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落幕(5)

羅依依瞧着薛洛冰冷的臉,突然輕輕嘆了口氣。

薛洛的性子扭曲完全就是家庭造成的,同為一個父親所出,待遇卻是天差地別,一個自小被捧在掌心長大,另一個自幼喪母,好不容易尋來的爹竟是個偏心眼到沒邊的,怕是根本沒把這母子兩當人看。

“太過分了......”

女孩聲音低,小聲的一句嘟囔,像癢人的疤,薛洛垂下眼睫看她,黑眸輕動,半晌才問:“什麽過分?”

“他們這樣對你,你父親這樣對你,太過分了!怎麽會有人這樣對自己的妻子孩子?”

薛洛撇過頭冷笑一聲,“一把刀,如何對待,又有什麽區別呢?”

難道他向那個人搖尾乞憐,結局就會有什麽不一樣嗎?

依依蹙起眉頭,不悅道:“薛洛,你怎麽又這樣說自己。”

她撩着裙子蹲到他身旁,認真看他眼睛,“你不是刀,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會痛會哭的人!莫說你當時只是一個孩子,便是放在現在,他們都是不對,都是可惡!”

讓一個八歲的孩子直面自己母親生命的消逝,怕是比淩遲還殘忍許多!

顧景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薛洛沒有出聲,繃緊嘴角,用那雙黑漆漆的眸子看她。

羅依依還記得薛洛胳膊上觸目驚心的那片傷,對顧景的厭惡更甚,“他根本沒有資格這樣對你,縱使他是露中生的門主又怎麽樣,難道就因着這一個頭銜,就可以保證他做什麽都對嗎?”

薛洛眸光閃爍,低聲問,“你知曉露中生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

薛洛輕蔑地笑了笑,“露中生,影裏死。”

羅依依一哆嗦,“影裏死?”

“影子,只能藏在光的背後。”

“他把你當——”

羅依依噴湧的情緒戛然而止,憤懑僵在了臉上,薛洛奇怪,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道士。

道士一身爛布衣服已經快要挂不住了,垂下幾根破布條拖在地上,鼻青臉腫地背了個灰撲撲的破包袱,一臉錯愕地盯着兩人。

怎麽會有人大半夜不睡覺在門口看星星啊?還一下被他碰見倆?

第三次被捆住,道士顯然已經平靜了不少,只是衣服下擺又斷了一截,小腿都要露了出來,枯瘦的腳踝在靴子裏直晃蕩,對面的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他。

顧回風噙着笑,“道長,你想去哪?”

***

天光微微露白,夏日清晨的空氣盈滿水汽,樹影露下陽光,在地上投射斑駁的光點,被一行人一腳踏碎。

羅依依又飛到顧回風面前當花蝴蝶了,祝璃沒什麽反應,三個人并排走在前面輕聲交談,畫面和諧地不可思議。

後排居然只剩下薛洛和道士,捆住道士的繩子尾端牽在薛洛手裏,兩人互看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中的不屑。

薛洛的臉已經黑成朵烏雲:這人昨日才窺探了自己的夢境,今日就黏回顧回風身旁,真是沒心沒肺,活像個狗皮膏藥!

“先翻左邊,然後這個結從右邊穿過去。”

“不對,不是這樣,是這根手指——”

羅依依歪着頭看顧回風結印,照葫蘆畫瓢,卻總卡在半途,逐漸煩躁起來,把符繞得亂七八糟,顧回風教了好幾遍還是沒有什麽進展。

祝璃搖搖頭拿走她手裏已經要被扯碎的紙張,“依依,你歇一會再學吧。”

“噢。”

羅依依垂下腦袋,頭一次感覺到如此深沉的挫敗,本想和男主角學個一招半式,也總好過遇見妖怪就要人救,拖後腿什麽的,實在是難為情。

薛洛從她身邊擦過,陰陽怪氣地問她,“怎麽不追上去繼續學了?”

羅依依呆若木雞:我今天沒有惹他吧?

***

羅依依頑強地自己跳過溝坎,蹭得一身土屑,臉也糊花了。

“撲通”一聲,羅依依又掉進了另一個坑裏,絕望地甩了甩袖子上落的土。

卧槽,誰在山裏挖了這麽多坑啊?

道士察言觀色,“薛公子你真的不去找依依姑娘嗎?”

薛洛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掙紮的羅依依,低聲冷哼,“我找她做什麽!”

他繼續走,步子卻是慢了下來,指尖燃起微末的符灰,身後女孩的臉就清晰地出現在腦海。

這次的坑略微有些高,羅依依翻了好幾次也沒有翻出去,瞧着薛洛逐漸走遠的背影,那句呼救也卡在了嗓子裏:以薛洛的性格少不得又要諷刺她兩句。

羅依依閉上眼沉下心來,努力回想着顧回風教她的動作,左——上——右——,手随心動,她猛然睜眼,手邊盈出一個絢爛的藍色光球。

成了!

身後女孩輕盈地落在了地面,喜滋滋地笑起來——自己飛的感覺太爽了!

道士小心翼翼地看薛洛,他指尖的火焰熄滅,這位祖宗的臉比符灰還黑。

“你看什麽!”

***

四人在木屋前停下,顧回風解開道士身上的繩索,畫了控制符,“半個時辰,我們會在一旁看着你。”

道士解了門口的紅線,一行人挨着進了屋子。

正廳只有尋常家具,空蕩蕩沒有人,四人在卧房門口停住,放了夫妻二人獨處。

依依坐在桌邊拖着臉,“顧大哥,他會不會從後門闖出去啊?”

