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贊美藝術

全場寂靜。

第一道琴音尚且餘韻猶存, 第二、第三聲沉重的和弦落下。

緊接着是輕與重交替錯落的緩慢琴音,沉郁頓挫,震顫着空氣與周圍人的心。

方才還在笑鬧的觀衆們終于回過神,意識到那并非是林玉音在生氣, 而是演奏的一部分罷了, 紛紛耐心地欣賞起來。

樂曲頗為古典, 扣人心弦,節奏從沉緩到急促, 乍一聽,仿佛雜亂一片不知所雲, 實際卻莫名地帶來震撼, 猶如音樂的吶喊。

如果說貝多芬的樂曲充滿力量的爆發,給人的印象慷慨激昂, 有着令人瘋狂的感染力。

那麽這一首曲子, 則更像是一個優雅、紳士的貴族, 在一片光潔、冰冷的宮殿中陷入無聲的歇斯底裏。

逐漸地, 有人聽出了這首曲子。

是拉赫瑪尼諾夫的升c小調第二號前奏曲。

認出原曲、懂得一些樂理的人們, 紛紛露出贊嘆的神情。

這首曲子頗為古老, 演奏難度頗高, 卻并非那種以速度取勝、總被人用來炫技的野蜂飛舞之流, 若是外行人聽來, 不會覺得有哪裏和其它鋼琴曲不同。

難的,是技巧,難到有人改編成二人協奏的曲譜,可要說有人想努力練成,花個兩年也并不是不行。

唯有其中的從平靜到癫狂,再歸于死寂的力量, 是最難複原的東西。

林玉音像是已經沉浸其中,酣暢淋漓地演奏的,到逐漸加速的環節,他擡起頭,無意中朝着旁邊看去。

坐在這萬人矚目的位置上,在所有人的焦點裏,他看向陸行深,卻瞧見對方似乎無意欣賞自己的演奏,正轉身離開,朝着樓下去了。

林玉音收回視線,神情沒有太多的波動。

可越是如此,他指尖的樂符就越是活靈活現,配合着全息的現場特效,一竄竄的電火花從他指尖迸發而出。

重音狠狠砸下,帶來絕望而克制的瀕死感。

人們仿佛看到了舊世紀的亡國之子,哪怕到了最後一刻,也絕不失去風度,随着節奏再次沉緩,那節奏宛如視死如歸的步伐,走向解脫,也走向死亡,每一步都在掙紮,每一步都別無選擇。

一曲終了,不過是不到四分鐘的時間,人們卻仿佛感受到了足以回蕩一整天的視聽盛宴,久久不能從中醒來。

直到林玉音深吸一口氣,放下雙手,在鋼琴前起身,對着衆人躬身行禮,稀稀落落的掌聲才跟着響起,并逐漸變得熱烈。

那一刻,許多人都明白了,為什麽林玉音能牽動那麽多人的心,成為令人魂牽夢萦的白月光。

傅薄妄也遠遠站在人群之外,沒有鼓掌,沒有說話,甚至從始至終沒有什麽表情的變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演奏臺上穿着白衣的人。

那是他未來的婚約人,是他決定要找機會退婚,也曾經猶豫再周旋一陣子的人。

光線,亮麗,高高在上,充滿了秘密和驚喜。

但這一刻,似乎更多的是陌生。

在林玉音起身離開時,傅薄妄的視線落在他的雙腿。

這一次,他很确定林玉音沒有穿戴任何機械裝置,包括外骨骼。

就在他的懷疑逐漸強烈起來時,即将退場的林玉音在終于離開衆人視線範圍後,身形隐隐一晃,臉色驟然蒼白起來。

他死死扣住身旁的雕塑裝飾,低垂着的頭顱将一切神情與狼狽藏起來,叫人幾乎看不出他有任何的不适,甚至借着這次的停頓,裝作要拿一杯喝的,緩了口氣後就繼續走入後臺。

傅薄妄下意識上前追了兩步,而後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擰起眉毛忍住了莫名的沖動。

确認是真的就足夠了。

先前,他确實懷疑過什麽,比如林玉音聲稱的腿部受傷,是否是穿戴外骨骼的借口,或者那根本不是林玉音本人。

現在看來,會引起他的懷疑,只是這個小少爺可笑無聊的自尊心罷了。

退入幕後,林玉音連忙找了個椅子癱坐下來。

沒有人的休息室裏,他冷汗淋漓,頭暈目眩,全無半點剛才那游刃有餘的樣子。

陸行深說,上校以為他小腿受過傷,今天稍微不注意,就會多做多錯,尋常的演技根本別想瞞過傅薄妄的眼睛。

那是用來搜查犯罪者的眼睛。

可只要弄假成真……就算是傅薄妄又如何?

林玉音将胳膊支在旁邊的桌上,扶着額頭,低低笑了起來,單薄的肩膀微微發顫。

劉海下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眸此刻無比陰冷,帶着那股偏執瘋狂的笑意,會叫任何一個瞧見的人毛骨悚然。

就在他呼吸不穩,正忍耐着小腿的疼痛時,一陣輕快的鋼琴聲從臺前傳來。

應該是那個仿生人的吧。

這種幼稚的曲調,簡陋、生澀的技巧,也就是仿生人的極限了吧。

林玉音毫不在意,低頭拉起褲腿,看向被自己刻意撞在桌角,已經青紫一片的地方,從兜裏拿出治療的噴霧又噴了點。

樂曲聲越發吵鬧了。

不但有樂曲聲,還有一些人的聲音,其它的樂器的伴奏聲……

怎麽會這樣?!

