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可識得我?

京都的三月,乍暖還寒。

辰時飄來一場小雨,細細密密,斜斜的吹進廊下。

沈音音撐了一把油紙傘,從垂花門拐進了院子。

她一身素錦衣裙,微微擡眼看細密的雨絲,瓷白的小臉,杏眼櫻唇,是骨子裏流淌出來的柔美。偏生眉眼間帶着易碎的柔媚,讓人覺着風雨若再大一點,便要攀折了這姑娘。

“阿姐,明日我們便能去見爹娘了嗎?”她腳邊裹成一個團子的沈沁拽住她的衣袖,晃了晃。

三四歲的孩子對生死還沒有概念,只當父母去了遠方。

音音心裏泛酸,伸手替妹妹裹緊了披風,牽着她的手,幾步進了抄手游廊。

正房門口站了幾個婆子,正低眉順眼的候着,見了音音,俱是愣了一下,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

“張嬷嬷,姐姐可是起來了?”

音音淺笑盈盈,詢問了句,話音落了忽聽裏面杯盞落地的叮咚聲。

接着便是她表姐蘇幻氣急的聲音:“你竟要将音音姐妹倆打發了?她一個姑娘家,還帶個孩子,出去了如何立足?又生的這樣的容貌,京中多少纨绔惦記着,若失了庇護,你讓她如何自處?”

她的表姐夫陳林的聲音便有些發虛:“阿幻,你也替我考慮一二。如今吏部缺出來個空職,多少人盯着呢,按理講你夫君是最有資歷的那個,可如今家裏住了兩個罪臣之後,難免被人抓住了做文章,我若失了這機會,還不知多久能出頭呢。”

音音腳步一頓,垂下眼,遮住了眸光裏的難堪,伸手便捂住了沈沁的小耳朵,她不願這小娃娃過早的懂得人情冷暖。

她原也是國公府嫡女,只權利更疊,國公府在皇家血雨腥風的奪權中站錯了隊,被新帝清算,抄家沒産,褫奪爵位,爹娘也在憂思驚懼中一病不起,沒幾天就去了,諾大的一個家便散了,只剩下她們姐妹倆。

素日裏争着同國公府攀關系的族親們也都遠遠避開了,沒一個願沾這倆災禍。幸好還有她的幻表姐,願意伸出溫熱的手,給了姐倆一個落腳地。

蘇幻生母早喪,是跟着姨母長大的,是以跟音音要好。況她嫁的是個寒門進士,當初夫婿是受了國公府提攜才進了吏部,陳家便不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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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沒良心啊!”

蘇幻壓着嗓子罵了句,隔着錦簾低低傳來,接着便是一陣急咳。

音音心裏跳了一下,因着表姐已是身懷六甲,胎象一貫不穩,近來又染了風寒,身子益發虛乏,她擔心她一氣之下動了胎氣。

裏面的陳林顯也是吓到了,急忙道:“阿幻勿氣、勿氣,仔細身子!咱不提這茬了好不好,都是我的不是。”

頓了頓,又補救道:“明日清明,我帶了她們姐倆去寺裏給姨父姨母點盞長明燈,可好?你身子不好,就別出門了,你的那份心,為夫都替你盡了。”

接着又低低哄了幾句,裏面的聲息才漸漸止了。

音音攥了妹妹的手,進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忽見門簾響動,一身儒雅書生氣的陳林走了出來。

他看見門口的小姑娘,腳步頓住,一時也有些無話。

目光落在這位妻妹柔媚的面上,饒是見慣了,仍是被驚豔了一瞬,忽而便想起昨日平昌侯府李二爺的話:“你那位妻妹,真真好顏色,若是能親近一二,小爺保管給你拿到這吏部郎中。”

想起這兢兢業業盼了許多年,如今已是近在咫尺的機會,他心頭猛跳,竟有些熱血激蕩。

他不動聲色壓下雜亂的思緒,對着姐倆含笑欠身,便大步往外走。

音音進了屋,只當未聞,溫言同表姐說起明日上香之事。又拿些坊間趣聞來同她解悶,見姐姐終是開懷而笑,才起了身。

第二日一早,陳林已備了馬車,親自護送姐倆去了近郊普仁寺。

遠遠便見寺門前戒備森嚴,已是清了路。

有引路的小沙彌将她們一行引進了角門,有些歉意道:“施主莫怪,今日來了位大人物,正同普濟大師談禪,正殿便禁了閑雜人等,可随小僧來偏殿上一炷香。”

音音自是無話,去偏殿點了長明燈,跪在明滅的燈火裏,輕輕垂下了濕潤的眼。

她爹娘是帶罪之人,連個牌匾也無,現如今便是點長明燈都不能留姓名,不知如今在天上,可能看見女兒來看他們了。

沈沁還裹着厚厚的棉披風,天真的看着上首慈悲的佛像,問阿姐:“爹娘看見這燈,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嗎?”

