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早上六點半鐘,結束了一天睡眠的聶平,從睡夢中自然蘇醒過來。

他睡了一個好覺,夢裏沒有工作,他已經成功退休,過上了養狗逗鳥的悠閑生活。

醒來後他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悵惘。

聶平躺在床上給自己打氣,要努力開始新的一天。

他撈過放在床頭的手機,準備翻看一下哨塔工作群內的消息,再關心一下早間新聞。

手機才拿起來,就見上面彈出很多條來自“白年”的信息。

聶平登時覺得這一天都不太好了,他長出了一口氣,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工作。

看見第一條賠償信息以及照片內開心比剪刀手的遲等,覺得一口氣上不來。

第二條見還要自己買衣服,眼前又是一黑。

第三條說要買蛇,更是呼吸停頓,眼內發黑,又疑惑萬分。

聶平頭禿地想着自己應該怎麽跟哨塔的采購部門申請這件事,管財務的老崔是個一毛不拔的老公雞,平時給自己手下人申請團建旅行都要看老崔的臉色,這會兒他得想個什麽名頭去買家具、衣服甚至還有蛇?聶平愁容滿面地看着手機,又見下面還有一條未讀信息,聶平甚至想掩耳盜鈴裝作手機壞了。

最後覺得自己還是沒辦法像白年一樣,能夠毫無負擔地信口胡謅。

他手指戳開下一條信息。

白年在最後一條信息裏問道:“聶組長,讓我去治療組這件事,真的是遲等自己從口中說出來的?”這條信息是一個小時前發過來的。

前面純吩咐辦事的信息,聶平可以不回,這條詢問信息,聶平便沒法不回。

聶平坐靠在自己床頭,蹙着眉頭回信息:“什麽意思,白老師?确實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遲等剛到治療組的時候,聶平還不怎麽放在眼裏,因為下面的人說話含糊其辭,讓他覺得遲等不過是個危險程度較高又精神暴動的哨兵,按常規藥劑及常規安撫進行救助即可。

後來一次例行大會上,底下幾個治療師彙報工作說這個哨兵信息不詳,且完全無法治療。

聶平都準備簽送往療養院的協議,後來還是腦子一轉多問了句“為什麽他會在這個時間段從黑淵上來”。

話問出來後,才知道底下一群向導辦事懶惰異常,照着治療手冊治療一切哨兵,能治的治,不能治視對方家庭情況看是否要申請深度治療。

治療師治療哨兵有指标,如果經常申請深度治療的話,那麽就會顯得他們的工作能力不行,會影響績效甚至升職加薪。

像遲等這種,數據庫甚至都找不到數據、且這麽長時間都沒家人來認領的哨兵,又确實有狂躁不可控的傷人行為,常規治療手段沒用後,治療組的人基本不會花費精力為他申請深度治療。

聶平從為人處世性格上來講,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

他工作十多年時間,升職為68號哨塔的治療組組長,手下帶着十多個人,且還備受下屬愛戴。

誰上班會分外喜歡自己的領導?學生都不一定會愛戴認真負責給自己傳道解惑的老師,更何況還是決定自己工資水平的領導。

這足以證明,聶平在工作上是個多麽能和稀泥的人。

底下沒人怕他,他們治療組從上到下都在和稀泥。

那天正好開會統計服役哨兵救愈率的數據,聶平瞥了眼數據,也是随口問了一句下黑淵的時間。

時間對不上,他就疑惑了片刻。

簽送往療養院的文件就留了一下,結果當天就傳出哨兵傷人事件。

聶平本來完全不知道這個哨兵倒也無所謂。

突然知道了後,就像是見到自己枕頭上掉落的頭發一樣,雖然沒什麽,但是不管怎麽看都覺得有些紮眼,他就不由自主地重視起來。

後來對方傷了治療組一位精神力測試為甲等的向導,聶平才吓了一大跳,覺得此事非同小可,這件事他拿不了主意,立馬将工作日報發到了主哨塔,焦急地等待治療組老大江尋州的回複。

江尋州日理萬機,一份工作日報發了幾天,對方連個已閱都沒回。

就在他準備給江尋州打電話報告事情的前一刻,那個被關在五號治療室的哨兵,突然十分突兀地說出了一句“讓白年來”。

白年這名字,聶平當然不陌生,也确實思來想去這件事情好像只有白年能來,便從數據庫中調資料,查到了白年的地址,快馬加鞭地找到了白年。

他确實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哨兵會突然說出一句“讓白年來”這樣的話。

聶平皺着眉,在床上跟白年發信息。

【白老師,什麽意思?他告訴您了他為什麽會認識您嗎?】白年收到聶平信息的時候,遲等正跪坐在地上用抹布給白年家地板擦地。

他指節分明的手指撐在一塊交疊了兩層的藍色抹布上,他一寸寸地挪動着膝蓋一寸寸地擦着地,顯得細致萬分。

經過一個小時的打掃,白年家的客廳整潔了不少。

白年坐在沙發上看自己手機上傳來的信息,他臉上表情沉靜,看起來有些嚴肅。

之前他以為聶平告訴自己遲等說“讓白年來”這話,是聶平為了讓自己提起興趣而诓騙自己的。

他在治療組的時候也确實問過遲等,遲等當時回話的狀态也顯得沒有多少可信度。

白年不會相信一個腦子不好的哨兵說的話,按照邏輯判斷覺得就算話是遲等說出的,也是被治療組的人誘使說出。

他盯着手機這條信息分析了片刻,覺得聶平在這句話上說謊的意義不大。

白年擡起眼睛看在認真拖地的遲等。

“遲等。”

