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華胥香(一)
自從那日去了校場回來,江上月一直被同一個夢魇所困。夢裏有個古怪的黑衣女人,背對着她,臨水而立,肩膀一聳一聳低低地抽泣,似有千般哀愁,百般苦楚。甚至那個女人還會在自己夢裏竄上竄下,同她比武打架,每次她都會被女人從樹上扔下來,摔得鼻青臉腫……好幾次江上月以為自己已經醒了過來,欲要起身,卻動彈不得,依舊是在夢裏。夢裏哪個女人的手冰冷徹骨,無聲地撫過她的臉頰。她哪裏想要看清女人的面容,卻只看到一個慘白的輪廓……
“啊!”她又一次被驚醒,安神香才燃了三分之一,這才三更。今夜段尋又去了宮裏,是太子派人請他過去的。所以她獨自一人睡在昭雪樓。
江上月坐在床榻上抱着肩膀,努力回想夢裏發生的一切。以往她粗枝大葉總是醒來就忘了,可是一連半月總做同樣的夢,她有種不好的預感。近來她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狀況,以前她貪吃,只要是美食她都來者不拒,現在她卻格外挑剔,也許是被王府裏的精致食物養刁了嘴。以前一向活潑好動,生龍活虎的她,如今還未過正午,便嗜睡的不行。晨間則有些幹嘔之症。她以為自己是風寒,開了幾副藥服下。人一病就容易多愁善感起來,她甚至開始規劃起自己與段尋的未來。每每想到此處,她都要拍一拍自己的腦門打斷這個可怕的念頭。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江上月擡頭,看到楚兒推門進來,她點亮了屋內的蠟燭,輕輕拍着江上月的背,細聲問道:“側王妃怎麽啦?又做噩夢了麽?”
“嗯。”
屋內一燈如豆,楚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擔憂。
“側王妃明日去寺裏求個平安吧。奴婢知道城外有一處歸元寺,那裏的和尚修為了得,供的佛陀也靈驗。”
江上月是不信鬼神的,拒絕了楚兒的提議。若世間真的有神存在,她倒想問一下神佛,為何要将人分為三六九等,為何見到衆生疾苦,卻不渡衆生?
“佛家信奉輪回一說,而人的一生過于漫長。今生況且自顧不暇,又何談來世?單憑這一點,我是不信的。”
側王妃如此堅定,楚兒也不好再勸。
江上月忽問了一嘴:“鴻雁閣在何處?”
楚兒神色凝重:“側王妃問這個做什麽?”
此話一出,楚兒立即低下頭,意識到自己逾越了,忙道:“在校場西邊百步之處。那是二夫人的住處。”
“二夫人?”
“已故段老将軍娶的第二房夫人。整日瘋瘋癫癫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打算親自去問一問。
夢醒的一剎那,江上月分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低語了“鴻雁閣”三個字,正是夢裏哭泣的那個女人的聲音。“鴻雁閣”這三個字聽起來極為耳熟,她翻閱了腦海中所有的記憶,猛然想起那日在校場中所遇之情形。
“老身在府裏服侍我的主人,姑娘若想知道關于樂然公主的事情,明日來鴻雁閣找我罷。”
她江上月自小就有着與旁人不同的天賦,凡事所見所聞之事,不管過了多久,她都能滴水不漏地記起。當然這種天賦有時也給她帶來了不少的麻煩,比如,一些不快樂的事情,她想忘也忘不掉。
她接二連三陷入夢魇,想必與鴻雁閣裏住着的人脫不了幹系。
傳說有一種香,叫做華胥香,點香人可以通過一種秘術為人編造一個夢境,無極門藏書閣裏有一本書就記載過這種香。江上月起身掐滅了安神香,這盤安神香原是她與段尋成親那日,祖母随着禮物一齊送給她的,後來被段尋搜羅去又送回了昭雪樓。因連日來的夢魇,她給自己在金獸爐裏點了一盤安神香,點的時候并未發現什麽異樣,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她睡着後,做了手腳。
她起身掐滅了安神香,湊近金獸爐鼻子嗅了嗅,果然與自己點燃前的味道不一樣。
學下毒使毒的人,首先要精通藥理,諸味香料也屬藥材旁支,所以她有着敏銳的嗅覺。
華胥香,味淡,微辛,聞者多夢魇。
《百香引》是她曾在無極門做弟子時翻閱過的一本書,那本書書頁泛黃,破舊不堪,師叔祖說是孤本,裏面記載了世間之奇香。裏面有許多香的配料已經失傳了,比如這味“華胥香”。
看來一切都答案只能在哪個叫做“鴻雁閣”的地方找到了。
