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試探

孫傾婉回到啓承殿的時候,泠寒并不在。

這一路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奇嬷嬷在她耳邊始終在說着什麽,可是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腦海始終浮現着那漆黑屋子裏恐怖之景。

回來後,她一頭栽倒在床榻上,叫退了所有人。

她深知泠寒并非善類,可她卻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殘忍至此。

那些削了手腳,囚禁于甕中的女子,一個個如夢魇一般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奇嬷嬷一回到啓承殿就差人叫來了餘生,問他冷宮裏的人,怎麽會突然出現在禦花園東的一座小殿裏?

餘生被問得一愣,想了半天才想起冷宮窗柩年久失修,不能禦寒,掌管冷宮的小李子上報,說再不修恐難過冬,如此才臨時将冷宮裏的人都挪到了別處。

這事早在入秋的時候就辦了,因為後宮無人,他也就沒過問小李子将那些甕人都安排在了何處,如今見奇嬷嬷突然問起這事,餘生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莫非孫姑娘她……”

奇嬷嬷垂眼,無奈嘆了一口氣,“才剛勸得姑娘對陛下的态度有所轉還,結果就撞見了這個,那吓人的玩意,就是我每每見了都要心顫,更莫說姑娘了。”

奇嬷嬷一回想着孫傾婉一路沉默寡言,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殿裏,不許任何人進來的樣子,她就擔心。

還只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平日裏嬌生慣養被爹娘寵着,怕是殺雞都沒見過,哪裏見過這個。

她擔心姑娘被吓出個好歹,更擔心姑娘和陛下才剛剛緩和的關系再次惡化。

“這幫兔崽子,這髒東西也敢往禦花園弄。”餘生一拍大腿,也悔恨萬分,“當初我怕他們做事不利,叮囑他們可萬不能一時疏忽,傷了那些甕人的性命,哪成想這群兔崽子竟把她們搬去了禦花園去,真是不要命了!”

“這也許就是天意吧。”奇嬷嬷望了望天,“陛下自登基以來,後宮空置與冷宮無異,下邊做事的也是怕屋子日漸冰冷,傷了哪些奄奄一息的甕人,如此才選了一處偏僻的暖閣安置,原是沒什麽問題的,那知陛下突然就招了女子入宮,還偏就撞見了。”

奇嬷嬷瞧了瞧緊閉的殿門,又在心裏嘆了口氣,也不知姑娘此刻怎麽樣了,這殿裏怎一點動靜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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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就去跟陛下負荊請罪。”餘生知道是自己監管不利,才闖下了如此大禍,如此別了奇嬷嬷,耷拉着腦袋,主動向勤政殿請罪去了。

此時勤政殿,泠寒正在跟白大人,秦大人,兩位大人商議淮安王稱病,滞留京中之事。

“要臣看,淮安王根本無病,就是故意想要賴在京城不想走,陛下就該下一道聖旨,給他譴出去!”

白指揮使武官出身,性情剛直,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只恨不得現在就這個裝病的王爺清出京城,以絕後患。

“臣覺不妥。”一旁秦大人緩緩開口,“陛下雖是九五之尊,可淮安王畢竟是陛下的長輩,若此時執意将淮安王驅逐出去的話,只怕于陛下的聲譽不好,百姓會覺得陛下無情。”

白青成不以為然,“陛下是天子,何須承別人的情,難不成淮安王造反了,陛下也還要念情,顧忌他是長輩而不殺嗎!”

秦大人也急了:“眼下淮安王只是生病,并未造反,你怎能一概而論,陛下雖是天子,可也要顧及悠悠衆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人言可畏四個字,你可懂得?”

“哼!他分明就是裝得,指不定在背後計劃着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你以理服人,到時候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呢!”

白青成聽不慣這些文官的咬文弄字,也不喜歡他們這前怕狼後怕虎的慫樣,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恨不得先把這沒骨氣的文官給清出去再說。

“哦!我明白了,秦大人你該不會是淮安王派來游說陛下的細作吧!”

“白青城你!”秦泰瞧了眼高座上的泠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臣對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啊!”

男子倚靠在龍椅上,壓根就沒仔細聽兩人的舌戰,自古文官和武官本就不合,兩人碰到一塊就準沒什麽好事。

他手裏拿着方才在啓承殿所繪畫的小衣,反複思量着,這絨白的貓搭配什麽顏色的綢緞才好。

眼見秦泰就要撞柱子,以死明志,他才緩緩收回目光,看下底下不可開交的兩人。

“淮安王是否裝病,請胡太醫一看便知,無論真假,幾副藥下去,他就是想留也再留不得京中,這有什麽可争的?”

“至于秦大人。”男子微挑眼皮,直視着他,“秦大人此次見朕,想必并不是為了淮安王之事而來吧?”

