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新生
第41章 新生
永和四年的初冬,天氣冷的早,江南罕見的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鎮江西南角的清和坊有間不大的門面,稀奇的是,也不見擺東西,只牆上挂了幾副精工繡樣并卷軸工筆畫。不論人物花鳥,皆筆法綿密細致,色彩濃淡相宜,有傳神的韻味。
裏間擺了幾副桌椅,幾個女童正低頭習書。
音音放下手中書卷,從支摘窗裏探出頭,瞧了眼鋪門前正欲清掃積雪的阿素,微揚了聲調:“阿素,披件氅衣再出來,仔細凍了手。”
“哪裏就這樣嬌氣了?”阿素攏起雙手呵氣,轉頭暼見探出窗外的小姑娘,微愣了一瞬。
音音一身樸素的天青色襖裙,雲鬓上只別了一朵盛開的紅梅。一張臉比這江南的雪還純淨,益發顯的烏發紅唇,眉眼清麗,只這麽一望,便能輕易讓人丢了魂。
阿素回過神,輕輕嗔怪了句:“姑娘,你怎得就生的這般精巧,怪不得……”
怪不得那陸參軍,宋秀才……沒事老往他們鋪子鑽。
她正想着,裏面四五位女童挎着書袋往外走,出的門來,同阿素問聲好,便各自散了。
落在後面的一位,七八歲的年紀,枯草一般的頭發亂蓬蓬,消瘦的肩上駝了個幼兒。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門,拉住了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裏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亂的發,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擡頭看見音音臉上柔淡的光,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幼兒,垂下頭,無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兒,還未被如此細心對待過,一時既羞窘又覺溫暖,也不知說什麽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親要找來了。”音音揉了揉她的發,囑咐道。
阿奴便驚恐的瞪大了眼,背着弟弟,撒開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來的鎮江。那時她落了水,是早已受過囑托的胖嬸将她救了下來,她沒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陳家村窩了幾個月,轉過年來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來南方,同阿素碰了頭,便尋了這不起眼的小城落腳。
待安定下來,便琢磨起維生的法子,起先賣些繡樣書畫,日子也不算難。因着音音功底紮實,當初工筆乃是跟着宮中禦用畫師徐仁所學,出來的繡樣新奇又美觀,漸漸也有了名聲。
她的工筆畫亦是不含糊,引得許多文人交口稱贊,很快便有人專程尋了來。
她書畫之名一時傳開,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為女兒授課。音音輾轉教習過幾家,待到後來,便在鋪子後面支了書案,收幾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們識字習畫、禮樂書數。因她一直記得,她母親生前曾說過:這世上,只有越來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窺見更廣闊的天地。
按理兒講,這小門小戶的女兒家,只需會些女工女德,哪裏需要讀書習字?起先各家也無人将女兒送來,但聽聞這位女先生學問了得,教過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這才令幾個小商戶之家動了心思,送了姑娘來。
這其中,阿奴又是個異類。她家中貧寒,父母沿街賣油為生,小小年紀,每日漿洗做活,照顧幼弟,恰如她母親為她取的名,是這個家裏的奴才。只她每每經過梅花巷,總要拿一雙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窺探一點點不屬于她的天光。
音音還記得初見她時,女孩兒眼裏明亮的光,髒兮兮的手抓着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将她喊了進來,自此後時常施舍一口飯食,讓她在這學堂旁聽。
音音想起這些過往,站在雪地裏,輕顫了下睫毛,擡頭便見巷口駛來一輛輕便馬車,走的近了,深褐車簾打起,走下來年過半百的林嬷嬷。
林嬷嬷手裏捧了個瓷白湯蠱,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現熬的參湯,來,趁熱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撫,林嬷嬷作為三品大員的母親,在外也實實在在要被稱一聲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終還是她的林嬷嬷,執意不讓她改口。音音便随了她去,仍舊喚她一聲嬷嬷。
此刻,她上前攙扶了林嬷嬷的手臂,讓阿素接了湯盅,清甜的聲音裏帶了點嗔怪的意味:“嬷嬷,這剛下了雪,仔細路滑,何必跑這一趟。”
林嬷嬷随她進了後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這一趟有甚打緊,我要不來,你與阿素怕是又要胡亂對付。”
說完頓了頓,又将那說了八百遍的話翻出來,絮絮叨叨:“早說要你們搬去江陵,與我們同住,我也好能随時照料,也能省了我與你季淮哥哥整日來回鎮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撫後,常駐江陵辦公,一并搬去了禦賜的府邸。
林嬷嬷本是随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腳鎮江後,便三不五時要來小住一段時日,好照料小姑娘飲食。好在鎮江緊鄰江陵,半日車程便至。季家在鎮江也有處老宅,否則以音音這處一進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
音音聽她又提起這茬,忙拿話岔開:“嬷嬷,沈沁怎未一起過來?可是又去哪處頑皮了?”
