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40章
他的沈音音,死了!
許多人都記得,永和二年的深秋,柳家嫡女被江首輔逼上了江堤。對死的恐懼讓柳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流了無數的淚,卻打動不了那冷凝的男子,最終被于勁殘忍的扔下了江堤。
她腰間系了條鐵鏈,從江堤一直順到了江中。冰冷的江水淹沒口鼻,灌進肺腑,讓柳韻在黑暗的江底滋生出絕望的恐懼。可每每胸口窒息到要昏厥,那鐵鏈又呼啦一聲,将人拉出了水面,給她一口喘息的機會。她不知道在這絕望與希翼間游走了多少回,意志早已崩潰,到最後,已是不能掙紮,她想,早點死了吧,便不會再痛苦再恐懼了。
那日,柳韻的呼救聲在江面上一遍遍回蕩,無助又凄厲,聽的路人無不恻隐,卻無人敢上前施救。
柳家姑娘的屍首是被柳府三日後打撈上來的,據說被撈上來時,早已泡的面目全非,好不凄慘。
朝中亦是不太平,有幾個言官冒頭,引發了一場南邊官場動蕩。
只江陳卻不是個好招惹的,缜密心思,雷霆手段,不過短短幾日,便讓南邊局勢再度平衡下來,無人再敢說半個不字。
這時候大家才曉得,這位外室,在這位江首輔心中是何等重要。
江陳已有幾個日夜未眠,微揚的鳳眼裏都是駭沉的血色,他手邊的政務一件件過,眼瞧着今日又不歸家。于勁再不忍心,噗通跪了:“爺,您身子也不是鐵打的,回家歇一晚,成不成?”
上首的人沒作聲,好半晌,等的于勁要死心了,才聽見他的主子爺暗啞着嗓音,道了聲“好”。
外面夕陽的殘紅已隐了去,落下青黑的天際。
江陳走出內閣,習慣性的站在暗影裏候了片刻,才猛然想起來,再沒有那個提着一盞昏黃的燈,來迎他歸家的小姑娘了。
他落寞的笑了下,也未叫車,大步走進了傍晚的昏黃,路過順和齋,鬼使神差便走了進去。
店裏的夥計見了他,二話不說,躬身進去,包了現做的玫瑰酥酪出來,點頭哈腰的遞了過來。
江陳沒接,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竟進了順和齋。往日歸家時,他總會順手給沈音音帶一份酥酪,如今那個人沒了,又要帶給誰呢?
這是他頭一回清晰的認識到,那個小姑娘真的抽離了他的生活,用那樣決絕的方式。
他忽而頭痛欲裂,排山倒海湧上來的,不是痛,是寂寥的悲怆,巨大的、無處可躲的悲怆。
那小二巴巴伸着手,還在等着貴人來接酥酪,他并不曉得這貴人是何等身份,只是知道他每次來都會要一份酥酪,給家中娘子帶回去。此時卻冷不防被揮開了手,聽見這冷峻的貴人啞聲道了個:“滾。”
江陳也不知為何動怒,胸口橫生的戾氣壓不住。他原先以為沈音音畢竟一個外室,他是偏疼她幾分,畢竟她那樣溫柔乖順。她死後,他不斷告訴自己,忙起來,忙起來就忘了,他從來都是個薄情的!可今日從政事中一抽身,才發現他身邊早已處處是她的影子,他已是無處可躲。
是啊,寂寥,往後踽踽獨行的黑夜裏,再沒了那抹溫柔的笑。這世間冷寒,再沒有屬于他的人間煙火氣。
他的沈音音,死了!
他眉目是冷肅的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前,方要邁門楷,忽而聽見側邊的雅間裏傳來幾聲女子的嗤笑,夾雜着“沈音音”的名字。
隔着竹簾,女子語氣裏都是輕蔑:“哎呦,這沈音音也真是好本事,一個外室而已,死了便死了,值當費這樣大陣仗?”
“可不是,外室這東西,本就是人人唾棄的,竟還有人替她喊屈。”
“要我說,這柳姑娘也是糊塗,一個外室,也值當的自己動手?也不怕墜了名聲。”
一聲聲一句句,都是對外室的鄙棄輕賤,江陳從不知道,原來身為外室,在世人眼中,是這樣的低賤。
他身子晃了晃,步出門,喚于勁:“去,裏面的人各個掌嘴一百,日後若再有人議論沈音音,盡皆處死。”
悠悠衆口難堵,這差事難辦的很,于勁暗中叫苦不疊,卻也只得吩咐人去辦了。
他一路跟着主子爺,膽戰心驚,生怕再出什麽岔子,進了首輔府,才暗暗松了口氣。
江陳進了內室,裏面半晌沒動靜。于勁正琢磨傳晚膳,忽聽隔着窗棂,江陳問了句:“于勁,名分對女人來說這樣重要?外室便要被非議嗎?”
