在弄香,但劉翠兒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左邊的紅妃身上。這不只是因為‘優等生’總是更吸引老師注意力,也是因為有的人就是比別人更能吸引人...教這批學生也有幾年了,劉翠兒對她們已經有了相當的了解。她認為紅妃身上有着非常了不得的特質,這種特質甚至比她飽受學舍善才贊賞的舞藝要特殊的多、珍貴的多!

那就是她無時無刻都能抓住人目光的能力!

這不只是表現在舞臺上,她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劉翠兒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是他們今天看到的樣子,只能認為這是天賜。人與人本來就是不同的,千千萬萬個平平無奇的人出生之後,上天總要降下一個不同的兒女來。

關于這一點,紅妃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她身上有着多麽深刻、多麽矛盾的特質!當天性中的單純,與對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的絕望碰撞,她看起來比所有人都純潔!是的,她是不知世事的那個,兩輩子她都不算真正經歷過什麽。同時,她又比任何人都要憂郁,相比起活在這個世界、習以為常的人,她看的太清,同時又拒絕被同化。

姿态寥寥、神态郁郁。

看似出世,不是此世間人,但又因為她這份‘拒絕’,分明多出了一點兒傲骨嶙峋。這種仿佛是自己和其他人、和全世界、和自己較勁的狀态,讓她像是站在懸崖上的人,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面對一個站在深淵前的人,誰能挪開視線呢!人的眼睛是會本能追逐危險的。

夏天的衣衫總是輕薄,窄袖上襦的袖子是薄羅料子,在燒香過程中滑了下去,露出紅妃一小截雪白的小臂。這個時候的紅妃不笑,似乎是在認真對待面前的香,但旁觀着又分明覺得她沒有表現出的那麽認真。

時人重香,哪怕是達官貴人也很在意對香的态度,太過輕慢會被認為是不好。

但當眼前的少女這樣做的時候,平日愛香如命,被說是有‘香癖’的劉翠兒卻沒有被冒犯到的感覺。反而覺得理當如此——那個小娘子姿态足夠漂亮,無論是別的什麽,還是香,這些東西終歸是外物,她拿這些東西是為了讨好自己,而沒有自己讨好這些、為這些東西獻身的想法。

‘真傲氣啊’,劉翠兒忍不住在心裏說。

同時又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當然,她也不會點出這一點,讓其他人和紅妃學。劉翠兒很清楚,這種難以用語言描摹的氣質是學不會的。同樣的事、同樣的做法,換一個人來,那完全就是另一回事。

只有并非刻意,才能如此漂亮。若是刻意去做,就沒有漂亮,只剩下傲慢了。

‘好看,真是好看’,心底裏告訴自己應該去看別的弟子,但當目光挪開一下之後,劉翠兒還是忍不住看回來。她自己也是常和‘美’打交道的人,對于‘美’也就更加敏感,更容易沉溺其中。

劉翠兒聞過了花柔奴的香,也聞過了孫惜惜的香,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好在她們的香都很簡單,她和其他弟子講解、點評幾乎不用過腦子。事實上,這和之前其他女弟子的香也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香味不同,但也就是這點不同了。

劉翠兒拿來點評,與其說是‘點評’,還不如說是以此為引子,和弟子們說一說合香相關的知識點。

直到輪到紅妃的香,近前去品,有一股清新樸素之氣襲來。這香味絕對達不到此時品香時所說‘清遠深長’的标準,但卻是劉翠兒沒有聞過的味道。香氣樸素而清馥,清新而帶甜暖,餘味稱不得長,卻反而和這品香相得益彰。

真的餘味幽長起來,反而會破壞之前香味‘樸素’的特點。

“這是什麽香?”劉翠兒是玩香的專家,市面上通行的各種香都是聞過的,一些‘私人定制’的香就算沒接觸過,乍一聞也能知道些底細。而她翻遍自己的記憶,并沒有找到類似的香味,只能依稀分辨出香中有荔枝殼。

紅妃一面往爐中添香,一面慢慢道:“這香我叫它‘小四合香’,用香橙皮、荔枝殼、梨渣、甘蔗滓做末屑,合梨汁做香丸,陰幹待用即可。今日來不及陰幹,香氣稍遜些,若能陰幹倒是更好。”

劉翠兒一聽就知道‘小四合香’的來歷,此時有‘四合香’,即沉香、檀香、麝香、龍腦香合香,這四樣香料都是極其昂貴的,比同等重量的金子更貴!所以這四合香又被成為‘富貴四合’,非富貴者不能用此香!

‘四合香’實在是常識一樣的存在,所以聽到紅妃這樣說,其他學童也反應過來了。花柔奴就忍不住嘀咕道:“口氣也太大了,香橙皮、荔枝殼、梨渣、甘蔗滓是什麽東西,也拿來合香?還敢說‘四合香’?我看還不如叫‘窮來樂’!”

“說起來紅妃你倒是做了好事,這樣的香方要是流傳出去,那等沒錢燒香的人就有福了...只不過啊,咱們還是別燒這般香了,傳出去別人只會說吝啬,到時可就丢臉了!”

官伎這種存在就是要靠豪奢的排場來支撐其自身,當一個官伎渾身上下幾千貫打不住的時候,哪怕是達官貴人也不能輕視她們。相反,這個時候的達官貴人還要仔細掂量,這樣的女人是不是自己能消受的。

而當一個官伎不再奢侈,那麽即使她再會唱歌跳舞,再有才華,其他人也會下意識看輕她,不把她當作是要付出巨大代價才能接近的存在。

從這個角度來說,花柔奴的話也沒錯,她是站在‘官伎’這個身份的立場說這話的,堪稱标準答案。

“哦,你是這樣想的?”但紅妃卻不以為意,只是重新蓋上了香爐蓋,聲音不緊不慢、清清冷冷:“這是我的香方,我叫它什麽它就是什麽,我說它是‘小四合香’有何不可?”

“至于我燒這香丢臉不丢臉,我想是不會的...從來只有人丢臉,哪有香丢臉的?”紅妃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依舊不輕不重,仿佛是一縷輕煙,輕飄飄的就要浮起來一樣:“四合香有什麽難得的?我打開匣子何時不能合一爐來?于我而言,說不得‘小四合香’還要有趣些。”

‘真傲氣啊’,看着紅妃言語下,其他人再說不出話,劉翠兒再次發出同樣的感嘆。至于其他的感想,那也是一樣的...好看是真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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