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千瓶聖水（下）
送走林奈後，馬文撥通了法布爾的電話。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電話那頭傳來了法布爾沉着的聲音。
馬文抱怨說：“你既然懷疑他，自己跟着他不就行了，為什麽非要先走掉，讓我來幹這種活。我只是個後勤天使，我不會監視什麽的，打小報告什麽的。現在弄得好像在上前線一樣。”
法布爾說：“抱歉了。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林奈對我非常警覺。”
“你還不知道為什麽嗎……”馬文忍不住嘀咕，“你對人的态度，就好像你的眼裏除了業績，沒有任何人是有價值的。”
法布爾：“……”
馬文：“對了，剛才沒來得及說，你為什麽覺得林奈可疑？”
法布爾：“其實我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我聞不到惡魔的味道，但直覺告訴我他很奇怪。”
“你的直覺一向很準的，”馬文說，“其實今天我也發現他身上不對勁的點。他的衣服，扣子的數量和扣眼的數量不對。為了确定不是我看錯，他走近的時候我還特地數了數，扣眼比扣子多了一個。”
法布爾：“可能是幻術造的衣服嗎……”
“對，如果不是為他做衣服的人太粗心，把扣子和扣眼的數量搞錯，那就是幻術制造者在匆忙間沒有注意一些細節。但是和你一樣，他都離我那麽近了，我還是聞不到一點惡魔的味道。那意味着，法布爾，要不就是我們誤會了他，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會點法術的人類什麽的。要不，就是他有能力僞裝到完美，他是連你也對付不了的那種量級的惡魔。”
“惡魔中的核電站嗎……”
“你好惡心啊。你這口吻聽起來怎麽那麽向往？？總之，事情很快可以明朗了，我安排他去見老獅子了。”
話音剛落，電話那頭響起了法布爾驚詫的重複：“什麽？你讓他去裏歐那個老變态？？你怎麽不早說？？”
馬文：“這有問題嗎？我有義務向上一級彙報我們可能遇到了高級惡魔的事。”
“那只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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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這麽輕易就失去了冷靜。”馬文困惑地說，“老獅子是所有的大天使中鑒定惡魔能力最強的……”
“他們在哪兒？”法布爾打斷他。
馬文嚴肅起來：“法布爾，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為天父工作，不是為你自己工作。我們最不該做的，就是争搶業績。的确，如果他真的是惡魔，那多半是受傷了，到了老獅子的手裏，就算不了你的業績了。我知道你很希望能親手幹一筆大的，在業績上有突出表現。但你現在不是無法确定他的身份嗎，如果他真的是魔王，憑你一個人幹得掉他嗎？如果因為你的一己私欲造成不可挽回的罪行，你還指望獲得天父的寬恕嗎？”
他的一番勸說卻沒有換來應有的反思。對方壓着嗓子說：“馬文，科斯納的那根尾巴，負責檢查的人是你吧。那是他自己的尾巴，被發現了，所以我們才需要重做業績。”
馬文：“這件事我會如實向天父彙報的，是我的錯就是我的錯。你沒必要用它威脅我。法布爾，你怎麽回事，惡魔對你的吸引力就這麽大嗎？”
法布爾：“我的事你不用管。但我的就該是我的，發現他和幹掉他的人必須是我。”
法布爾的口吻令馬文內心動搖了起來。這對捕捉惡魔的強烈渴望，是他無法理解的。但是……馬文憋了半晌：“……好吧，作為同事和朋友，這是最後一次。我只提醒兩點，第一，女王現在在白金漢宮舉行宴會。第二，把我的自行車座還給我。”
