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雛鳥(4)
第34章雛鳥(4)
第二日午間,撷芳園中的女樂們都起床了,趁着人都在的時候,紅妃她們還得由柳湘蘭領着去各處拜訪——這一次才是真正花錢的時候,她們得為每一位‘前輩’準備禮物,這是表達恭敬,也是預先請前輩們多多指點。
這個時候如果沒有特殊緣由,禮物也不會真是什麽寶貨,但對于這些平常奢侈為尋常的女樂來說,太過一般的禮物也拿不出手啊!所以同院之中的前輩,每人的禮物平均花費怎麽也得十來貫,光這兩三百貫就花出去了。
另外,北桃花洞另外二十七家官伎館的女樂也得有禮物送上,以示新人入行‘拜碼頭’,請前輩們多多指教。這些禮物相對來說可以薄的多了,大多是一些新奇的巧物、小玩意兒而已,但架不住人多,在此開銷出大幾百貫一點兒也不稀奇。
這是不能省的錢,大多數學童剛成為女弟子,自己是出不起的,就得求助于官伎館。
“當初聽大娘子說道,說是剛行禮的女弟子還未見客呢,就能欠下館中幾千貫錢...如今看着小娘子長成,才知道大娘子說的不錯。”周娘姨有幫着紅妃整理送去其他官伎館的禮盒,對于紅妃的開銷心知肚明。
旁邊師小憐坐在一張圈椅上,吃着蜜餞呢,聽周娘姨這樣說,便捂着嘴吃吃笑了起來:“娘姨這是見得少了,這時候才嘆說這個——我與二姐有母親的遺澤在,平日不會欠館中的賬!若是外頭來館中的,可不是這時才借錢!”
官伎館培養的學童很早就開始欠錢了。
第一個就是‘培養費’,紅妃她們在新竹學舍學藝并不是免費的,新竹學舍雖有教坊司的些微補貼,但大頭還得靠官伎館繳學費。每天都是名師教導,這樣的學費無論是什麽時候都不會便宜。
第二個是‘置裝費’,學童不用像官伎那樣奢侈,但也不能靠着館中每季發的兩套衣裳過日子...或許生活拮據的普通人覺得這是正常的,可學童們生活在一個過于光鮮亮麗的地方,當身邊的女孩子每一個都裝扮的那樣講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當個‘異類’的。
這種時候,就得問館中借錢了。這筆錢每一次都不多,但積少成多,六年下來也有一些了。
第三個其實和置裝費可以算作一起...女孩子除了衣服,平日還要用首飾,首飾很昂貴,算是開銷的大頭,這才單拿出來說——一般來說,學童們年紀小,用不着太華貴的首飾,自用的首飾都不會太耗費。但她們有的時候還要參加表演,表演時用的首飾就很奢侈了。
這些昂貴的首飾大多數可以租借,花的錢還可控。但有一些首飾根本租不到,又或者會多次使用,租不如買劃算,這樣一來,這方面總得花錢!
除開這些,還有些雜費,比如說學童可以拿的‘零花錢’,每個月也有五貫,這也是要還的!而且還別覺得五貫零花錢多,事實上但凡去拿這零花錢的,比如說孫惜惜、陶小紅,這從來不夠,往往還要額外借一些。
據說以前這零花錢更少,只有四貫,漲到五貫是近幾年的事。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師小憐還與紅妃笑嘆過:“五貫錢啊!這夠幹什麽?館中也太算計了,左右不夠的還得拆借,何必如此...如今市面上物價總在漲,還當是開國時的老黃歷呢!”
對于底層百姓來說,一百錢是一家人一天的全部生活費。一家人一個月三貫錢左右,那麽五貫錢給一個小姑娘做零花錢,理論上應該是夠的——然而現實卻不是這樣!
這五貫錢是夥食費,是脂粉錢,是衛生費...包攬的東西着實太多。
夥食費先不說,館中包了一餐中飯,學童們要保持好身段,若沒有什麽口腹之欲的話,這上面的花費有限。只是脂粉錢麽,紅妃她們年紀雖小,卻是早早有學習化妝打扮的,脂粉這種東西但凡上點兒檔次,在古代都不會便宜,所以才說‘美人一身香,窮漢半月糧’!而紅妃她們雖是學童,卻也不可能用太差的,這上面的開銷自然就大了。
還有衛生費,女孩子常常要沐浴吧?去一次浴堂最便宜也要十文錢,那還是最基礎的大池子,也不含別的消費。學童們泡個浴桶、用些香湯是常見的,每個月光是花在洗澡上的錢也至少幾百文了。
至于其他林林總總的花銷,大到買個衣櫥,小到用張紙,那可都是錢吶!以白紙為例,此時的造紙術比之前代有了長足的進步,但依舊是手工業時代的産品,最便宜的印書紙也得二十文錢一刀。
但這是印書紙,寫字用的紙不同,不說如今最上等的內造蠲紙,一張就要百錢。就說稍微過得去的竹下紙,也得五文錢一張...學童們日常讀書,與讀書人無異,紙張開銷也不少了!