于勁撓撓頭,還是說了實話:“爺,名分自然重要,是一個女人立于世俗中的身份,沒有個正經的身份,哪個夫人小姐瞧的起?”
江陳淡漠的眼落在音音最愛的那只梅瓶上,細碎的光攪起暗湧,是鈍鈍的直入血肉的疼。
他的世界很大,目光也放的遠,從不會去從女人的世俗觀着眼,他以為沈音音有了他的寵愛,便可以活的足夠肆意。如今似乎才明白,在旁人眼中,外室是個多麽不堪的存在。便是他寵愛她,旁人亦只會笑她床上手段了得,卻不會給她真正的尊重。
他陷在燭光的暗影裏,久久沒出聲。直到羌蕪跌跌撞撞闖了進來,才驚起了一片寂寥。
羌蕪手裏拿了個油紙包,嗓子早哭壞了去,只能嘶啞着道:“爺,奴才有事要禀,是姑娘臨死前囑咐的。”
說着也不待江陳吩咐,自顧揭開油紙,呈上一枚松餅,道:“奴跟姑娘上山那日,禪房裏窗扇松動,山上寒氣厲害的很,冷的姑娘渾身沒有一絲熱乎氣。偏送來的飲食還有問題,姑娘說是裏面摻了絕育的紅葚花,我倆便也不敢再用。硬生生熬了三個日夜,姑娘她.她.”
羌蕪想起那日小姑娘拈了枚野山柿,哄着她用了,自己卻餓的半分力氣也無,便又忍不住哽咽起來,有些語不成聲:“姑娘她.她被柳姑娘帶去放生時,本就是強弩之末,偏生被推進水中,又是一番折騰,待上得堤岸時,渾身濕透,冷的打顫。柳姑娘的奴仆們卻不放她離開,任她衣不蔽體任路人奚落.”
她似乎再說不下去,俯下身子,肩膀一顫一顫,痛哭起來。
“你說什麽?”
江陳豁的一下站了起來,他一直刻意隐忍的沉凝的面上,此時才顯出幾分不可抑制的悲痛。
他一直以為,音音在他的羽翼下,被保護的滴水不漏,從未想過,她死前受過那麽多的屈辱。偏生這屈辱,來自他親自挑選的未婚妻。
他實在不敢想,那樣嬌柔的人,死前挨餓受凍,還要任旁人羞辱。經歷了順和齋這一遭,他也能猜到那些言語能有多錐心。她那樣體面的一個小姑娘,尊嚴被衆人碾在腳下,該是何等滋味?
他忽而想起她死前望向他的那一眼,是含笑的決絕。是啊,決絕,他似乎此時才明白她為何決絕。他險些忘了,她曾經可是國公府嫡姑娘啊,雖柔弱,可自是有铮铮傲骨的,豈能任人輕賤?
江陳并未喚禦醫來檢驗這松餅,比起這個,他心裏沉甸甸的,都是她臨死前決絕的眼,還有那些他如今才體會的她的痛。
他嗓音疲憊的暗啞,囑咐于勁:“去,讓柳韻那日帶的仆從,都随了她們主子去吧。”
他說完,再不言語,出了門,往江堤而去。
京中主路已點了風燈,影影綽綽,越往外走,燈火越稀疏,出了城,已是漆黑一片。
嘉陵江沿岸,卻有幾盞燈籠飄飄蕩蕩,顯出昏黃的光來。
蘇幻将手中最後一盞河燈送遠了,抹了把淚,起身往岸上去。
沈慎與季淮只目送那幾盞河燈飄向遠處,面目悲戚的沉默。
幾人上了江堤,在這黑暗的寂寥裏,蘇幻忽而發狠的罵:“沈音音,你怎麽能走了呢?你忘了姨母說過的話了嗎?她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怎麽就沒聽見去呢?”
她罵完,陡然轉身,伏在憑欄上,哀哀痛哭起來,出口的話破碎的聽不清:“音音,怎麽辦呢,姐姐想你了。”
沒人勸她,過了許久,這哭聲才一點點低下去,沒了聲兒。
蘇幻從憑欄上直起身,拿了帕子擦臉,望着兩個沉默的男子,低低道了句:“抱歉,失态了,既.”
她話還未說完,轉頭間便見江堤的暗影裏站了個挺拔的身影,身上的麒麟緋色官袍還未來得及換,消瘦了幾分,比之往日的威儀倨傲,顯出幾分空蕩的蕭索。
蘇幻神色一凝,還未出口,忽見旁邊的季淮往前站了站,挺直着脊背,斥了一聲:“滾!”
