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酒氣上湧,翻江倒海的……
第49章 他酒氣上湧,翻江倒海的……
南邊今年的雪格外多,進了臘月,已是飄了三四場,臘月二十八這日又開始下,飄飄揚揚,一直到了除夕也不見停。
林嬷嬷捂着個手爐,站在季家後院的連廊上張望,嘆道:“這天眼見就黑了,阿淮怎得還不歸家?這大過年的,有什麽政務不能先放放?”
音音手裏抱了件竹青大氅,打簾出來,道:“嬷嬷,起風了,大哥哥連件氅衣也未披,我們去府衙接他吧。”
林嬷嬷當即連連稱是,要是不去接,她這個兒子忙起來,估計連除夕的年夜飯都忘了。
府衙離季府一條街的距離,兩人也未乘車,各撐了把油紙傘,閑閑走了過去。
季淮從江陵府衙出來時,茫茫的大雪,天地間昏暗一片,一擡眼,卻見母親正同音音候在府衙門前,挑着的風燈飄飄蕩蕩,溫暖的昏黃,讓他淡然的眉眼瞬間柔和了下來,幾步走過去,先喚了聲“母親”,又将目光落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見他只着了一件月白直綴,還是單層的錦緞,不由送出手裏的氅衣,道:“這樣冷的天,大哥哥穿上吧。”
季淮兩只手都拿了文書,朝她揚了揚,笑道:“音音替我披上吧。”
音音如今一心想同他避嫌,便不太想動手,轉頭看了眼林嬷嬷。
林嬷嬷卻仿似未聞,只袖着手,偏頭去跟身側的婢女說話了。
沒得法子,音音躊躇了一瞬,還是抖開那氅衣,踮起腳尖,披在了季淮的肩頭,細細的指繞過來,替他系好了。
三個人一同往家走,音音同季淮一左一右,攙扶着林嬷嬷,從後面看,倒像極了一家三口。
林嬷嬷絮絮叨叨:“等回了家,我給你們做圓子吃,現磨的芝麻,今年除夕,咱們也.”
音音笑的眉眼彎彎,胡亂點頭,如今的日子,這樣平實的溫馨,她忽而覺得,這茫茫的風雪天,一點都不冷。
江陳從府衙出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溫暖平和的一幕,他頓住腳,站在茫茫風雪裏,許久未動。
小姑娘不知說了什麽,惹的中間的那位婆婆開朗笑起來,另一側的男子便溫柔又無奈的瞧着倆人,真真像極了夫妻倆,哄的長輩喜笑顏開。
他本能的跟着她的背影,往前走了幾步,卻在聽到她輕快的笑聲後,陡然頓住了。
他臉上有些莫測的陰寒,一撩袍角,上了馬車。
車廂裏燃了細細的銀絲炭,撲面而來的暖融,益發顯得外面昏沉一片。
江陳閉目靠在車壁上,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平昌二年的那場雨,那也是個昏沉的天地,他在黑暗中踽踽獨行,出了宮門,是沈音音手中昏黃的風燈,将他迎回了煙火人間。
如今她亦挑了八角風燈,還是溫柔的笑臉,在這暗沉的天幕間出現,迎的,卻是旁的男子。
他心裏空了一塊,太陽穴突突的跳,擡手便掀翻了小幾上的茶盞。
于勁見主子如此,哪裏還敢說話,只埋頭收拾殘局。
待回了金臺坊的宅子,裏面清冷一片,絲毫看不出年節的氛圍。
其實于江陳來說,他冷清慣了,并無節日概念,只今日瞧見季家的熱鬧,竟生出幾分孤寂的寒。
抱廈裏擺了飯,豐盛的珍馐,偌大的葵花桌旁,卻只坐了他一個。
江陳沒動筷子,沉默的飲了幾杯秋露白,忽而将杯盞一放,擡頭問于勁:“于勁,那時在首輔府,我不在的日子,沈音音又是如何過節的?”
于勁撓撓頭,這他哪知道啊,左右也是一個人過了,還能怎麽過?