沈沁現下被林嬷嬷認在了季家,對外只稱膝下抱養的女孩兒,也算是有了個好出身。
“确實頑皮,這幾日你季淮哥哥教她騎術呢,得了匹小馬駒,整日不着家。”
林嬷嬷聽她問起沈沁,慈愛笑起來,只她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說完了沈沁,又拾起了方才的話頭:“音音,你搬回季家,嬷嬷也好替你尋一門好親事,如今孤身一人在外,嬷嬷實在不放心。”
音音一時無話,她執意留在這不起眼的鎮江,行事亦是低調謹慎,從不肯在明面上同季家有牽扯。不為別的,怕的就是萬一哪天被撞破了身份,連累了季家,雖然這世上,再無人記得那個沈音音。
林嬷嬷見她沉默不語,一雙久經世事的眼現出探究的光,看住她,問:“音音,你老實同嬷嬷講,是不是還忘不了那人?”
那個人?音音一陣恍惚,江陳這個名字驟然跳出來,讓她有一瞬的失神。
這世上除了季淮外,沒人曉得當初她的死,是自己蓄意謀劃的逃離。連林嬷嬷都覺得,她對江陳用情至深,最後是被柳韻逼迫至此。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想吧,包括江陳。
腦海裏又浮現那人飛揚桀骜的笑,鳳眼微挑,冶豔的風流,還有他平素冷峻的清貴,說話時倨傲神情。只這些畫面,都停頓在他帶着柳韻的氣息,同她纏綿那日。
音音別開眼,輕輕笑起來,眉眼間有些決絕的坦然,道:“嬷嬷,你多想了,我往後斷不會想起他。”
林嬷嬷暗暗舒了口氣,瞧着她的神色,斟酌了片刻:“音音,嬷嬷聽聞,上個月,盛京輔國公府辦了場喜宴,該不會是.”
喜宴?那人娶妻了?也不知這次可有看準。她惟願他夫妻和美,再不相幹。
“嬷嬷,如今好好的日子,何必提他。”音音擡起臉,嗔怪了句。
林嬷嬷這才徹底放了心,握着她的手,連連道好:“好好好,咱們不提他。嬷嬷想好了,等年底便要替你遴選夫婿,到時多請幾個好兒郎,讓我們音音好好相看。”
這話落了,一旁正喝水的阿素撲哧一聲噴了出來,同音音對了個眼神,無奈的笑起來。
林嬷嬷卻越說越高興,說到最後,連音音出嫁前的事宜都想好了:“到時候,你便從季家出嫁,正式拜季淮為兄,想來有他庇護你,你那夫君斷不敢生事。”
阿素越聽越樂呵,到了晚間送林嬷嬷出門時,便忍不住感嘆:“嬷嬷,你這是斷自家兒子的後路啊!”
季淮這兩年,來鎮江益發頻繁,最近時日,不論多忙,兩三日必要來一趟。有時來了已是深夜,他也不進門,只站在院子裏瞧一眼音音卧房裏昏黃的夜燈,便連夜返程。那樣溫潤的一個人,從不打擾音音的生活,卻事無巨細都能照顧到,傻子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林嬷嬷頓住腳,瞥了阿素一眼,忽而神神秘秘湊過來:“你以為我真忍心将音音推給旁人?阿淮這人,悶葫蘆一個,我不激他一激,你林嬷嬷什麽時候能抱上孫子?你且看吧,阿淮聽了這信,明兒一準來鎮江。”
阿素忍不住翹起大拇指,誇她姜還是老的辣。
她将林嬷嬷送走,轉身進了屋。見音音正坐在書案後練字,瞧了片刻她沉靜的眉眼,忽而問:“姑娘,你真沒想過接受季大人?”
