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華胥香(二)

這個女人稱呼自己“阿月”?自己幾時跟她這般熟絡了?

她口中的段将軍想必就是段尋的父親段韞,江上月聽得出神,見她說到此處時,用手絞着一條黯淡無光的長辮子,頭埋的很低,露出一副小女兒的姿态,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早就聽聞他骁勇善戰,名氣很大,因此我想會一會她,殺殺他的威風。你肯定要笑了,我一介女流,如何在拳腳上比得過男人?我們南朝皇室的女子也個個學習武功,我從小便想成為父皇那樣的一國之君,因此從小就逼自己勤學苦練。南朝的男兒們,沒幾個是我的對手,因此我也向段将軍下戰書。誰知第一次他竟然故意讓我,我很不服氣,就三天兩頭去他們軍營外守着他喊他的名字,後來他實在沒法子,才答應與我真刀真槍比試一二,不下十招,他一劍削斷了我的發冠,我的頭發散了,他也見到了我披頭散發的模樣……”

“從哪以後,我便日夜盼望見到他,可是他早就娶妻生子,夫妻情深,恩愛美滿。我多次示好,讓他休掉原配夫人娶我為妻,他很生氣斥責我胡鬧。于是我懇求皇兄将我許給段将軍,哪怕是通過北朝武帝向段将軍施壓逼他休妻娶我……可是皇兄也罵我糊塗,就是不肯幫我……”

江上月心道:這個女人簡直比強盜還強盜,哪有正常女人會逼迫良家男人抛家棄子休妻的?你皇兄要是答應你才是真糊塗。

江上月努努嘴:“那你還不是如願以償嫁給了段将軍。”

“不錯。我與皇兄決裂,溜出皇宮來北朝京都将軍府找段将軍,既然他不肯為了我休妻,那我委身他做小也行。”說到此處,她的睫毛顫了顫,眼淚連珠死滾落,聲音沙啞,“我堂堂南朝尊貴顯赫的公主,為了他鬼迷心竅,孤身一人不遠千裏嫁過來,讓皇兄為我蒙羞,與我斷絕了來往,只有皇嫂總給我寫信關心我勸我。可是段将軍啊……段将軍他不愛我,我為他抛棄了一切,甚至換不回他的一次垂憐……他說,‘樂然,段某永遠敬你,但絕不會愛你。此生我只愛我的夫人一個。你若覺得委屈,随時可以離開将軍府。’我說,‘既然你讨厭我,我偏要留下!你甩不掉我的。我會天天出現在你面前,惡心死你。’”

她極端的性格和做法導致他與段長将軍的關系越來越差,可是錯誤已經鑄成,無法挽回。

“後來呢?你就一直住這裏?沒回去過?”江上月自然指的是回南朝,言下之意是說既然人家不愛你,你就及時抽身跟皇兄認個錯,繼續當個逍遙快活的什麽帝姬呀!比在将軍府受氣強多了。

“而後南北朝戰端既起,段将軍奉命親征,後來他戰死,那是我來将軍府的第四年。我原本打算随他一起去了,但是傅姚搶先了我一步。”那張臉了無生氣,聲音抖的厲害,咬牙切齒道:“你們下地獄恩愛,那我呢?我怎麽辦?!我偏要好好活着。我不想下地獄還要看你們繼續在我面前恩愛。我要等你們都輪回了。我再下去,我們生生世世,永不複見!”

傅姚是段将軍的正房夫人,段尋母親的名字。

“這須臾數年,光陰清減人消瘦。到頭來終歸是一場空……”說到後面,音調陡然變高,竟是唱了起來,江上月自幼在南邊生活,聽出那是南邊的小調,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哀傷。

“她在妝臺輕輕瞄着眉,胭脂紅唇驚豔了誰?庭院深深,偏逢着個薄幸郎君……而今細思量,向南來,故人長絕,故園空餘恨呀恨悠悠呀……”她繼續唱着,語調凄涼婉轉。

一個國破家亡之人,早就該去死了,是什麽支撐的她活到現在?她已經瘋瘋癫癫與世隔絕十年了啊……

當年她得知段将軍的死訊,快馬加鞭,千裏疾馳到南方戰場,親自迎回了段将軍的靈柩,她那時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滿腦子都是段将軍,殊不知自己的家國已經搖搖欲墜,即将走到末路……