他喊了聲。

遲等聞聲立刻回頭,張嘴先埋怨:“地板擦三遍了白老師。

您有潔癖嗎?”白年渾不在意地回答道:“沒有。

只是單純嫌你煩想讓你做事而已。”

“……”遲等頓了頓,他轉回頭繼續用抹布認真細致地擦木制地板。

“過來。”

白年道。

遲等捏起抹布問:“不擦地了?”他語氣不誇張古怪,但有隐隐有些惱怒。

白年倒好奇:“生氣?”遲等嘟囔:“哪敢。”

白年冷下嗓子說:“那你還不過來?”遲等在原地猶豫好一會兒,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手心不受控地開始冒汗,臉頰又有些輕微地發燙,他像是在身體裏安裝了一個按鈕,白年随随便一句話就能戳到他那個讓身體亢奮起來的按鈕“白老師~”他古怪的腔調才起了個音。

“小白。”

白年冷漠的兩個音節從他身後傳過來。

遲等呼吸一頓,一口氣不上不下了好半晌。

白年言辭嚴厲地說道:“滾過來。”

遲等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手上還拿着抹布,步子很重臉色不爽但又十分聽話地走到了白年身前,他捏着抹布往地上砸,突然就有些不可控地氣急敗壞起來:“老子不是你養的狗!”白年擡眼瞥他:“撿起來。”

遲等的情緒突然又轉變起來,他眨了下眼睛,怪模怪樣地低頭看白年:“白老師,您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做的。”

“抹布撿起來,蹲下。”

白年不急不緩地說道,“小白。”

遲等臉上肌肉輕微扭曲,他眼裏含着些許惱怒:“我說了我不是您養的狗。”

惱怒地說完後他便蹲下了身子,撿起了抹布,再擡頭惱怒地看着白年。

白年伸出兩個手指擡了擡遲等臉,他垂着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遲等的五官。

直把遲等看得眼內的憤怒像潮水般退下去,他竟被看得扭捏起來,臉上帶上了一兩分的羞怯。

“白老師,您長得真好看。”

他嬌羞地開口說道。

白年松開擡着他臉的兩根手指,在自己沙發上擦了擦手指,随後道:“待會兒記得沙發也擦三遍。”

“沙發得換一塊新的清潔布擦拭。”

白年補充。

遲等蹲在地上擡眼看白年,他被美色擊昏頭腦,神情如同少年懷春,嘟嘟囔囔着嗓子:“白老師,尊重一下我嘛。

我想跟您談戀愛。”

白年根本沒有理他,臉上表情沉靜,帶着兩分思索。

“你有沒有覺得,你的情緒轉變很突兀?”白年問道。

“我覺得我非常喜歡您,願意為您抛頭顱撒熱血。”

遲等深情表白。

“你一分鐘能經歷好幾種情緒的轉變,像是腦子裏住了好幾種性格不同的人。”

白年蹙眉。

“如果您實在不想跟我從感情談起的話,我們可以先從床上談起。”

遲等腦子發燙。

白年頓了頓,臉色一沉,他對于無效溝通十分讨厭:“你自己動手打自己,還是我來?”遲等臉色一頓,他本來蹲得直直的身體萎下去,他跪坐在地上,躬下腰身,開始道歉:“我錯了。”

白年冷笑一聲:“跟你談戀愛,你覺得自己配嗎?”遲等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十分誠懇地詢問道:“那應該是怎麽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您?”

白年瞥了他一眼,冷嗤了一聲:“至少得是個能聽得懂人話的正常人。”

遲等跪坐在他腳邊,仰着頭盯着白年看了好一會兒。

他眼神難得澄淨,十分誠懇地反駁了一句:“我覺得那些人也都配不上您。”

白年被逗笑:“那你配?”遲等就認真無比地接話說:“除了我,沒人能配得上您。”

白年懶得理他,他眼神認真地觀察着遲等的五官。

白年的記憶能力超群,一點再細微末節的事情,他只要靜下心來細想,也一定會回憶起。

遲等的五官他仔仔細細端詳過了兩三遍,确實不在他的記憶中。

白年雙手交叉疊在自己小腹處,沉默不語地思索了半晌,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給聶平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接的很快。

“白老師,這麽早起啊?”聶平禮貌有加地先打個招呼。

“你讓找人的範圍擴大一下,‘遲等’二字的同音字也找下。”

白年沒有寒暄的意思,接起電話徑直說道。

“什麽?”電話那頭的聶平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年沉着眼睛盯着跪坐在他腳邊看起來乖巧萬分的遲等,他伸出手捏住遲等的下颌,湊近盯着遲等的臉看了片刻。