這聲“滾”讓周遭都靜寂下來。
季淮平素有股坦蕩的溫潤,說話也和氣,此刻眼裏蓄了波濤,一步步走出來,竟渾身透出淩厲的陰沉,看的在場的人都愣了一下。
于勁皺眉,上前要治他的不敬之罪,卻被江陳擺手止住了。
江陳面上波瀾不興,并未顯出被冒犯的怒意,在這裏,他不願讓沈音音看見他同她的家人不快。
他往前站了站,只道:“季淮,我來看看她。”
“你是音音什麽人?”季淮卻不退縮,忽而發問。
這話倒讓江陳語結,他本想說“我是她的夫君”,可張了張口,竟是沒發出聲音。
季淮冷笑,犀利的話語直指人心,他說:“江大人怕是想說,你是她的夫君。可音音只是個無名無份的外室,無論是從律法還是世俗,這聲夫君是萬萬稱不上。說白了,你什麽都算不上。是以,江大人,你沒資格來看她。”
“是,你什麽都算不上!”
蘇幻挺起胸脯,紅腫的雙目裏有濃烈的恨,她走上前,直直對着江陳道:“江大人,你以為是柳韻害死了音音,所以你沖冠一怒為紅顏,你殺了柳韻,便覺得良心安了嗎?”
“我告訴你江大人,真正害死音音的,是你!”
她伸出食指,直直指在了江陳的面上,讓于勁驚出了一腦門子的汗,這沈姑娘的幾個親眷,怎得都是不怕死的,這可如何收場?
只江陳卻沒有如他預想中的動怒,他只是陡然掀起眼皮,淩厲的目光落在蘇幻面上,反問了一句:“是我?你說是我害死了沈音音?”
“是你。”
蘇幻還是倔強的不屈服,只想要替妹妹出一口氣,依舊咄咄:“江大人,你可有想過,但凡你替音音考慮一二,哪怕給她個妾的名分,柳韻是否還敢如此?說到底,一個外室再得寵,主母也是決計不會放在眼裏的,柳韻是吃準了,她身為主母,有随意拿捏外室的權利。江大人,你自己都從未給過音音一分尊重,如何又讓旁人尊重她?”
這一句句落在江陳心裏,激起一陣滔天的巨浪。他倉皇後退了一步,反複呢喃:“是我?你說是我害了她?”
蘇幻卻猶嫌不夠,兀自冷笑:“害死音音的,不止大人的不尊重,還有你的貪心。音音那時要離開,本就不再欠你的,你為何又要強留她在身邊?你既想要娶賢明妻,又想霸占她的溫柔純粹,這世上,真是什麽好事都讓你們男人占了!”
江陳這二十四年來,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抄家滅族時昭獄內的血腥氣、單槍匹馬撞上北戎大軍時、推新皇上位時的孤立無援,他從來不曾退縮過,可這一刻,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念頭。他不是無法面對蘇幻,他只是忽而覺得,愧對沈音音。
可在這幾分愧裏,又摻雜着巨大的痛,痛的他一貫挺直的背脊,微微彎了幾分。怎能不痛啊,那樣好的沈音音,他再也見不到了啊。
季淮冷眼瞧着這官場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江首輔神色黯然,一步步走進了漆黑的暗夜裏,轉頭又囑咐沈慎,将筋疲力盡的蘇幻護送回京。自己卻站在江堤的暗夜裏,許久未動。
初冬冷朔的夜風撲在面上,生生刮人肌膚。季淮卻毫無所覺,只目光随着江面上的數盞花燈飄蕩。
他記得音音最喜睡蓮燈,往日還曾調笑,等自己死後,要水葬,讓一簇簇的蓮燈圍繞着,送去遠方。
他那回是第一次對她扳起臉,嚴肅道:“小小年紀,說什麽生死。”
只是未料到,竟是一語成谶。
他扯起唇角苦笑了一聲,忽而擡起修長的手,捂住了臉。
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時,有個小小的身影探頭探腦,瞧着四下無人,忽而跑上江堤,扯了扯那站成石雕的男子。
季淮眉頭微動,側頭瞥了一眼身側虎頭虎腦的小童。
那小童便壞笑着做了個鬼臉,給他塞了枚圓潤東珠,神神秘秘道:“大哥哥,我叫虎子,有人要我告訴你,切莫傷懷,日後江南見。”
季淮瞧了眼手中那枚晶瑩通透的東珠,猛然攥緊了,還要再問,卻見那虎子蹦跳着跑開了。
他迎着朝日,那沉痛的眉眼展開,低低笑了一聲。他的音音啊,小狐貍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