方才還端坐在竹椅上的女人,忽猛地跳起來,足尖輕輕一點,躍到到旁邊的槐樹上折了一根長長的樹枝,當成一把長劍,在樹梢枝丫間跳躍,長袖子與樹枝一起揮舞着,空氣中樹枝破空的響聲像是不協調的伴奏。

江上月心道不妙,這女人又瘋了。

一直緘默不語的老仆婦這時開口道,接過話道:“自從段将軍故逝,帝姬就瘋掉了,病情時好時壞,她今天說了太多的話,要瘋好一陣子了,姑娘也乏了,先回去吧,今日就說到這裏吧。你明日來,等大長帝姬清醒了,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

這主仆二人用華胥香将自己引過來,就為了告訴自己這些陳舊到發黴的故事?但想到這二人一個瘋一個老,又住在如此偏僻蕭索的庭院,閑來無事故意消遣她也未嘗可知。

江上月前腳剛踏出院門,忽然樹上的人悄無聲息落到她身後,抓住她的雙肩将她提到樹上,江上月還未落腳站穩,又被她從樹頂重重地推了下去,然而江上月卻在慌亂之中鬼使神差的使出了輕功。

此情此景,與夢裏發生的一切如出一轍。原來真是這個怪女人在夢裏教自己武功!

然而江上月來不及多想,瘋女人緊随她後,也從樹頂飄落下來,粗暴地扯開江上月左肩的衣服。不知是從她肩上看到了什麽,瘋女人的喉嚨發出尖銳的笑聲,江上月聽的毛骨悚然。江上月來不及躲避,只覺左肩微涼,忙拉上被扯下的衣服。

“你做什麽?放開我!”江上月斥責道。

“哈哈,果真是哪個孩子,是月……”瘋女人喃喃道。

月什麽?

瘋女人還沒說完,四個黑衣人從從庭院圍牆四面淩空而來,瘋女人的雙眼露出兩點寒光,嘴角滞了滞,将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唇邊勾起一抹冶豔的笑容,飛身直下,兀自唱道:“這須臾數年,光陰清減人消瘦。到頭來終歸是一場空呀……”

王府裏怎麽會突然出現刺客?

一切發生的太快,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她還來不及多想,面前那瘋女人已經與黑衣刺客糾纏在了一起。老仆婦手持拐杖左擊右敲護住主人後背,想必她也會些功夫。

不一會兒,庭院鍋裏的米粥就被人一腳踢翻在地,幾點火星順着風不易察覺地落到旁邊的紙窗上。江上月聽着耳邊刀劍撞擊的響聲,一陣恍惚,好幾次那黑衣人手中的劍刺向她時,都被瘋女人擋了回去。

然而那老仆婦已經被刺客踢倒在自己腳下,那刺客手裏的軟劍像一條扭動的長蛇,稍稍一拐,極速往江上月這邊刺來,老仆婦拼盡最後一口氣擋在她的面前。江上月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被濺滿了鮮血,她的心在顫抖……那老婆婆張着嘴,欲要說些什麽,被喉嚨裏冒出的汩汩鮮血堵住了嘴巴,身子微微抽搐,很快便沒了動靜。

刺客抽出帶血的劍欲要進行第二次進攻,被那瘋女人大喝一聲,寒光一閃,那刺客拿劍的右手被齊肩斬斷……慘叫一聲,疼得在地上打滾。

江上月趕緊蹲下替老婆婆把脈,人卻是已經斷氣了……

瘋女人跟沒事人一樣瘋瘋癫癫地哈哈大笑,手上卻沒閑着,與四個黑衣人纏鬥在一起,江上月看得清清楚楚,那四個黑衣人彼此一招一式配合的天衣無縫,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好幾次他們都有機會殺掉哪個瘋女人,只是不知道在等什麽,遲遲沒有出手。