阿素一直覺得,季淮是她見過的男子裏,最溫潤如玉的那一個,那句話怎麽說的來,對,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樣的人,與她們溫柔的姑娘,怎麽看怎麽般配。
她見窗棂下的姑娘輕輕搖了搖頭,心裏一沉,忽而想起什麽,探身過去問:“姑娘,你不會是因着自己已非完璧,打算後半輩子獨身吧?這可使不得,往後日子這樣長,還是得尋個歸宿。再說了,季大人也并不在乎.”
“阿素”音音停下筆,無奈的搖搖頭,打斷了阿素的話:“我從未因失去貞潔便覺低人一等,只是季淮哥哥卻不可。”
季淮哥哥是頂好的男兒,合該娶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姑娘。
阿素嘆息一聲,也不再說話。
只未料到,真真知子莫若母。第二日一早,音音剛起身,便見季淮攜了一身風霜而來。
他推門而入,颀長的身姿在廳中映出長長的影子,看見音音懵懂神色,俊朗的眉眼蓄起笑意,伸手便揉了揉她的發。只揉完了才覺出失禮,耳尖透出點可疑的紅,輕輕咳了一聲。
“大哥哥來這樣早,可是有事?”音音語音裏尚帶着晨起的慵懶,帶了點疑惑的問。
為何而來?季淮一時語噎。他昨日歸了府,聽王至言老夫人要給音音相看良人,連日子都定下了,甚至要他将音音認作義妹。這平淡的幾句話,卻讓他向來遠山遠水似的沉靜眉眼透出暗沉的光,一句話也為說,連夜打馬而來。可真到了門前,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他默了一瞬,卻只道:“前幾日送來的銀絲炭可用上了?夜裏冷不冷?”
“不冷。”音音垂下鴉羽般的睫毛,在清晨微曦的光裏,泛着輕柔嬌媚的光,看的季淮有片刻的失神。她說:“大哥哥,往後你不必如此來回,我一切安好,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她想,他的大哥哥這樣通透的一個人,定是明白的。
只是未料到,季淮只是揚眉輕笑,反倒放開了,問:“母親可有說,給音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何時?”
“啊?”音音未料他會如此問,一時反應不過來,脫口道了句:“嬷嬷說臘月初八。”
“好,到時我會來。”
季淮這篤定的一句,倒讓音音更迷惑了,揚臉問:“你來做什麽?”
“我來讓音音相看。”
季淮含着笑,眼眸裏有璀璨的星光,朗月一般,這話說起來有股子溫潤的坦蕩,他說:“若論起來,這江南的兒郎,你大哥哥還未被比下去過,音音不妨考慮考慮我。”
季淮向來是個含蓄的,這是他頭一回将話講的這樣直白,直白的、坦蕩的喜歡,讓人無法懷疑的真心。
音音杏眼圓瞪,有些不能相信,她的大哥哥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瓷白的面頰泛起紅暈,剛要開口,卻見王至探頭探腦,拿了封急報,站在庭院裏搓手。
季淮亦看見了他,微蹙了下眉頭,擡腳出了正廳。他接過王志送上來的公文,扯開蜂蠟,掃了一遍,面上現了沉凝神色。
他修長的指尖在公文上輕輕點了幾下,站在香樟樹下躊躇了一瞬,忽而道:“音音,他要來江陵。”
“他?”音音正端了茶水潤口,聽了這話也未上心,随口問:“誰要來江陵?”
“江陳江首輔。”
呼啦一聲,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音音白嫩的手背上立時泛了紅,她卻感覺不到疼。那只定窯青瓷盞摔了個粉碎,在她腳邊留下一地狼藉,她腦中卻只回蕩着一念頭:“江陳要來江陵了。”
緩了好一會,她才聽見自己飄渺的聲音:“大哥哥,蘇州富商陳員外下了帖子來,邀我去為他府上嫡姑娘授課,明日我便啓程。”
她想,她躲去蘇州幾個月,定是能避開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