所以說,大大小小算下來,每個月從館中拿十來貫錢只是最基礎的,可以說一句‘儉省’!而就按照這個儉省的标準,六年下來就是七百多貫了!
紅妃從頭到尾就沒欠過官伎館的賬,所以周娘姨對此感受也不深,才會這個時候一次性開銷出許多禮物錢時,感慨女弟子負擔重。她哪裏知道,這種表面上的一次性開銷雖多,暗地裏細水長流的小開銷也不等閑呢!
給周娘姨掰着手指頭算賬後,師小憐又攤開手去一笑:“了不得了,這賬算不得了...這才哪兒到哪兒?今後開銷還多着呢!”
這話并非師小憐誇張,遠的不說,只說今早不就又許多珠寶商人在官伎館外候着了?
從學童成為女弟子之後,按照慣例,三日內都會穿戴二加之禮當日的紅褙子、山口冠,但是三日之後就得更換服飾。
這個時候就沒有租借的說法了——倒不是說女樂就沒有租珠寶首飾的,哪怕是女樂,也有很多負擔不起那些驚人的行頭。為了不至于來來去去就那幾套裝扮顯得不體面,租用就是一個選項了。
只是那是今後的事,現在官伎生涯才開頭,一來萬象更新,求個好意頭,沒人會考慮租。二來,這個時候女弟子沒什麽家底,總得攢幾套好一些的首飾衣服。即使是那些會租珠寶的女樂,也是有些底子的,總不能全部身家都是租來的。
倒是成為正式官伎時用來鋪房的家具、擺設之類不用太擔心,那雖然是個大開銷,但按照慣例會由買下女樂初.夜的男子負擔,就像新郎總會準備新房——好一場荒腔走板的‘婚禮’!
剛剛成為女弟子的女孩子大多有不少欠賬,就紅妃、孫惜惜、花柔奴、陶小紅她們四個吧,除了紅妃外,包括花柔奴在內,都是有欠賬的,多少而已!
花柔奴雖然有養母花小小在,但花小小更多是想‘養兒防老’,平素會補貼花小小一些,但大面上可不會替花柔奴承擔幾千貫的債務...要是花柔奴是個沒良心的,讓她背債後,今後就不管她了,她豈不是要坐蠟?
到時候就算能有都知、總管之類的人來主持公道,也難免有些爛賬!
師小憐正和周娘姨說着紅妃這些女弟子的開銷問題呢,外面陡然熱鬧起來,原來是柳湘蘭帶着女弟子們四處拜訪,現在走到師小憐這兒了。
師小憐笑意盈盈地站起來,往正房主位上坐,掩唇道:“這可是好時候,今日也讓我來擺擺大娘子的譜兒!”
“你便安坐罷!”柳湘蘭也是笑着的,伸手讓紅妃她們去拜師小憐。
這件事之前已經做了多次了,此時不過是再一次而已,紅妃她們也是駕輕就熟!
在周娘姨鋪下的墊子上跪下,拜了拜師小憐,口稱:“請大娘子看顧些個!”
另一邊,身後跟着的人捧上四份禮物。而師小憐這裏也要回禮,只是這回禮就簡單多了,一些自己日常用的小玩意兒就行了,比如給孫惜惜的是一個香囊,給紅妃的是一把素扇。
柳湘蘭帶着四個女孩子到處繞了一圈,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等到第二日午間,她又請來了錢總管、師小憐、花小小三人,說是有事商量。
三人對于商量什麽心知肚明。
這種事都是慣例,剛剛成為女弟子的學童得要認一個‘姐姐’,在女弟子期間‘姐姐’就是女弟子的老師、監護人。不同于學舍時期,學童們學的是一些理論知識,其中大部分是才藝相關,女弟子時期是着重學習‘接人待物’的關鍵期!
很多東西理論就是理論,代替不了實踐,與人打交道更是如此!
很多女弟子在才藝上平平,容貌于同期之中也算不得出挑,但就是與人打交道有天賦!她們今後的前程往往也不會差。而又有一些例子完全相反,女弟子本身的素質不錯,然而與人打交道的本事不行,甚至情商差,最終也只有受冷落的結果。
是的,女樂之中什麽樣的娘子都有,那些性格古怪卻依舊受盡追捧的也存在...但‘古怪’‘傲氣’‘冷漠’等等标簽,其實是一種奢侈品,只有‘花魁’如此才更添一分魅力,如果是一般人來做,只會惹人厭煩而已。
與人打交道的能力是如此重要,為女弟子們選一個合适的‘姐姐’,成為引導她們的人就很有必要了。外頭來的不說,院中有母親、姐姐的,都知還得把她們請來一起商議。
柳湘蘭也沒有說什麽廢話,首先提出來的名字就是紅妃,她看着師小憐道:“紅妃如今也要尋個人來指點,小憐你是如何想的?”
