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昌十四年

那大概是平昌十四年冬,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小姑娘一身素錦,站在雪地裏,肌膚白瑩的亮眼,仿佛要融進這天地間的純白。

“姑娘,便是他了,可算是逮到了,是個乞丐,你瞧他,真真下賤又肮髒!”她的侍女指了被小厮壓在泥濘裏的江陳,一臉鄙夷。

江陳到現在還記得,污髒的泥水嗆進口鼻,那讓人作嘔的味道。他依舊不發一言,只抿住唇,将那只折了的腿挪了挪,勉力不讓背脊彎折。

音音細白的手緊了緊雪白的狐裘,聞言頓了一下,轉頭看了過來。

她發髻上的步搖晃啊晃,伶俐又嬌俏,那一眼,楚楚又盈盈,像是一汪清潭,清晰的映出江陳的卑賤。

江陳瞧着那雙眼,忽而想要開口解釋一句,只張了張嘴,又被那小厮摁着頭壓進了泥水中,嗆進一口辛辣,胸腹都是冷的。

他手臂掙紮了一下,便聽見了小姑娘清靈的聲音,她說:“做乞丐并不肮髒。”

他心中一動,忽而湧起一點熱,可那絲熱乎氣還沒來得冒出來又被她一句話打進了十八層地獄。

她說的是:“可你太髒,人從根子裏壞了,不論何種地位,都是卑賤肮髒的。”

是了,她說他卑賤又肮髒。

江陳猛然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後背已是冒出了冷汗。

他其實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受過那麽多鄙棄輕視,都可以視而不見,偏偏沈家音音的這幾句話總是午夜夢回間折磨着他。

他也不覺得肮髒有什麽不好,他本來就是泥潭裏爬出來的,也是踏着血污走過來的,這從來沒什麽好避諱的,可被那雙眼睛一望,為何就覺得頭痛欲裂?

“主子爺,老太君送了位姑娘來,說是頂頂幹淨的,這幾年養在後宅,連個男人也未見過的。想要送來伺候您。”于勁縮在門外,觑着主子神色,戰戰兢兢問了句。

他曉得主子這毛病,近年來潔癖的厲害,竟是沒有個姑娘能近的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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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早急壞了,不知物色了多少,再加上上位以來聖上賜下來的,臣屬獻上來的,世家姑娘們自己撲上來的,多少美恣儀,都被他一一回絕了。

于勁琢磨着,老太君這次又是白費心,肯定還是進不了主子的屋,剛想将人打發了,卻忽聽裏面發了話:“将人洗幹淨了,換上素白的衣衫,送進來。”

起初于勁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呆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當即連連稱是,急急命人帶着姑娘去準備了。

待送來的美人沐浴梳妝,換了素白紗裙,踏進內室時,裏面明晃晃的燭樹已是熄了,換上了暧昧的角燈。

裏面鋪了白絨毯,陳設簡單,纖塵不染,沒有多少人氣。

江陳斜斜倚靠在玫瑰椅上,沒了白日的矜貴,倒是帶出些慵懶的随性。

他擡起眼,看着緩步走過來的嬌人兒,明明皮膚一樣雪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素白顏色,可為何總覺得哪裏不對?是步伐神态間的獻媚之态,破壞了那絲純淨?

“挺直了腰板,好好走路。”

這冷肅的男聲冷不丁響起,讓緩步而來的美人打了了個顫,本就心頭發緊,現下更是手足無措了。有點不明白,這練習了幾百遍的婀娜之姿,怎就觸了爺的黴頭。

她擡眼見了那上首的人,俊朗疏冷,偏微上挑的眼尾帶出慵懶的風流意,勾的她心裏顫了顫,咬住唇,一時漲紅了臉。

江陳有些不耐,招手道:“過來。”

等那女子一近前,身上熏香的味道一并襲來,不是栀子花的清透,有些濃烈的甜,帶着世俗的味道,讓他慕然僵住了身子。

他閉了閉眼,有些發狠,擡手扶上了女子的纖腰,也只不過一瞬,忽而變了臉色,将人一推,擡手掀翻了案桌上的杯盞。

不行,胃裏翻湧,他還是覺得髒!

這些年了,午夜夢回,他會夢見自己一身髒污将那雪白一團的姑娘壓在身下,看她迎合獻媚,雪白肌膚上一點點染上了他的顏色。

可換了旁人,他卻總忍不住同那雪地裏的姑娘比較,所有人也都變的髒不可耐,讓他下不去手。

“于勁,于勁,将人送走!”

他以手扶額,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疊聲喚着。

于勁本以為主子爺今日好事已成,終于曉得這溫香軟玉的好了,卻冷不防被當頭澆了盆冷水。

得了,又是沒成,他都有點懷疑,主子是不是有什麽隐疾,只看着身強體健,也不像啊。

待人一走,江陳命人換了氈毯軟墊,将裏裏外外打掃一遍,自己也換了衣衫,才又進了內室。

他背手站在海棠花陰下,神情晦暗,忽而隔着窗棂囑咐了一句:“于勁,去打聽下,沈音音現下住在何處,每日做些什麽,盯着些,一一彙報了。”

既然旁人不可,那便将那小姑娘困在身邊,總要解了他的魔咒。

他看着那雙沾染了無數血污的手,嘲諷的勾了唇,忽而覺得,便用這雙手,給那雪白染上濃黑,也是很好的,或許真将她弄髒了,看見了她世俗的媚态,他便再不會想起她。

于勁反應了一瞬,才想起來,主上口中的沈音音便是今日中了媚藥的那姑娘。

他應了聲是,擡首間瞥見昏暗裏,主子那幽深的眸光,不禁為小姑娘捏了把冷汗,他跟在主子爺身邊許久了,自然曉得這眸光裏的含義,這是不動聲色間的勢在必得!