法布爾聽完只說了一句話：“準備邀請函。”就挂了電話。
混蛋法布爾！馬文盯着嘟嘟響的電話罵道，至少說聲謝謝啊！
從查令十字街到白金漢宮的距離不算遠。夜晚的宮殿被打上了一層金色的燈光，在深藍的天空背景下愈發顯得雄偉瑰麗。法布爾将那丢失了車座的自行車匆忙靠在街燈邊，利用幻術給自己換上了一套對得起皇宮禮儀的行頭。攤開手，馬文準備好的僞造邀請函出現在了他的手裏。他便向那通往大門的大道走去。
擺滿各種冷食的宴客廳裏，林奈沒有精神地靠牆站着，手裏端着一杯酒。他穿的是馬文借給他的燕尾服，略微小了點，他感到後背有點繃，不舒服地暗中扯了扯肩膀。
他觀察的對象正坐在飄窗邊，和漂亮婦人聊着什麽。那是個微胖的，紅光滿面的老男人，面容和善，發際線已經撤退到後腦勺，啤酒肚倒是勇敢地沖鋒向前。那張臉和馬文給他看的照片正吻合，是個叫做裏歐的富商。
這樣的人類就算吃起來也齁得慌吧……盯着那“好色又變态”的富翁看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想，不會比精心養殖的牛羊肉好吃。既不賞心悅目，又沒有被吃的價值，這種人存在在人間就是礙眼啊。
他撚着半杯香槟，思索着怎麽把那個胖富商弄到獨處的空間裏。正在這時，他瞥到了一個身影在遠處的人群裏轉悠。
法布爾？他到這裏來幹什麽？那身上的衣服，是幻術吧？
盡管知道是幻術，但那身深灰色的禮服與白襯衫非常适合他。白襯衫的胸口緊繃，散發着一股性感的野性，沖淡了那張戴眼鏡的俊臉給人的冷峻疏離的感覺。
他好像在找誰，不過和我沒什麽關系。林奈想，趕緊解決我手頭的事，然後找個地方睡一覺。
就在今天，他經歷了一場浩劫，被信任的部下背叛，被內外夾擊，受到重創。他被迫放棄自己的領地，自行封印魔力，逃亡到了人間。僅剩的魔力被用來修複損傷的身體，而他憑着毅力支撐着支離破碎的靈魂。就算是曾經風風光光的魔王陛下，現在也只是一片枯得發脆的落葉。
下午吃下的東西都用來修複傷口了。現在他的體力又消耗殆盡。如果不考慮任何危險，他現在想做的唯一的事，是就地躺下，陷入昏迷一般的睡眠中，睡他個八天八夜。
他強打起精神，朝裏歐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調整自己的表情，令自己看起來良善柔軟。在進入對方的視線後，他臉上浮起了迷人的笑容，仿佛輕柔的晨曦蒙在了臉上。他看到對方放下了酒杯，對他表現出了興趣。
但是離他越近，林奈越是感覺到一股令他厭惡的壓力。他感覺自己突然走進了一團黑色的霧氣。周圍的空氣仿佛帶着刺一般阻止他前進。這是地獄生存了這麽久的求生直覺，他産生這種感覺通常是因為，有威脅到生命的危險。
在距離對方五步的距離，他突然停了下來。對方為這奇怪的舉動感到困惑，用目光詢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這老男人怎麽回事……林奈慌亂地想，為什麽散發着這麽危險的氣息。他不是人類嗎？
該死……心髒跳得好快……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逃走嗎？
不……傲慢魔王不戰而逃，就變成人界，天界，和地獄三界的笑話了。
但這個感覺太不對勁了。這種感覺……就像面對着一只危險的獵犬。就算袋子再密封，別人聞不出味了，但在他的面前，就無從躲藏。那雙眼睛，那副鼻子……
該死……這時候身體怎麽使不上力，想後退，退到安全區域……離開得太突然，會引起他懷疑嗎……我現在，能動嗎？他為什麽這樣看着我，他發現了什麽？
要殺死他嗎……現在，在這裏？不，會死的人是我……
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裏歐先生。”
耳邊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林奈感到心髒猛地一緊，僵硬地側過頭，看到站在他旁邊的高挑英俊的青年正是法布爾。法布爾朝裏歐優雅地致意。