這個話題紅妃和師小憐交流過,師小憐心裏有底,但她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柔順道:“都知比我有眼光多了,對館中娘子們的了解也不是我能比的,自然還是都知來挑的好!”
柳湘蘭沉吟了一下,剛準備說出心裏想好的人選,一旁花小小就插話道:“小憐此言就有些太小心了,有什麽不能直接說呢?要我來說,真要選個姐姐,有誰比你這個親姐姐更好?這本來也是官伎館的慣例。”
官伎館确實有這種慣例,若是女弟子在館中有正當值的母親、姐姐,那麽都知往往會傾向于将其安排給她們...說到底,這個引導者最好還是能細心一些、為女弟子着想一些,其他人在這方面是不能和血緣親人相比的。
但這不是柳湘蘭的預想人選,她想的是将紅妃安排給冠豔芳。
撷芳園有三個‘如夫人’,一個是都知柳湘蘭本人,一個是花小小,另一個就是冠豔芳了。
三個‘如夫人’按理來說也不算少了,如夫人每年有三個名額,除開一些女樂在為皇家表演時讨了貴人歡心,直接由皇帝皇後發話讓她晉升‘如夫人’外,其他都是教坊司參考各方面的因素排出來的(只有成為紅霞帔才有資格參與這種排位)。
算下來,一家官伎館平均也就是三名如夫人的樣子...但問題是,撷芳園的三位如夫人,一個柳湘蘭眼看着就要不當值了,就算是因為身居都知之位,可以比普通官伎晚幾年離開官伎館,也就是這幾年的事了。
她這樣的女樂,有如夫人的身份,也有都知的權威,對撷芳園的生意也很有幫助(她如今已經不大待客了,但許多老關系都在,給撷芳園的女樂鋪路是十分合适的),唯獨沒有的是‘未來’。
花小小也是這個道理,她還遠比不得柳湘蘭呢!有她這個如夫人等同于沒有,一般計算撷芳園的如夫人人數,都可以忽略她不算——更別說今年年底她就要不當值了,到時候撷芳園就真的只有兩個如夫人了!
至于冠豔芳,她比柳湘蘭小了六歲,倒是還能支撐幾年。
但這也不能長久,柳湘蘭看着,就算這幾年撷芳園中年輕的紅霞帔們還能選出一個如夫人,那也沒有真正能名盛一時的人物!
撷芳園未來可能會後手不繼!對此柳湘蘭是很有危機感的。
而紅妃的出現讓柳湘蘭看到了希望!只要能将紅妃培養出來,她相信撷芳園在開封府二十八家官伎館中至少能獨占鳌頭十年!
一個能成為一時之選,會被文字記錄下來,成為後世人都知道的‘花魁’就是有這樣的能力!
為此,她當然得給紅妃挑一個好的‘姐姐’...至于所謂的慣例,那倒不是很重要了。畢竟這也不是一定的事,只是大多數都是如此而已。話說回來了,在柳湘蘭看來,紅妃也不屬于大多數,非常人行非常事。
冠豔芳是個好的選擇,她是如夫人,平素往來唱和的都是頂尖權貴,有她帶着紅妃到處‘見世面’,紅妃很快會被大周最上層的一些人看在眼裏。有了這樣的開始,再加上如夫人妹妹的光環,将來就什麽都不用愁了。
當然,柳湘蘭也不是覺得将紅妃交給師小憐,她将來就出不了頭。而是選擇冠豔芳,紅妃可能會成功地更快一些。
柳湘蘭看了一眼花小小,心裏知道花小小的想法——花小小這個時候特意多這一句,自然不是因為她關心紅妃!了解她為人的柳湘蘭如何不知道她的算計,她想的是紅妃有師小憐做姐姐,花柔奴就可以認冠豔芳做姐姐了。
這對花柔奴的前程自然是很有好處的。
今次撷芳園四個女弟子中,除了紅妃外,其餘三個裏,孫惜惜要稍差一些,至于花柔奴和陶小紅其實不相上下。只看上次呈演的話,花柔奴稍強,另外花柔奴的長相也比陶小紅亮眼。
但要讓柳湘蘭來說,如果沒有別的意外,陶小紅倒是比花柔奴前途更好的樣子。
花柔奴明豔豐腴,陶小紅楚楚可憐,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前者确實亮眼,但後者才是如今權貴們更加欣賞的...再者說了,柳湘蘭覺得陶小紅比花柔奴更加沉得住氣,屬于非常能忍耐的那種性格。
有這種性格的女孩子,在女樂中總不會太差。
這樣說來,如果紅妃不認冠豔芳做姐姐,那就該輪到陶小紅才是。然而話又不能這麽說,說到底陶小紅是個‘外來的’,在撷芳園可沒有根基!在官伎館內照顧自己人屬于慣例,這會兒商議女弟子們認姐姐的事,紅妃和花柔奴有家長在,陶小紅沒有,就沒人能幫她說話!