秦泰是戶部侍郎,銀錢流水乃是他的份內之事,這淮安王的事,實則并不再他的範疇之內,今日之言語,實在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秦泰一哽,暗道自己一來就聽見白青成這莽夫信口胡謅,自己險些誤了正事,于是忙開口道:“臣此次前來,的确是有要事與陛下商議。”

殿內有風拂過,卷起泠寒手中薄如蟬翼的宣紙,剛好落在秦泰眼前。

秦泰眼尖,在黑暗中依舊能夠影影綽綽的看出那宣紙上畫了一只活靈活現,憨态可掬的小貓,仿若要踏紙而出。

秦泰不敢多看,忙收回視線,垂頭說正事。

秦泰所說的正事,便是戶部尚書孫仲青遲遲昏迷不醒,戶部群龍無首,無人出來主持大局之事。

眼下邊關征戰連年,大筆的軍費支出如流水一般,偏又趕上南邊幹旱,百姓顆粒無收,國庫早已入不敷出,急需孫大人回來主持大局,否則将動搖根基。

泠寒如何不知此時國庫早已捉襟見肘,他剛剛又收了淮安王的兵權,大批軍隊納入朝廷,必然又要支出一筆龐大的軍費開銷。

以往孫仲青在的時候,戶部雖吃緊,但至少還有周璇的餘地,可如今戶部沒了孫中青,下面那些平日裏只知道聽令做事的人就都變成了吃幹飯的,百無一用。

“三日後,剝十萬兩銀子到兵部,至于銀子從哪來。”泠寒不緊不慢的轉動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是你戶部的事。”

秦泰只覺得晴天霹靂,他就是得到了小道消息,聽說陛下收了淮安王的兵權,今日恐要大筆支出軍費,所以才提前跑來苦窮。

結果哪知陛下他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哭窮不成,反倒接了十萬兩的大單子,他去那裏去弄這麽多銀子。

“陛下……”秦泰欲哭無淚,卻又不敢抗旨,“敢問胡太醫可有說,孫大人他何時能蘇醒?”

泠寒冷冷瞥了他一眼,“若孫仲清不醒,這戶部就癱瘓了不成?那朕養你們這群人還有何用?”

男子森意凜凜,其實秦泰今日來找皇帝哭窮,就是一個錯誤。

一桌案的折子被泠寒長臂一揮,全部狠狠砸在了秦泰的腦袋瓜子上。

剛才還殿前和白青成對峙的秦泰,眼下氣勢蕩然無存,他吓得一個哆嗦,臉又白了幾分。

一副啞巴吃黃蓮,有苦不能說的樣子,“臣盡力辦好……啊不不,臣一定辦好,一定能辦好!”

餘生趕到啓承殿時,正好趕上了泠寒發怒,他自知自己回來的不是時候,卻也只能硬着頭皮迎上前。

見白青成和秦泰二人灰溜溜離去,餘生撿起落了一地的折子,工工整整的擺放好,然後在距離泠寒一步遠的地方,跪了下來。

“陛下,奴才有罪,請陛下賜奴才死罪。”

泠寒蹙着眉頭,正煩心。

他撩起眼皮,不耐的看了餘生一眼,淡淡問:“怎麽回事?”

餘生大喘了一口氣,才将剛才孫姑娘在禦花園看到甕人,吓得魂不守舍這事說了一遍。

餘生說完,“咣咣咣”又磕了三個響頭,連連說自己有罪,自己辦事不利,讓孫姑娘撞見了這不幹淨的東西,吓到了孫姑娘,他該死。

泠寒沒說話,只是瞧了眼飄落在地上的那只小貓,叫他拿過來。

餘生最怕陛下這樣的答非所問,心裏肝顫,拿起宣紙的手都不住的顫抖,沒一會就冒了一額頭的冷汗。

泠寒接過宣紙,忽略掉那只顫抖的手,良久他慢慢問向餘生,“你說這絨白的貓兒若是繡在她的衣服上,配大紅色做底可好看?”

餘生知道陛下口中的她必是孫姑娘,這貓兒也是陛下給孫姑娘畫的。

他瞧了眼那宣紙上絨白的貓兒,雖不知陛下為何要問他這個,可還是應聲道:“陛下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白貓紅底,一定好看極了。”

泠寒勾唇淺笑,眼中卻流露着森森寒氣,“既如此,便你來染吧。”

餘生腦海中有什麽不好的預兆,整個人頭皮發麻,果然不一會,尚衣局的女史來要他的血,說是陛下吩咐,要用他的血來染布。

……

孫傾婉蜷縮在床榻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夢裏她夢見自己被泠寒斬斷了四肢,剜眼削耳,就像禦花園裏的那些女子一樣,被置于甕中,一輩子關在暗無天日的小黑裏,茍延殘喘。

血緩緩從傷口中流出,漸漸裝滿了整個黑壇,沁過脖頸。

粘膩的血液包裹着她整個的身體,她早已感受不到任何疼痛,麻木的神經,麻木的心,唯有的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覺,只叫人崩潰又發指。

“不要!”

孫傾婉從噩夢中驚醒,她猛然坐起身,眼前依舊是暗無天日,漆黑一片。

恐懼并未因夢而抽離身體,她忽略掉被冷汗沁透的衣衫,而醒來的第一件事是驚慌失措的摸向自己的四肢和五官,确定都還在,才算松了一口氣。

豆大的汗珠砸在柔軟的簇雲錦被上,轉瞬便被稀釋,只剩下被面上鮮豔奪目的大紅牡丹。

孫傾婉忽想起自己睡着前分明沒有蓋被,眼下摸着身上已然帶有她濃濃體溫的被子,她有些恍然。

“那些人,是她們做錯了事,都該死。”漆黑中,男子低緩的聲音如一道破空驚雷,打破了殿內原本該有的平靜,“你不必害怕,此事與你無關。”

那聲音就在眼前,吓得孫傾婉下意識向後退,直退到榻上一腳,退無可退,最後蜷縮在那裏,用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警覺得看着聲音來源的方向。

在孫傾婉的心裏,她早已将泠寒看作是一個惡魔,地獄煞般的存在,以前是,現在更是。

她沒有說話,只是在一片漆黑中瞪大了雙眼。

良久,她才壯着膽子,試探的問:“若臣女也做錯了事,陛下也會同樣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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