他斟酌了片刻,方道:“沈姑娘孤身一人,應也是如爺今夜這般,用過飯,早早便歇下了。”
江陳便沉默下來,又開始一杯接一杯的飲酒。琉璃燭樹照出他冷峻的面,利落俊美,一貫張揚的眉眼卻稍稍垂下,透出些許落寞來。
想來當初若沈音音未跳江,若他當真娶了柳韻。像這樣除夕的夜,他應是要回國公府同家人守歲的,那沈音音,該也是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圍桌旁,吃一餐一個人的年夜飯。
這樣的日子,真的好過嗎?如今易地而處,他頭一回有些明白,為何首輔府富貴錦繡,她卻不願同他回去了。
他忽而想陪她過個除夕,可細細想來,竟尋不到理由同她守歲。
外面蕭瑟的風透過窗棂,漏進來些許,吹得葵花桌上的燭樹明滅一瞬。
于勁見自家爺只顧着喝酒,并不用飯食,剛想開口勸一句,卻聽叮咚一聲,是江陳丢了手中杯盞,站了起來,大步往門外走,丢下一句:“備馬車,去季府。”
不同于江陳落腳處的冷寂,季府門前廊下都挂了燈籠,紅彤彤的亮堂。
正廳裏,大家圍坐一桌,正吃圓子。
音音一口下去,竟吃出個棗子,再一口,又是個桂圓。
林嬷嬷便笑道:“我們音音,明年定會得遇良人、早生貴子。”
說着,還不忘瞥一眼季淮。音音便一時漲紅了臉,不知說什麽好了。
小阿沁聽了,卻不服氣的很:“怎得我吃不到,沁兒也要早生貴子。”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起來,熱熱鬧鬧的歡愉。
一陣冷風襲來,夾裹着濕氣,門邊出現的挺拔身影,讓這笑聲嘎然而止。
江陳肩袖上落了點子雪,他擡手拂落,含着笑的孤高,對着上首的林嬷嬷颔首:“林老夫人,本官乍來江陵,這年節竟是無處可去,不知可否收容一二。”
林嬷嬷愣在當場,哪裏會想到江首輔會來,一時錯愕又畏懼,竟說不出話來。
季淮擡起溫潤的眼,瞥了江陳一眼,已是起了身,行禮道:“江大人即來了,便是季府的榮幸,若是不嫌棄,可一塊用頓年夜飯。”
他話雖如此說,卻并不将人往裏讓,只客氣疏離的笑。
場面上的客套話罷了,誰都聽的出來。
江陳卻仿似未覺,背着手,似笑非笑的道了聲:“好”。
這聲“好”出了口,季淮嘴角的那絲笑意隐隐維持不住,卻也只得轉身吩咐:“給江大人備把交椅。”
門口的小厮搬了把紅漆交椅進來,正欲往上首放,卻被江陳止住了。
他修長的指點了點音音一側,氣定神閑的矜貴,發了話:“放這裏。”
音音膝上的指蜷了蜷,在察覺到他投過來的目光後,微偏開了臉。她有些看不透他了,曾經的江首輔,那樣孤高的一個人,如今竟要舔着面皮來旁人家蹭年夜飯。
待清冽的沉水香一點點襲來,又将她包裹在了他的氣息裏,音音側了側身子,随手倒了滿杯的清甜梨花白,将要往口中送,卻聽身側的人沉沉發了話:“不許喝,這梨花白寒涼的緊。”
自打那場避子湯風波後,江陳便不允她再碰寒涼之物,甫一聽到這聲音,倒讓她恍惚又想起首輔府的日子。
她微微抿了唇,并不想再受他管束,帶了點孩子氣的執拗,握着那青釉盞不放。
這僵持的當口,季淮忽而傾身過來,将一盞溫過的果酒遞了過來,柔聲對音音道:“喝這個,那梨花白确實不宜你用,這果酒甘醇,你嘗嘗。”
音音乖巧的“嗯”了一聲,很是順從的放下梨花白,去接了那果酒。
江陳太陽穴一跳,瞬間變了面色。他的話她絲毫聽不進去,偏季淮一開口,她便乖巧的應下。
他垂下眼,輕輕嗤笑了一聲,斟滿了酒水,對着季淮舉起了杯:“季大人勤勉有加,如今這江南局勢,倒多虧了有你在,本官便替朝廷,敬你幾杯。”
季淮自然不敢受他的敬,當即端了杯盞回敬于他:“下官不敢,這第一杯酒,應是下官敬大人。”
兩人說着,竟拼起酒來,一杯杯烈酒下去,俱都帶了些微酒氣,卻依舊互不相讓。看的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林嬷嬷心驚不已,生怕季淮今日得罪了這江首輔,會被秋後算賬。
定窯秋梨壺裏的桂花釀很快見了底,兩人卻不罷休,又揚了聲喚酒來。
一屋子人,沒一個敢出聲相勸。
音音手邊的圓子已涼透,再無吃的心思,她忍了又忍,将手邊白瓷碗一推,忽而道:“都別喝了,用飯!”
兩個興頭上的大男人,俱都愣了一瞬,竟不約而同放了酒盞。
這年夜飯匆匆收了尾,音音有守歲的習慣,待廳中的杯盤都撤了,便擁着手爐,坐在窗邊,仰頭看夜幕裏偶爾綻開的煙火。
小阿沁熬不住,林嬷嬷便帶她去歇了,這屋裏便只剩下她與季淮、江陳。
音音本以為年夜飯散了,江陳便再待不下去,卻見他氣定神閑的很,穩穩坐在桌案旁,飲小厮剛端上來的龍井茶。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他微微揚了下眉,耳尖不知是因着飲酒還是什麽,竟透出點子羞赧的紅。
音音急忙撤回目光,轉頭同身側的季淮說了句什麽。
季淮因着飲酒,冠玉般的面上薄紅一片,本就含情的眉眼更是春水滿溢。他從袖中抽出一支細狼毫,滿臉的縱容寵溺,道:“毫州的細狼毫,你畫工筆正合适.”