如果陶小紅比花柔奴強得多,情況會有不同!但在這種差距不大的情況下,更照顧內部子弟也是應有之義。所以花小小也篤定,只要沒有紅妃來争,認冠豔芳做姐姐的,必然就是自己的養女。
“這個嘛...倒也不用拘泥于慣例。”也是不想聽花小小撒潑,才說的這樣含糊。花小小如今都要離了撷芳園了,行事起來更無所顧忌,常常仗着自己如夫人的身份和資歷惹是生非。
聽到這裏,花小小哪裏不知道柳湘蘭的意思,當即道:“都知也不必這樣含糊其辭,我也就說了罷,我想着我家柔奴看着倒也成器,正好與冠大家做妹妹,受她教導,将來也好出頭些!”
說到這裏她又放軟了些聲音道:“我知道都知的打算,是覺得紅妃那小娘子出挑,将其他人都比下去了,想要讓冠大家帶着她,也好立起來支撐撷芳園...都知的心是好的,這也是大局為重...只是...”
“只是我也在這裏将半輩子的臉舍下了!我都是要離開館中的人了,如今算是求都知最後一事...我這二十多年也是命苦,明明也是如夫人的,卻連一般宮人也比不得。如今好不容易空熬了個幹淨,能指望的也就是柔奴将來出色些!”
硬的不行來軟的,這個時候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柳湘蘭還真不好生硬拒絕。
官伎館其實很像後世的國企,不可能像私企那樣一是一二是二!優先照顧快要退休的老幹部也是一種人情味兒的體現。柳湘蘭拒絕了花小小這‘最後的請求’,大家肯定理解她,畢竟這是大局為重,但也會讓一些人心裏不是滋味兒。
對于女樂來說,能夠依靠的後盾只有官伎館,最後一點兒心願,明明只是擡擡手就能達成的,官伎館卻沒辦成...終究不好想。
看着柳湘蘭不好說話了,花小小又将目光轉向師小憐,語氣壓迫性強了很多:“小憐是做人姐姐的,自然想着妹妹更好,這心思我做人母親的焉能不知?只是這次只能請小憐你讓着我這個姐姐了。”
官伎之中,資歷大多數時候都能用來壓人!
見師小憐不說話,花小小語氣又是一變,笑着說道:“其實小憐你也不必多想,紅妃是個有大前程的,和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可不一樣!我望着她去冠大家身邊,想的是讓她沾光,将來才更有機會出頭!”
“可紅妃是什麽樣的小娘子?她是一般人?依我來看,反正這二十幾年沒見過比她更出色的苗子了!她這樣的小娘子,認不認冠大家做姐姐有什麽分別?要我說,過個幾年再看,不是她沾認的姐姐的光,反而是人家沾她的光哩!”
“這樣的好事做什麽便宜別人?不自己來享這個福?”
正話反話都說了,也着實讓人不好處理。柳湘蘭正棘手呢,就聽師小憐柔聲道:“既然是花大家開口了,又是花大家離開前最後一點兒心願,奴自然是願意讓一讓的...紅妃跟着我也好,我們十幾年姐妹了,她哪裏好哪裏不好,我都知道,倒是更能指點她。”
其實紅妃和師小憐早就商量好了,由師小憐來帶她。如夫人可能帶來的好處并不被紅妃看在眼裏,從根本上來說,她就對那些沒興趣。如果不是因為走紅的女樂擁有的自由比不走紅的女樂更高,她甚至更願意做一個默默無聞、只專注于表演的女樂。
師小憐不知道紅妃的心思,但她也不太看重如夫人這塊招牌...她對紅妃将來會成為名動開封的女樂一點兒也不懷疑。跟在自己身邊,她還能更好地看顧她,各方面的教導也能更細心。
她可不覺得身為大忙人的冠豔芳能有多少時間指點一個館中‘分配’過來的妹妹。
師小憐如此表态,原本還有些糾結的柳湘蘭也沒話說了,只能點點頭道:“如此也就罷了,紅妃就跟着小憐你,柔奴便跟着冠大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