陳家的桃苑,音音亦是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心裏裝着事,沉甸甸的,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幹脆翻身而起,靠在了迎枕上。

瞧見阿素還坐在燈下做活,不禁皺了眉:“阿素,這大半夜的如何還做活,當心熬壞了眼睛。”

“不打緊的,二姑娘的春衫還未做好,我再趕一會,一會便睡了。”阿素還是低頭趕活,并沒有住手的意思。

音音幹脆下了床,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活計,罕見的板起了臉:“不許做了,你姑娘的話你也不聽了?!”

如今沈家散了,陳家也不寬裕,裏裏外外就阿素一個,照顧着姐倆起居日常,自然是勞累。

想當年她也是一等大丫鬟,只管在她身邊傳傳話,養的一雙素手同她的一般嫩白,可如今卻已是布滿風霜。

音音有些心疼,抓住她的手,輕輕摩挲了下,低低道:“阿素,咱們帶着沁兒去江南吧,準備幾日,這個月便走。”

阿素吃了一驚,忙道:“不是說等五月,天徹底暖了再走嗎,二姑娘這病症怕風又怕累,這三月天還是涼的,我擔心這路上受不住。”

“不能等了,我這幾日就尋個機會,同大姐姐講明了,這陳府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音音道。

阿素瞧她執拗的神色,也便不再說什麽,她總覺得姑娘今日有心事,讓人憂心,或許去了江南,離了這些污糟事,人也能開闊起來。

默了一會子,才又道:“二姑娘用的老山參沒了,姑娘你看,可還要跟表姑娘開口?還是咱另想法子?”

“我明日去買,順便多備些,好留着路上用。”

音音翻出錢袋子,一個子一個子的數,數到最後微蹙了眉,盤算着再賣幾件首飾,好做這路上的盤纏。

陳家本就是寒門,只靠着陳林的俸祿度日,實在不寬裕,她是萬不能再跟大姐姐張口了。

兩人湊在燈下,商量了半宿,才合眼。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出了門,要去給小阿沁抓藥,順便采買些日常用度。

兩人也未坐馬車,徑直去了德濟堂。

德濟堂的夥計瞧見了這等氣度的姑娘,立時迎了出來,陪着小心道:“姑娘是抓藥還是瞧病?”

音音便将方子遞過去,讓他依樣抓來。

那夥計端詳一番,啧啧道:“您這方子都是名貴藥材,可是不便宜。”

說完指了其中一味藥,又問:“您看,這老山參有十年的有五十年的,還有那百年往上的,價格也相差甚遠,您是要哪等的呀?”

“百年的。”音音一絲遲疑也無,脆生生答了句。小阿沁用慣了百年的參,如何能随便更換。

夥計笑的益發殷勤了,一避張羅一避道:“是了,這百年的參才出效果,不是那些十幾年的能比的,雖說一株要百兩銀子,可……”

“一株要百兩銀子?”話還沒說完,卻被小姑娘出聲打斷了。

音音捏着手裏的錢袋子掂了掂,臉上現了為難之色,猶豫了一瞬,問:“那五十年的參需得多少銀錢?”

夥計停了手裏的活,擡頭掃了一眼堂內的姑娘,雖衣着樸素,卻自有一身不俗氣度,以為定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沒成想看走了眼,出口的話便沒了先前的殷勤熱絡:“五十年的只需三十兩銀子。”

音音垂下眼,臉色又難堪了幾分,咬了咬唇,艱難啓口:“您看,能否給便宜些,十五兩可成?”

“這可是不成,您那,吃不起五十年的就直說,何必張這個口。咱來株十年的還得十幾兩呢,何況這五十年的。”夥計有些不耐,将手頭的藥材一推,直接道。

“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

阿素看不得姑娘受委屈,當即便要同這夥計理論幾句,卻被音音扯了下袖子,止了聲。

現下如此境況,實在不宜生事。音音琢磨着,把手頭上還剩的一支簪子當了,換些銀子,怎麽也要給阿沁用五十年的參。

她攜了阿素,還未邁出德濟堂的門恺,忽被閃身進來的一個婦人撞了一下。

那婦人哎呦一聲,目光不善的瞥了音音一眼,徑自往堂內去了。

“張媽媽,今日竟是您來了,需要什麽遣個小厮來知會一聲便是了,何必跑這一趟。

見來人是平昌侯府有頭臉的張嬷嬷,堂後的夥計當即堆笑道。

“今日來同你們結一下銀子。”張嬷嬷皮笑肉不笑的應了,便去摸腰上的錢袋子,待摸出錢袋子,忽而哎呦了一聲,道:“我那玉佩怎得不見了?”

說完立時轉身,對着将要出門的音音道:“哎,你們倆,別不是剛剛摸了我的玉佩吧,那可是侯婦人賞的,頂頂好的羊脂玉。”

堂內靜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了門口戴錐帽的小姑娘,暗自思付,這小姑娘看起來清清透透的,買不起山參竟也幹起了這勾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說,誰稀罕你的玉佩,我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休要血口噴人!”阿素氣的臉色漲紅,梗着脖子道。

音音拉了一把阿素,站在門口,薄薄的肩背挺直秀美,不見絲毫懼色,只清淩淩道:“媽媽慎言,我一個清白人家,當不起你這句懷疑。若是實在不放心,盡可過來搜身。”

她說着,打算摘下腰間的荷包,給張嬷嬷看下,可觸到腰間的錦緞,忽而頓住了。

不對,在那外衣之下,似乎被塞了個物件,憑手感,是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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