他這話還未說完,卻聽上首一聲輕嗤:“季大人真是大方,一支狼毫也送的出手。”
季淮墨眉蹙起,搖搖晃晃站起來,對江陳擺手:“你不懂。”
他這話說完了,忽而閉了閉眼,身子一晃,坐回了交椅,不過片刻,竟是靠着椅背醉睡了過去。
音音錯愕的喊了聲:“大哥哥”,見季淮毫無反應,只得喊了王至,将人扶回屋歇了。
這一來,廳裏便只剩下她與江陳了。
音音躊躇一瞬,便起了身,這漏夜更深,單獨同外男待在一處,畢竟不妥。
只腳步還未邁開,卻聽男子帶了點忐忑的聲音,問:“沈音音,你.你不守歲嗎?”
“今日累了,便先歇了,大人您自便。”她福了一禮,半點不拖拉,轉身便回了廂房。
廂房裏點了盞蓮花座燈,不似正廳裏亮堂,有些朦胧的昏黃。
音音拿了銅剪,撥了一下燭芯,這屋裏便霎時亮了幾分。忽而聽門邊有輕微的篤篤聲,接着便是男子帶着酒氣的微醺,是江陳在喊:“沈音音。”
她将銅剪一放,并不欲理會,只沉默的站在房中,那聲音卻不依不饒:“沈音音”“沈音音”.
清朗男聲因着染了酒氣,有些微的低沉,一聲聲的沈音音,倒像是唇齒間的呢喃,有種溫柔的眷戀。
音音長長的睫毛輕顫了下,她印象裏的江陳,向來是果決的,說一不二,這是她頭一回聽見他如此喚她,帶着溫情的聲音,忽而便有一瞬的無措,悶悶回了句:“她睡了。”
她纖細的影子投在門上,透過細絹布窗棂,細弱的飄搖。
江陳站在門邊,修長的指伸出來,在那影子上輕輕拂過,聽見她這掩耳盜鈴的回答,垂下頭,輕笑了一聲,低低道了句:“沈音音,新的一歲,平安喜樂。”
許久,他聽見裏面的人回了句:“願大人亦是。”
雪花飄飄蕩蕩,被風燈一照,紛紛揚揚的純白,有爆竹聲噼噼啪啪的炸響,又是新的一年。
江陳看見那細弱的影子慢慢挨着門邊矮了下去,知她定是靠着門滑坐在了地上,瞧見門下有厚厚的絨毯,便也未吭聲,同她隔着一扇門,背靠背,坐在了廊下。
他單膝曲起,手裏把玩着一支縷金寶石簪,聲音清淡,問了句:“沈音音,你如今.是真的歡喜嗎?”
裏面有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為等不到回應時,忽而聽輕輕柔柔的聲音,道了一句:“我歡喜。”
音音擡頭看窗外飄灑的雪花,頭一回同他說起首輔府的那些日子,她說:“大人,還記得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嗎?”
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江陳恍惚想起來,那時他因公在外,八月十五這日,因着忽而收到了祖母的信,說是舊疾複發,便連夜趕了回去,順便同老夫人并柳韻吃了頓團圓飯,連首輔府也未回,便又去了北地。
他聽見小姑娘聲線平穩,似是在講旁人的故事,卻莫名讓他心裏發緊。
她說:“其實那日,我也在國公府,老夫人要我過去,打理柳姑娘送來的幾盆墨菊。我透過窗牖,瞧見你們坐在明亮暖融的光裏,熱熱鬧鬧的團圓,那時我就在想,什麽時候我也能光明正大的坐下來,同我的家人吃頓團圓飯。”
她聲音低低的,頓了頓,忽而輕快起來:“你看現在,我又有家人了,我有可以見光的身份,除夕夜,也可以堂堂正正上桌,吃一頓年夜飯了,不好嗎?”
她輕輕笑起來,是真的覺得,如今這日子,是父母過世後,最溫暖的日子。
江陳只覺酒氣上湧,翻江倒海的難受,他口中發澀,半天才道:“我那時不知你也在,我.”
他說不下去了,能說什麽呢,似乎所有解釋的話,如今聽起來都莫名的牽強。
他那時以為自己将音音保護的很好,予她錦衣玉食,予她寵愛。
這是頭一回,去正視她曾經的日子。一個外室,于國公府來說,本來就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團圓的日子,也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瞧着同自己肌膚相親的男子,與自己的家人光明正大的享受阖家歡樂。而她,只是個外人,一個永遠無法融入的外人。
可他,曾讓她做了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