“跟‘遲’字同音的姓也找一下。”

白年道,“我五年前在主哨塔工作時,曾經接觸過六名跟這個姓同音的人。”

“等等。”

聶平十分迅速地反應了過來,“什麽樣的接觸?”他說完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這個遲等很有可能是五年前那群哨兵中的一位嗎?”白年說:“你記一下他們的名字,找人去拜訪下他們家現在的情況。”

聶平顯然還在驚訝中沒回過神來:“五年前下黑淵了,還能活着出來,可能嗎?”白年冷聲說:“不可能。

他長得也跟他們中任何一個都不像。”

白年說着把六個人的名字依次報給了手機那邊的聶平。

聶平一一記下後,張嘴還欲再問,白年“啪”得一聲把電話直接挂斷了。

白年挂完電話,遲等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張嘴問道:“白老師,知道我是誰了?”白年松開捏着他下巴的手,有些暴躁:“不知道。”

遲等慢騰騰又略顯嬌氣地“噢”出了一聲。

白年靠在沙發上,蹙着眉頭盯着遲等:“想必我現在不管問你些什麽,你回答的都是不知道,對吧?”遲等的雙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他人變正常了不少,至少能夠跟人正常溝通了,遲等說:“您先問問看嘛。”

白年問:“到底從什麽地方知道我名字的?”遲等十分認真地在思索。

“講實話。”

白年吩咐。

遲等就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腦子裏就有這樣一個名字。”

白年眉頭皺得更緊了:“那麽叫遲等也是因為腦子裏有一個這樣的名字?”遲等嗯了一聲:“腦子裏有聲音這麽叫。”

白年問:“我的聲音?”遲等想了想:“聽不太清。”

白年看他:“這個聲音一直在?”遲等湊到白年腳邊,他眉頭蹙了起來:“我從一個很黑的地方,看到了亮光,就往那兒走去。

随後見到一扇門,我打開門,突然來了很多人,他們很聒噪,讓我特別煩。”

白年啧了一聲,聲音中又帶上了因為對方答非所問的不耐:“我問的是這個?”遲等舔了舔嘴唇,突然埋怨道:“你脾氣好差,我還沒說完。”

白年瞥他一眼。

遲等說:“之前應該是有聲音在叫這個名字,我記不太清楚。

但是走出門後,一切都清晰起來了,聲音好像也沒了。”

白年沉吟。

遲等就十分委屈地說道:“然後我的頭就特別疼,旁邊圍過來的那群人非常讓我厭煩,”遲等頓了頓,突然笑出了聲,“我讨厭別人讓我感到不開心。”

遲等認真地說道:“讓我不開心的人,我覺得他們應該去死。”

白年皺了下眉,他手指在沙發上叩了叩,暗自記錄——這個人的情緒控制能力極差,且情緒易被放大,致整個人的精神失控,被過分放大的情緒控制了自己的行為模式。

白年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不帶感情地問了一句:“你覺得自己想活嗎?”遲等像是被這樣一句話給問愣住,他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生死這個問題。

在遲疑了好半晌之後,遲等突然身子前傾,他把自己的腦袋貼到了白年身旁的沙發上,他灼熱的呼吸噴在沙發上:“我……”白年像是個小學課堂的老師,嚴厲地斥責學生的坐姿:“坐好。”

遲等的額頭在沙發上連續蹭了好幾下,他久未剪的頭發毛茸茸地蹭到了白年的家居褲上。

遲等擡起頭,他盯着白年,眼神掙紮般的轉動數下之後,随後他壓下嗓子乞求道:“想活,白老師。”

白年沉默地垂眸看他。

遲等說:“本來無所謂。

但是見到您後,覺得我應該活着。”

白年聞言冷笑了一聲:“你是覺得你說這話後,我就應該負擔起你沒屁用的生命嗎?”遲等聞言悶着嗓子笑了一聲:“好粗魯。”

白年瞥了他一眼。

遲等直起身子,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他擡起一只手輕輕地放到了白年的膝蓋處。

白年的眼睛往下一耷。

遲等說:“白老師救救我,求您讓我變成正常人。”

他眼神澄淨,臉上表情意外的誠懇萬分,“我想跟您談戀愛。”

白年瞥了眼他的手:“把手拿下去。”

遲等放在白年膝蓋上的手掌縮了回來。

白年面無表情地垂眼盯着他,冷着嗓子開口道:“不要說那麽多廢話。”

白年說:“人類有最基本的求生欲,少給自己找那些讓別人聽起來就覺得晦氣的借口。”

“……”遲等頓了頓,語氣費解,“晦氣?”白年沒搭腔,他身子微微往後靠了靠,語氣仍舊聽起來沒什麽耐心:“如果你連最近本的求生欲都沒有的話,我會趁着你還沒死透,請人解刨出你的大腦,放在專用培養皿中進行觀察實驗。”

遲等舔了舔嘴唇,半晌後他悶着嗓子笑出了兩聲,點評道:“好兇殘。”

白年看他,言簡意赅:“想活還是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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