那瘋女人忽然朝身後扔給江上月一把劍:“接劍,教了這麽多天,讓為師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江上月擡手下意識接住了長劍,握在手中,看到那瘋女人的嘴角滲出絲絲鮮血,眉心微皺,明顯是內力受損的跡象……

可江上月臨陣退縮了,她功夫很差,只會一些花拳繡腿,即使沒有練過武功的人,但凡力氣大點都能打敗江上月。此刻身上也沒帶暗器和迷藥,跟這些黑衣殺手打起來無異于送死。

“快逃!”她察覺出江上月的遲疑,緊要關頭也不勉強她。瘋女人大叫一聲,拼着性命為江上月殺出一條血路。

彼時一陣濃煙嗆進他的鼻腔,江上月猛烈地咳了一聲。身後的屋子已經燒了起來,借着東風,火勢越燒越猛,頃刻間,已經蔓延到了庭院圍牆外的雜草……

逃跑是她最在行的,但此刻逃跑,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人都被困在灼熱的庭院內。

“小心!”瘋女人看着江上月的頭頂上方,瞪眼驚呼道。

江上月順着瘋女人的目光擡頭看去,一根被火熏黑的炙熱木梁“砰”地一聲,直直墜落,不偏不倚,眼看就要砸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心裏不住叫苦道:“今天出門沒看黃歷,這一下不死也殘廢了。”

跑是跑不動了,她的雙腿已經比她的腦子率先放棄了生的欲望,抖得完全控制不住。江上月下決心不得不閉眼鐵着頭硬扛一下,是死是活聽天由命。說時遲那時快,在她閉眼等死的那一剎那,耳邊忽傳來一聲悶哼,木梁并沒有砸到她,因為哪個瘋女人竟然不顧自身安危奮力推開了她!

那瘋女人被黑黢黢的木梁壓在身下,面色慘白,登時口中吐出一大口鮮血,仿佛火舌中開出朵朵殷紅的花。

江上月被推到了十步之外,衣服被擦破了,手腳上的皮肉也在地上擦出斑斑血痕。變故徒生,她忍着痛楚爬向哪個舍身救自己性命的女人,手搭着她的脈搏,強忍着淚水,有些語無倫次的哭喊着:“大長帝姬,二夫人,師父!喂!你醒醒啊,別睡,千萬別睡……我醫術很好,你放心,我會救你的。以後我給你養老送終……”

可是江上月拼盡了全力也推不開那根笨重的木梁,她的雙手被熱浪灼得全是水泡,濃濃的黑煙嗆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想救她,明知道她的五髒六腑已經被砸了個稀爛……

然而哪個瘋女人微微勾起嘴角,無視死亡,如釋重負地笑了笑,終于,可以解脫了。十年了啊,她的皇兄皇嫂,以及段将軍……早已經轉入人世投胎了吧。這樣她下去以後就不用再見到他們……家國于她,是令她愧疚了一輩子的存在。

臨死前,大長帝姬将一個小小錦囊塞到江上月手裏,拖着最後一口氣在她耳邊囑咐道:“阿月,答應我,替我好好保管它,從今以後你就是這一方月痕的主人。阿月……今後的路還很長啊,活下去,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餘下的話,這位曾經的南朝大長帝姬再也說不出來,她累了,她長久的合上了眼睛。當年她負氣嫁到将軍府,從皇宮出來時,偷了皇長兄的一方月痕。她本想送給段将軍作為二人的定情信物,可是段将軍對他是沒有感情的,她一直在等他說愛她,哪怕是騙騙她也好,這樣她就會有借口拱手送給段将軍這一方月痕……

“好,我答應你,答應你!你不要睡!”江上月淚流滿面。

然而大長帝姬終于還是垂下了手,江上月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手裏緊緊攥着那只繡花的錦囊……

煙熏霧缭之中,一位十幾歲的少年弓身潛入,用濕布捂住口鼻,将地上暈倒的女子從熊熊大火中背了出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