音音嗓子發澀,一時不知如何回她了。

“音音,你大姐姐抄的經卷我忘在禪房裏了,我帶着阿沁在此候一會,你取來我們燒了可好?”陳林邁進來,收了油紙傘,眼神有些躲閃,道了句。

此時外面又開始下雨,落在屋檐上,噼噼啪啪作響。

因着今日也未帶奴仆,音音不疑有他,當即起身,往方才表姐夫休憩的禪房而去。

穿過回廊,普濟寺的後院深闊而寂靜,剛推開禪房的門,迎面撲來一陣暗香,讓音音輕輕皺了眉。

她裏裏外外掃了一遍,也未見着陳林所說的經卷。

正欲出門尋個小沙彌問問,卻見門扉開合,閃進來一個黛藍常服的男子。

音音愣了一瞬,她認得此人,一雙桃花眼,中等身材,是平昌侯府上風流浪蕩的李二爺,因着常年流連花叢,白淨的面上顯出些虛症。

“可是來尋經卷的?”李勳手中拿了個小包袱,往前送了送,笑着問。

音音不欲同個外男在此糾纏,簡單道了個是,便要行禮來拿。

李勳瞧着那纖細白淨的腕子伸了過來,心裏一蕩,将錦緞包袱往身後撤了撤,口吻輕佻:“不急,自打國公府出了事,在下真是好久沒見過姑娘了,不若今日坐下來喝杯水,若是有什麽困難,也可說給我聽,我能幫上的定當給姑娘出一份力。”

非親非故的,這話出格了些,音音品出些別的況味,忙道:“不勞煩李二爺,煩請将經卷還我。”

見他還是背着手,沒有絲毫歸還的意味,一雙眼黏在她身上,從上到下巡梭,便連經卷也不要了,擡腳便要往外走。

只一動作才覺出,腳步虛浮,仿似踩在雲上,一點力氣也無。

她心裏突突直跳,剛邁出幾步,卻被杵在門邊的李勳用肩頭一碰,又踉跄着往後退,跌坐在榻邊,低低驚呼了一聲。

連出口的聲音都是軟糯無力的,嬌嬌柔柔,帶着勾人的尾音,讓李勳身子都酥了。

他往前幾步,看着她軟軟伏在榻上,桃花眼裏是直白的欲望:“音音,我曉得你那妹妹素有心疾,若今日你讓爺高興了,爺給你尋了宮裏的禦醫來,保管治好她。你說可好?”

音音身子發熱,如墜雲裏霧裏,她指甲嵌進掌心,努力讓自己保持一絲清明。

見他還肯誘哄自己,猶豫了一瞬,顫顫伸出手,搖着男子的衣擺同他周旋:“爺,您這是什麽話?若今日便這樣不明不白,音音沒了清白,爺可肯給音音個名分?”

李勳見她态度松動,喜不自勝,又見她泫然欲泣,眉頭輕蹙,帶着易碎的柔媚,生命仿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不禁心神蕩漾,沖動之下便想要留她在身邊。

可又想到此女乃是罪臣之後,斷然不能有牽扯,只适合把玩一二。只好忍着沖動,含糊應了聲,便急不可耐要來抱她。

他剛伸出手,卻見小姑娘面上血色盡失,期期艾艾:“二爺.我.我心口疼的緊.”

說着已是額上沁出冷汗,一雙細白的手緊緊拽住胸前衣襟,疼彎了腰。

李勳瞧她痛苦之色,猛然頓住,早聽聞這國公府嫡女是個風吹就倒的嬌人兒,難道同她那家妹一樣,也是個患有心疾的?