江上月複又睡下,翻來覆去,頭腦異常的清醒。直到第二日雄雞報曉天将明時,她起身穿戴整齊出了昭雪樓。近日來,她腳力出奇的好,可以說是身輕如燕健步如飛,一百步的路程她幾十步就能走到。倒像是練過輕功似的……
鴻雁閣門外蕭索,長滿了長草,一個粗衣老仆婦正蹲在草叢裏不停地鋤草。淩霄花攀着閣樓外的牆壁,肆意生長,有些葉片已經爬到了圍牆裏面。
老仆婦聽到腳步聲,佝偻着身子站起,循聲遠遠望着她。江上月微微吃驚,眼前的老婦身形雖老邁,耳力卻極好。
“老身等候姑娘多時,随我進來吧。”老仆婦放下手中的鋤頭,手放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露出一個枯槁的笑容。
朱紅色的大門年久失修,剝落出許多斑駁痕跡,與周遭整潔有序的景象格格不入。“嘎吱”一聲,大門搖搖晃晃地被老婦推開,江上月跟在她身後。
“樂然公主還睡着,老身先帶你吃些早點。”
江上月來時忘了吃東西,此刻肚腹內空落落的,經老仆婦一說,也餓了。雖然心中有千般疑惑,但還是忍住了,應了聲好。
庭院外支着一口鍋,底下柴火燒得正旺,熱氣騰騰的清水白粥在鍋裏翻滾,老婦用木制勺子舀了舀,米已經煮的稀爛。她慢悠悠地從矮桌上抄起一只碗,盛了一碗清油油的米粥。
江上月聞到清香的米粥,胃口大增,肚子也叫了起來。
待她喝完米粥,肚子飽了,老仆婦坐到她對面,開口說道:“老身想給你講個故事。”
“請講。”她倒要看看這位老婆婆玩得什麽把戲。
“我們主仆二人是南朝人。”說完這句,老仆婦用黑乎乎的鐵鉗撥滅了火叢,佝偻着杵着拐杖掩上了幽深庭院外破敗的朱紅色大門,複又站在江上月身側。
朝陽出來打了個照面,躲進了雲層裏。天有些陰了,四周靜悄悄的,夏蟬偶爾懶洋洋地叫一兩聲。江上月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瞥了一眼老婆婆道:“您站着說話我看怪累的,坐下說吧。”
看到老仆婦顫顫巍巍的樣子,站着也才同她坐着時一般高,江上月生怕她話還未說到一半,人身體就受不住倒下了。
“多謝。”老仆婦恭敬地坐在了江上月的旁邊,伸着腦袋往屋內探了探,繼續開口道:“我的主人,是當年南朝的大長帝姬,陛下最寵愛的妹妹……”
江上月打斷了她:“陛下?哪個陛下?”
“先南朝的開文皇帝江逝,昔年南北朝大戰,南朝敗,都城破,開文皇帝與懿德王後一起殉國。”老仆婦低着頭,滄桑地訴說着早已被人們淡忘的南朝舊事。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帝後二人何必認死理兒呢?”
老仆婦愕然擡頭看了一眼說話姑娘,嘴角微動,沒有說什麽。江上月話一出口,心覺說錯了,因此捂住嘴尴尬一笑。
“既是南朝大長帝姬,有福不享,又為何遠嫁到此處來受苦?”江上月環視四周破敗的景象,搖了搖頭,她此前見識過北朝的王宮,從前南朝的王宮想必也差不到哪去,不論如何,對比這樣簡陋破敗的庭院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實在想不通為何那個瘋女人好端端的跑到這裏來做什麽,唯一的答案就是,她瘋了。
老仆婦哀傷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半晌沒說出話來。
“因為愛。”
江上月循聲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女人坐在一把小小竹椅上,手撐着頭,恨恨地盯着陰沉的天空。不知何時,哪個瘋女人已經醒了,悄無聲息地坐在自己身後。雖然女人的發髻還是很亂,但至少衣着端莊,看起來比那日在校場上見到時清醒許多。安靜時,身上倒有七八分貴族的氣質。
“大長帝姬,喝些熱粥吧,不然你的胃又要受不住了。”
老仆婦替說話的女人端來一碗溫熱的白粥,用勺子喂她喝下,被稱為大長帝姬的女人伸出雙手接過粥碗,微微笑道:“奶娘你坐下,我自己來吧。”
老仆婦重新回到竹椅上坐下,垂首不再說話。
她喝了一小口粥,緩緩開口道:“南朝有祖制,皇室無子,帝姬可即位。可我頭上偏偏有個皇兄,偏偏對我寵愛有加。哪年我十七歲,同阿月如今這般大,風華正茂,心高氣傲,凡事都要與兄長争個高下,博取父皇的關注,不甘困在宮牆內只做個小女兒,而我父皇臨終前把皇位傳給了兄長,我大失所望,一氣之下從了軍,南朝女子可以從軍,皇兄也奈何不了我。那時候南北兩朝剛剛開通互市,并未交惡,因此我有幸結識了段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