回風搖搖頭,“整個屋子都已經布下了禁制,他出不去的。”

“哦,”羅依依轉着手中的秘色瓷杯,“這個臭道士明明這樣愛自己妻子,怎麽卻不懂得那些女孩兒日後也會變成他人的妻子,居然下這樣的毒手。”

“不是不懂,”祝璃的眸子澄澈,站在窗前望見園中搖曳的幾朵薔薇,嘆了口氣,“而是太懂,所以才會破釜沉舟,如此一意孤行。”

羅依依轉回頭,就瞧見薛洛望着祝璃發呆,卻和從前那般灼熱的眼神不同,只是滿眼茫然地瞧着那個窈窕的身影。

顧回風站在祝璃身旁,把她的手握進自己手心,兩人一路以來早已心有靈犀,無需多言,一個動作一個手勢便能明了。

祝璃與羅依依不同,她是個敏感細膩的女孩,總是獨自抗下心中的波瀾,顧回風手中的溫度傳進她心裏,漸漸撫平她的情緒波動,這個男人是她這輩子最堅實的依靠。

男女主角真的是情比金堅,羨煞羅依依。

吃了滿滿一口狗糧,羅依依又轉頭看薛洛,薛洛不知何時已經低下了頭,沉默地盯着地下,眉頭緊鎖。

奇怪了,平時薛洛瞧見祝璃就跟狗看見肉包子一樣,恨不得給顧回風戳個洞才好的,今天居然連看也不看一眼。

衆人各有所思坐在小小房間裏,四下靜悄悄地,連蟬叫聲都沒有。

不對!

羅依依突然反應過來,卧房中一直斷斷續續的輕聲絮語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相公!”

房中傳來一聲女人凄厲的尖叫,伴随着晴空炸開一道驚雷,四人面面相觑,立刻沖進卧間。

顧回風撞開房門,只見地上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道士新換的一身素白袍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他的心......”

道士的心髒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個貫穿身體的血洞,空蕩蕩滴着粘稠的液體,垂在身側的那手沾滿血污,死前最後一刻的那抹滿足微笑還凝固在臉上。

羅依依捂住了嘴,“第四十顆心髒,是他自己的——”臭道士活生生把自己的心髒挖出來給妻子!

薛洛皺着眉頭環顧房間,“他妻子不見了!”

顧回風撥開道士另一只緊握的手,是一撮油亮的狐貍毛。

“他把她送走了。”

依依瞪大了眼,“顧大哥不是已經布置了禁制嗎?”

祝璃的臉色變得難看,低聲道:“禁制是為了阻擋人使用術法突破,他是直接挖通了房間與山腳。”

“從此處一直挖到山腳?”依依愣住,這也太有毅力了。

“那我們,要去追嗎?”

顧回風把狐貍毛捏在手中,平靜道:“不用,她不會走的。”

***

山腳處伏着一個嬌媚的婦人,她赤着雙足,瑩潤的腳趾上沾着一灘血跡,痛苦地捂住胸口。

“相公......相公......”

女人哭得傷心又凄厲,氣息微弱,“你為何要為我做這些......你怎麽,怎麽這樣傻啊!”

日頭正毒,女人滑落的淚很快聚集成小小的一灘水窪,又被蒸發,留下一道白痕。

她顫巍巍站起身,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這一回幹淨的絲帕上再也沒有血漬。

她赤着腳往山上走,足底沾滿草屑碎石,很快就磨破了腳板,上山的每一步都殘留婦人的血跡。

“居然真的回來了。”

羅依依遠遠便瞧見黃昏中一個踉跄奔來的身影,一身紗衣帶血,雪白的足沾滿灰塵,仿若毫無知覺一般踏過嶙峋山石。

婦人撲倒在門前,羅依依将她扶起,她推開依依的手,徑直沖向屋內,道士的屍體已經被主角團清理幹淨躺在床上。

她趴在丈夫身旁失聲痛哭,哭聲凄厲十分。

“孟郎,嬌嬌來了。”嬌嬌把道士淩亂的碎發攏好,愛撫着男人凹進的臉頰,“你真傻。”

她噙着淚笑,眼淚順着下巴滾落,“嬌嬌不怕死,嬌嬌只怕自己一人獨活,你怎麽還不懂呢?”

一雙紋繡着黑色仙鶴的靴子踩過草葉來到依依眼前,薛洛居高臨下看着她,“還不起來,地上坐的舒服嗎?”

依依搖搖頭牽住那只手站起來,她的注意力全然還在裏面的人身上,她探着頭朝裏看,婦人還在斷斷續續與道士說話。

“你怎麽可以為了我去殺人呢,怎麽可以呢?她們也只如我遇到你時那般大......”

“你總這樣自負,從不與我商量。”

“成親時,你明明說過這個家會聽我的,原來都是騙我的。”

“你還說要與我長相厮守,等你白了頭發時,就帶我回蜀地,你又食言了。”

“你讓我獨活,我要怎麽活下去?孟郎,你告訴我,我該怎麽活下去?”

道士原來是瞞着妻子做的這些事,依依心情複雜,正要往下聽,就被人強行轉了腦袋。

薛洛站在血色夕陽裏,玉白色的發帶被吹到肩前,他很不高興,“羅依依,我在與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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