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中城

他叫楚嫣,今年快四歲了,一直與老阿姆生活在這個有着一棵老槐樹的院落中。這個院落有些破敗荒涼,三間主房兩間耳房,在歷經四世王侯之府中,即使只是一個庶孫,也顯得頗有些寒酸。不過,對于他來說,從自己房間的窗外,看到的不是一樣的天空麽,那棵老槐樹,總讓他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苦惱,只要出了這個院門,總會不斷地有小孩想要欺負他、捉弄他。

他知道老阿姆原來也是母親的阿姆,後來母親去世了,也只有老阿姆陪着自己,不過,即使母親還在的時候,在他的記憶裏,這個院落也是很安靜的,父親很少過來,其他人,就更會避而遠之了。他那時候還小,也記不清太多。

到現在,總有很多仆人會暗地裏指指點點,說這個院落是個不吉利的地方,那棵老槐樹聚集陰氣,尤其在母親死後,大家覺得這個說法更有道理,都更不願靠近這個院落。

楚嫣很喜歡這棵老槐樹。每到五月,就會有滿樹嫣紅的槐花,每到深夜,就會透出一陣細微而幽涼的夜來花香。細碎的花瓣落下來總是鋪滿厚厚的一層,從那枝桠間、花層中,能看到幽深的夜上發光的星子,或者溫暖的陽光。

與往常不一樣,他今天的心情很雀躍,就像那棵老槐樹枝頭上的那只老鳥,一直在那跳來跳去,歡快地叫了許久。今天,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見過的父親來看他了,雖然板着臉,很嚴肅,但他聽清父親說要帶他去京城。長這麽大,他還沒有離開過這個雲中城,也只有在偶爾的節日裏,才能由老阿姆帶着到集市上玩一會,集市上很多吃的與漂亮的玩具,每次能夠買得一樣,他就很高興了。

父親這次竟然說要帶他去京城,在他的想象中,那肯定是一個更大更熱鬧的集市,而且父親還會陪着他。即使父親很嚴肅,也很少來看他,但在他心裏,總有着敬畏,也許是老阿姆看到父親時的神态感染了他,也許是父親作為一家之主無時不在的影響。

卻說這個王朝也才歷經四世,在亂世之中定紛止争,築下王朝的根基。而楚嫣家族本是先朝王族的後裔分支,在亂世之中追随了蒼帝得以封王。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先朝封王的後裔,任誰也不能容其在榻前酣睡,更何況是猛虎之畔。蒼帝命楚嫣的曾祖楚離攻打兇悍的胡人部落,卻只給了一支戰鬥力乏乏的軍隊,即使死戰也莫可相敵,楚離便率城而降。直到楚離身死,楚嫣的祖父才率領家族乞求新帝的原諒,降格襲封為雲中侯,回到中原。

自然,楚家一直處于一個尴尬的地位,無法真正得到帝王的信任,看似高貴而實際上又惹人嘲諷的存在。直到楚嫣的父親在諸王的叛亂中為當今軒帝立下首功,被封為平川侯,一切才看似安全一點。而楚嫣父親楚越也并非嫡子長孫,如今世襲雲中侯應該算是楚嫣堂伯父,體弱多病,經年無子。

自楚嫣曾祖以來,楚家便一直居住在雲中城。雲中城靠近邊塞,水草豐茂,平野一望無際,清澈的河流從又深又青的草中流過;在天際靠近雲的地方,築起了一座城,風蝕雨侵,城牆上的巨石透着斑駁的痕跡,石縫間長着綠色的青苔。這是一座帶着自由與野性色彩般的城,就像那原野上的風一般。

這天清晨,楚嫣早早被老阿姆拾掇起來,他感覺自己還沒睡醒,完全在迷糊之中,就被老阿姆拎到了侯府的正堂,記憶中只有過年時自己才被帶到這個肅穆的屋子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祖父端坐在上座,父親與主母陪在下座,楚嫣被這氣氛激靈得一慌,頓時清醒了許多。偷偷瞄了一眼上座的祖父,眯着眼,像在打瞌睡一般,滿臉的褶皺像那老槐樹皮一樣,可是才沒有那老槐樹那麽親切,楚嫣心裏想着。

主母的兒子楚澹賴在母親懷裏撒嬌,比楚嫣大五歲,也是侯府中唯一的嫡子。楚嫣兩個庶出的兄長楚彌、楚翼也早已站在一邊等候,一個是主母的通房丫頭所出,一個是小妾所出。還有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弟弟,楚嫣還記得那天的飯食要比平常好許多,多好幾道肉食呢。

楚彌是庶長子,妾室許氏所出。一般侯府世家妾室比嫡妻先生下小孩,某種意義上是對嫡妻與嫡妻家族的不尊重,楚嫣的父親楚越,并非放縱随性之人,無謂的事不會做,因而并不是許氏捷足先登,只不過是嫡妻張氏第一胎生了個女兒。