“哦？法布爾，今天你怎麽過來了？”裏歐親切地與他寒暄。
“之前認識的人請我今天過來長長見識。”法布爾斯文地笑着，全然看不出平時那粗魯急躁的樣子。
林奈的頭皮都炸了——這老男人與法布爾相識，他果然也是天使！狡猾的天使，我落入了他們的陷阱！
兩個老練的獵魔天使聚集在身邊，這種難以呼吸的壓抑感壓着他的胸口。他的手有些微微發抖，壓抑的魔力在胸口膨脹。
耳邊，法布爾似乎在說什麽。直到他說第二遍，林奈才反應過來，望向了他。
“我有幸請你跳一支舞嗎？”法布爾向他伸出了邀請的手。
林奈用了兩秒鐘，才理解了眼前的情況。他低眼遲疑地看着那只手，向他伸出的手沒有任何殺意，但是可以帶他離開。他想離開，非常想。
林奈緩慢地伸出手，被法布爾握住。法布爾再次向裏歐致意，将林奈牽向了舞池。看着那兩個人走入人群，裏歐困惑地摸摸下巴。
舞廳的燈光暗了下來，輕柔的舞曲響了起來。
感到對方摟住了自己的腰，林奈抵觸地擋開他，問：“這什麽情況？”
法布爾說：“你看起來非常想離開那裏，就順手把你帶出來了。這裏應該有感謝吧？”抓住他的手，就着音樂踩起了舞步，“手好冷啊，不舒服嗎？你臉色都蒼白了。”
看到對方探究的目光，林奈冷笑起來：“那你應該非常愉快。這是你的勝利。”
他說着就想轉身離開。但被一把扯了回來，手臂收得更緊了。
“他還在看着呢，”他低聲說，“自然一點。”
“還有比兩個男人跳舞更不自然的事嗎！”
“說什麽呢，這裏可是英國。”法布爾對他笑笑，但動作非常強硬。一手扣着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迫使他跟着自己的節奏走動。林奈感到身體被牽制，一股憤怒的熱湧上了臉。
“你想幹什麽！”
“多了解了解你。”法布爾認真地說。
昏暗的藍光下，法布爾的臉部輪廓變得模糊。只能透過鏡片，看到那雙注視他的黑眼睛。
林奈看着眼前這張臉，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篝火邊的那場舞蹈。
那是戰争開始的第二年，士兵們早就精疲力竭。他們饑餓，迷茫，而且想家。這種境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戰事永無止盡，絕望仿佛會延續他們的整個後半生。十二月的雪落在壕溝裏，長官的命令突然下達：聖誕節雙方休戰。
士兵們為這僅此一夜的自由歡呼起來，他們聽到對面也一樣。他們在雪裏燃起篝火。身邊沒有女伴，他們就這樣在篝火邊喝酒和跳舞，像真正的年輕人那樣。火光映着他的雙眼，他們的眼中映出彼此。
一個滑音響起，林奈忽然感到法布爾向他傾身襲來，他一驚，被迫向後讓去。兩人臉對着臉，篝火邊那張青澀的笑臉成了眼前這張金絲邊眼鏡的悶騷男人，令林奈內心咯噔一下。
是在人間的關系嗎……曾經人類的記憶不斷地湧上來。
林奈狠狠地踩了法布爾一腳，痛得法布爾松開了手。他甩掉了那個男人，走出了宴客廳的大門。
此時已經接近九點了。距離當天結束僅剩三個小時。
2000瓶聖水，賣出0瓶。
“你原本打算怎麽做？真的陪睡嗎？”走在外面行人稀少的大街上，林奈聽到法布爾戲谑地問。那家夥還跟在他身後走着。
林奈沒好氣地說：“找個獨處的機會，扒光他的衣服，然後綁住他，威脅公開他不要臉的性癖，逼迫他買下兩千瓶聖水。”
法布爾想象了一下大天使裏歐被一絲不挂五花大綁的樣子，噗嗤笑了出來。林奈好奇地看看他：“還以為你眼裏只有工作。意外地還挺像個人。”
法布爾：“畢竟，我的業績已經達成了。是你的還沒有啊。”
林奈：“……”
“我以為色誘挺容易的，但走到他面前我就猶豫了。如果是富婆我就不會猶豫了。”
“是嗎。”
“說起來，”林奈犀利地盯着他，“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你不是下班了嗎？”
法布爾的腳步微一頓。
“來和你一起完成銷售任務。”他确定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