他呸了一聲,覺得自己真是觸了黴頭,這病恹恹的也無甚意趣,萬一鬧出人命來,到底不好收場。只現下心火難耐,又不好撒手。

正猶豫,忽而想起馬車上還有些許淩春散,這淩春散可緩解疼痛,雖不能治心疾,到底可以讓她撐一撐,等自己弄完了,就随她去吧。

他如此想着,開了門便要喚小厮。

只那小厮為了避嫌,去了走廊盡頭,李勳也不好大聲呼喝,只得掩了門,過去吩咐。

音音瞧見他出了門,勉力爬起來,跌跌撞撞便往外跑。

李勳囑咐完,一回頭,便發現那抹嬌柔的身影正踉跄着往廊外跑,他頓時反應過來,這是被騙了。

一時那些許憐惜也散了,倒是覺得看她掙紮求饒也蠻有趣味,不由大步走近,冷眼看她:“怎得,音音還想跑?只這後院已被爺打理了,旁人也進不來,你倒是能往哪裏去?”

音音猛然轉頭,眼裏的妥協溫順換了堅毅的決絕,看的李勳愣了一瞬。

外面的雨益發大了,雲團扯絮一般,暗沉的緊。

在這唰唰雨聲中,忽而有踏踏的腳步聲,朝後院而來。

風雨中那一把赤紅羅傘,分外醒目。

李勳手裏的瓷瓶哐當墜地,這赤紅羅傘,按照品級,當今也只有一人能用了。輔國公-江陳,現任攝政首輔。

他心裏發慌,可轉而一想,此人亦正亦邪,也是踏着白骨走上來的,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污,手段之狠辣,令人聞之生畏。如今身為攝政首輔,亦是忠奸并用,迅速讓新朝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向來不管臣屬私事。想至此,他微微放下些心來。

“大人.”

音音也瞧見了那身影,又瞧出李勳一副畏懼姿态,也猜這人定是來頭不凡,便急急出聲呼喊。

可因着中了媚藥,這聲音嬌嬌顫顫,倒似在招惹那人,讓她倍覺羞恥,下意識咬住了唇,踉跄着朝那雨幕中的身影奔去。

只身子一動,卻被李勳攥住了腕子,腳下一頓,摔在了廊下。

“見過大人,家裏侍妾同臣置氣呢,撈了您的清淨,真是罪該萬死”

陳勳點頭哈腰,說的異常誠懇。

那傘下挺拔的身影并未有一刻停頓,只當未聞,連一個眼神也未施予。

身後撐傘的于勁瞧了一眼廊下,也未言語,這種事,他們主子向來懶怠瞧一眼的,只可惜了那姑娘。

“嘶.”李勳正專注的瞧那雨中人的反應,見他并不發話,懸着的心便放了下來,冷不防手上一痛,卻被那姑娘掙脫了去。

他有些訝然,這春風一度厲害的很,尋常姑娘用了,早軟成了一灘泥,哼哼唧唧往他身上蹭了,這沈音音倒是個能撐的。

音音腿腳發軟,一點也用不上力,她下唇咬出了血,踉跄幾步,跌在污泥中,擡起臉看近在咫尺的那人,勉力克制住溢出口的顫音:“大人,民女非是他的姬妾,本是來上香的,還請.還請大人伸一把援手。”

江陳因着污水濺到了腳邊,幾不可見的皺了下眉,可聽見那聲音後,猛然頓住,微微眯了眯眼。

傘蓋往後撤了撤,露出男子輪廓利落的臉,高鼻薄唇,鳳目細長,目光刀鋒一般,落在女子身上,待看清那張柔媚的臉後,背在身後的手頃刻握緊了。

又來了,那渾身冰冷的窒息感,讓他頭痛欲裂,後背冒出冷汗來。

音音身子發顫,冰涼的雨水落下來,總算讓她些微好受了些。看到那雙雲紋鹿皮靴停了下來,心中一喜,急急擡起了頭,卻在觸到那目光後,微微往後縮了一下。

那漆黑眸中目光幽深,像是一匹充滿野性的餓狼,立時要将她吞進腹中。

她定了定神,再去看,卻見那目光已隐了去,面前這人換上了淡漠矜貴的神色。

他腳尖朝她轉了轉,輕勾了唇角,問:“你可認得我?”

看這人衣着用度,當是個大員,可如今新朝剛立,朝中已是換了一批,她并不認得這新貴。

那人瞧她困惑神色,垂下頭,輕輕嗤笑了聲。

自然,她自然不記得他,當年高高在上的小姑娘,怎會記得一個卑賤之人。

他瞧着她衣衫浸濕,明明一身污泥,卻依舊像是污泥裏的清荷,挺秀而幹淨,雖中了媚藥,可那雙眼,便是透出來的□□都是純淨的味道,絲毫不媚俗。

是了,還是一如當年,她站在雪地裏,比那雪花還要純白幾分,純白的讓人想要弄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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