林玉音放下褲腿,難以置信地皺眉,重新起身,一步步走出休息室。

他要看個究竟。

……

夏歌也是很喜歡林玉音的演奏的。

很喜歡,甚至望而卻步,但也僅止于此了。

他覺得這個實在是太厲害了,他肯定彈不來的,他沒法理解那麽深刻的情感。

他的喜怒哀樂都太小了,微不足道,像是天邊的螢火蟲,只适合做點綴。正如他曾經真實存在于世的短暫一生,是那麽的渺小,平凡,留不下任何痕跡,哪怕是可以留下,他也只希望祝遇到過的大家一切順利。

通過現場的觀摩和學習,夏歌的程序和芯片幫助他飛快掌握了彈琴的技巧,只要他有想彈的曲子,手指就會有自己的想法。

沒有人覺得他能比得過那個林玉音,他自己也沒想過要比,所以在要演奏之前,他很不好意思地詢問主持人,

“我可不可以彈一首別的呀?”

被他圓圓又天真的眼睛望着,沒有人會舍得說出拒絕的話。

圍觀的人們也想着,管它彈的好不好聽呢?就是看着這張臉,看着他好認真努力的樣子,就已經會心情好起來了吧。

得到應允,夏歌的手指落在琴鍵上,新鮮的觸感與游戲讓他眼睛發亮,忍不住露出有點孩子氣的笑容來。

叮叮咚咚的聲音響起,那手指像是在琴鍵上跳舞,輕快的節奏很快灑落在整個大廳。

幕後的人操控着全息特效,将方才的極光與電火花特效,更改為琴鍵上的蝴蝶與蹦跳的水花。

三角鋼琴的後方,一串串可愛的熒光球球随着節奏蹦起,叫人想起撒歡的羊咩咩。

旋律非常簡單,簡單到初學者也能彈好,沒有太多的和弦,也沒有什麽真實深刻的情緒渲染。

同樣有人認出了這首曲子,但似乎是氣氛太輕松了,他只是捂着嘴,就跟同伴說了起來。

“是狐貍小姐。”

“什麽?那不是少年嗎?”

“什麽什麽啊,我是說這首曲子,叫做《狐貍小姐》,我十二歲的小外甥也喜歡。”

“怪可愛的……哇哦,如果換成狐貍耳朵,應該也很适合他吧?”

剛才還一片沉重的人群,很快被輕快歡脫的琴聲感染,紛紛露出被萌到的笑意。

似乎是注意到了彈琴的也是仿生人,相鄰舞臺的虛拟舞姬也跟着偏偏起舞,旋轉,跳躍,嬌俏的舞姿絲毫沒有成人的妩媚誘人,卻像是專為這首曲子打造,将一個跳躍的狐貍舞動得活靈活現。

人群被這情緒感染,也三三兩兩配合着仿生人的演奏,在旁邊跳起踢踏舞,或者是其它快節奏的舞蹈,皮鞋踩踏出恰好的節奏,與鋼琴曲相互應和。

有人跟着打拍,也有人來到臺上,自發地拿起鼓槌,拿起其它樂器,為夏歌伴奏起來。

林玉音站在後臺的陰影處,靜靜看着熱鬧的人群,臉上再無一絲笑意。

那是一首多麽劣質的演奏曲。

錯音,漏音,節拍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甚至連演奏時的坐姿都不對。

這樣的演奏,擺到專業的臺上,只會得到最低的評級,甚至無法通過考試。

憑什麽?

這樣糟糕的,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瑕疵的仿生人,這樣生硬的演奏,憑什麽被這麽多人喜歡?

不知何時,陸行深已經回到了這一層,手裏多了個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盤子,裏面裝着幾塊奶油點心,餅幹,水果,還有一個小小的糖人支棱在中間。

陳笑年走了過去,試探着看了好幾眼陸行深的表情,終于在對方被他弄煩了,冷冷地問他做什麽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個,你這個是給他……就是,仿生人的吧?”

“他有編號,叫UR996。”

陳笑年連忙點頭,“嗯嗯嗯,我知道了,是給996的吧,我看他好可愛,可不可以讓我給他現在拿過去一個?他已經第七次朝你手上看過來了,再這樣下去感覺要忍不住加速到三倍速結束演奏跑過來。”

陸行深臉色沉了沉,仔細一想,陳同學的這個設想……似乎不無道理。

确實是996能做得出來的事。

于是他默許了陳笑年的建議,将右手的盤子往低前送了送。

陳笑年得到應允,立刻高興拿了其中那個漂亮的狐貍糖人,走到正在夏歌的面前。

夏歌演奏到一半,立刻心領神會,朝着他張大嘴巴,一口咬住糖人,立刻被甜得眼睛都眯起來。

好、好幸福……

衆人完全沒覺得演奏被打擾,反而看着鋼琴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是他們見過最可愛的小狐貍,并接着起哄,要這位小仿生人再來一曲。

“就來那首《探戈小黑貓》吧!”

“诶我也有糖,我給你這個糖,你繼續陪我們玩好不好?”

“仿生人真好啊,陸院士有福氣了,林少爺哪兒可能這麽放下架子陪我們這些平民胡鬧。”

眼看着小仿生人已經被豁然打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哪怕被投喂了糖人,也一眼都沒朝這邊看來過,傅薄妄悄無聲息站在陸行深的旁邊,嗤笑出聲,

“還真是物随其主的模樣。”

無論表面看上去多麽像人,但沒有心就是沒有心,根本不可能擁有人類的靈魂與情感。

陸行深瞥了他一眼,直覺這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但,這種情況下說出來,還是有點微妙的。人群中的996有多受歡迎,可是有目共睹的場景。

陸行深露出頗為嫌棄、甚至有點被膈應到的眼神,遠離傅薄妄的方向躲開一步,

“多謝誇獎,但這種話還是請不要再說了。”

怪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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