張氏與楚越之間總共也就這一兒一女,楚翼母親餘氏則是張氏身邊的丫鬟做得通房丫頭,在生子後得了個妾的名分。楚嫣很少見到兄長楚彌,楚澹身後經常随着楚翼,倒時不時地欺負作弄楚嫣,從開始的好奇、希切親近,到後來見到就會産生排斥、甚至畏縮。

楚嫣呆呆地也随兄長站在一旁,看着楚澹在母親懷裏撒嬌,眼中不禁生出些豔羨。楚越常年在外,對孩子管束較少,楚澹自然在家中比較嬌縱,楚老爺子平日就一團糊塗,家中大小事務別人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是閉着兩只眼。

楚越本就瞧楚澹那副嬌氣的樣子不慣,想自己十歲時都是一頭仿佛剛出山的小虎崽了,再瞧瞧自己唯一的嫡子,可現在又不好置氣,只是拿眼神不斷地削楚澹。經年沙場的煞氣只微微散發,楚澹見到父親的眼神便噤若寒蟬,一頭埋進母親的懷裏安分了許多。

楚越不再管他,向自己父親恭謹道:“聖上特別恩寵,命我把幾個孩子都帶去,讓幾位王子自己挑選自己中意的陪讀。”老爺子只是在座上微微點了頭,像表示聽見了,又像只是打瞌睡般。

楚越早習慣了父親這樣子,便也沒再說什麽,與張氏說了些,即擺手示意,命仆人将老爺子扶下去休息,徑自走出,跨上門前早已備好的馬,很是利落。楚嫣只覺一團暈乎,視線還未從祖父的褶皺中爬出來,便又被老阿姆像趕鴨子般,慌不疊送上了院中的馬車。老阿姆很擔憂地看着他,細細地吩咐道,“這次阿姆不能陪你一道,你在路上要乖,要記得跟着你大哥哥。”

楚嫣乍聽到心裏有些慌起來,得好長時間離開阿姆一個人,雖然還有父親和兄長,可是父親兄長離得那麽遠的感覺。但楚嫣看起來還是很淡定,也許只是懵了,呆呆的樣子而已。

他望了一圈,看到兩位哥哥,老阿姆所說的大哥哥楚彌,已有十多歲,靠馬車左窗坐着,也沒多瞧他幾眼便一直望着窗外。楚彌穿着一身雲白衣衫,眉清目淡,輪廓細致柔婉,看起來有些若即若離的模樣,有些像偶爾見到的許姨娘。在楚嫣印象中,許姨娘是一個比較溫柔的人,說話輕聲,還會給他好東西吃。

楚翼則靠右窗坐着,七八歲的模樣,眉濃眼圓,瞧着虎頭虎腦的樣子倒有幾分可愛,像是有些不适應兄長的氣場,也許是沒跟在楚澹身邊,少了倚仗的氣勢便乖覺了些,很是安分。

不過即使楚翼看着很老實,楚嫣見到他還是有些發怵。馬車也沒多的空位,楚嫣身板小,在兩人中間倒也不是很擠。但挨着楚翼就有些不自在,屁股禁不住往楚彌那邊挪了好幾下,把楚彌擠得貼上了馬車壁也不自覺。

楚彌被擠得有些難受,忍不住瞧了楚嫣幾眼,瞧那小小胖胖的身軀不斷挪動着屁股,臉上的肉胖乎乎的,還一副迷糊不自覺的模樣,覺得很是有趣。楚嫣也發現了不對勁,回頭便看到了兄長含笑又有些戲谑的眼神,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回挪了幾分,垂頭安分地坐好,不斷地扭動着自己的手指。

瞧着那顆黑丫丫的小腦袋,楚彌頓時仿佛被觸動了那根作為兄長的神經,忍不住摸了摸楚嫣的腦袋,摸了幾下又覺得有些奇怪,便又很快放開當作什麽也沒做過一般望着窗外。楚嫣卻像是得到某種信號一般,眼神頓時都亮了,便又挨着楚彌近了些,感覺到很安心,就像被接受、被保護了一般。

楚澹則是單獨在一輛更為舒适豪華些的馬車上,馬車外壁塗着黑漆,交錯着一些朱漆抹的花紋,馬車四角雕刻着楚家的家徽——展翅南飛的朱雀;馬車裏面鋪着松軟的被褥,備着楚澹平日偏愛的吃食,還有一個貼身侍候的小厮。

楚嫣所坐的馬車只是外壁塗了一層清漆而已,三人大眼瞪小眼地擠在一塊,相較起來——嗯,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論的。馬車一路向南駛去,向長安駛去,楚嫣一直記得,那個時節,是槐花盛開的時節,離開的時候,槐花在院子裏落了一地。一直來不及拾取。雖然,那年他只有四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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