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如影這幾天一直在暗暗的觀察兩個人。

這都是她曾經最為熟悉的至親,對于她們的脾氣秉性,她太過了解。

這兩個人,在這之前,都不是堅強的性格。

曾經,肖明雨與宋挽月只身來這個城市漂泊無依,她沒有敢帶母親來,怕她歲數大了身體不好還跟着一起受苦,後來随着家裏的日子漸漸的好了,她不只是一次叫黃蘭過來。

黃蘭卻都是笑着說:“我知道你孝順,但是媽習慣了鄉下的生活,不适應大城市了,你跟挽月好好的媽就知足了。”

而挽月呢?

基本上有了她之後,除了發小張慧再沒有什麽親近的朋友,最喜歡做的事兒就是粘着她。

很多時候,她焦頭爛額的忙着工作,對着電腦一晚上,連話都沒有時間說,而她的挽月就那樣聽話懂事兒的陪着她,看着她的課程,用挽月的話來說:“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覺得幸福。”

就這樣兩個有些“孤僻”又軟弱的人,此時,卻因為明雨的突然離開在一起彼此相互慰藉着舔舐傷口,成為她們撐着走下去的理由。

明雨離開的第八天。

或許想到她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心灰意冷之下的宋挽月終究是被擊垮,她病倒了。

黃蘭一個從鄉下待了一輩子的女人,這把歲數了哪兒也找不着不說,就連日常護理的藥品都不知道該給挽月吃什麽。

挽月燒的迷迷糊糊的還啞着嗓子安慰她:“阿姨,我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

黃蘭很着急:“那也得吃藥啊,不吃藥怎麽好起來?家裏的藥在哪兒?”

宋挽月強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她指了指旁邊的藥盒:“我吃了。”

就是這麽一個動作,她的後背就被汗水打濕:“冰櫃裏有我買的餃子,你先去吃點,我睡一會……”

黃蘭趕緊扶着她躺下:“你別管我了,快睡下。”

以前,在每個過節放假的日子裏,明雨總是會接她過來住一段時間。

挽月的身體自小就羸弱了一點,長大了經常鬧個風寒什麽的,黃蘭可是親眼看見挽月在女兒面前有多麽的脆弱。

一感冒生毛病,她會縮在床上,像是小狗一樣含着淚可憐兮兮的望着明雨,很多時候,她會伸出雙臂求抱抱。

而明雨呢?

心疼的跟什麽似的,讓做什麽做什麽。

每當這個時候,挽月最喜歡吃明雨做的皮蛋粥了,她會縮在她懷裏,一邊吃明雨喂給她的,一邊撒嬌又別扭:“讓阿姨看見多不好。”

肖明雨會刮一刮她的鼻子,笑着問:“現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每一次,黃蘭都當自己瞎眼什麽都看不見,一張老臉通紅的趕緊走掉。

……

如今,疼愛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沒有誰能夠讓她依靠。

宋挽月将身子團成一團,手緊緊的捂着胸口,汗水打濕衣裳,一股一股眩暈的感覺上頭,難過到了極點,她忍不住将無名指上的戒指放在唇邊輕輕的吻着。

明雨,明雨……

******

徐如影一早就在門口等着。

她看着黃蘭急匆匆的到了樓下,東問西問的才到了社區醫院,又因為沒有醫保,沒帶身份證,她站在那着急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看着走過的護士不停的說:“我有錢……我有錢……我家孩子病了……我想要開藥……”

黃蘭是認識字的,她看了挽月吃的藥并不對症。

她這是過度傷心免疫力低下昨天又在門口等了一晚上冒着風了。

護士都在忙,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有錢也得去挂號啊,你去窗口挂號了嗎?”

……

黃蘭咬了咬唇,她眯着眼往窗口看,沒戴老花鏡看的不清楚,她急的額頭隐隐的滲出汗水。她們那都是當地的村醫,跟大家都非常熟悉,誰家有什麽事兒直接去醫護室,或者嚴重了可以直接叫村醫過去的。

在這個沒了女兒,舉目無親的城市裏,黃蘭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助,她額頭的白發滄桑,眼眸裏都是渾濁的無助。

“阿姨。”

徐如影耐不住心酸與心疼,她踱步走了出來,盡力扯出一絲笑:“好巧,您在開藥嗎?”

黃蘭看見她怔了怔,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對,我……我孩子病了,發燒了,我想要開一點退燒藥。可是說我開不了……我身份證在家裏,我是不是要回去去一趟,我,我……”

她家孩子。

是挽月。

徐如影抿了抿唇,努力壓住心裏的疼痛,“您別急,我幫您。”

看着滿頭白發的額母親,徐如影的心都要碎了,她一邊安撫着老人,一邊以最快速度開了藥。

其實家裏是有藥的,只是平時放在卧房的藥箱裏,有什麽事兒都是她去找。

拿到了藥。

黃蘭放心多了,憔悴的臉上帶着讨好的笑:“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徐如影鼻酸,她握了握黃蘭的手:“沒事的,沒事的……”

黃蘭有點局促,因為是從小地方來的,一輩子沒有進城幾次,她的心裏總是有些自卑怕給人添亂。

這一趟出去。

黃蘭不僅帶回了藥,她還讓徐如影進了家裏。

她上了歲數很多事兒沒有章程,一路上聽着徐如影給她介紹該怎麽吃藥更是迷迷糊糊的,到後來,徐如影看着她無助的樣子,拿出了身份證:“阿姨,這是我的身份證,您如果放心,我可以去家裏幫你。”

黃蘭略帶些猶豫的看着她。

其實她住的地方雖然不大,但是村風淳樸,鄰裏之間總是會互相幫忙。

她中年喪夫,明雨又一直在大城市打拼,這些年,有個什麽事兒都是街裏鄉親的幫忙,俗話說得好,遠親不敵近鄰,更何況她對這個眼前看着幹淨利落的女孩很有好感,甚至隐隐的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她是願意的,只是挽月……

看出她的遲疑,徐如影的聲音柔軟:“沒事,我就看看她燒的怎麽樣,不會打擾。”

話說到這樣了,黃蘭不覺的點了點頭,她以前也經常聽明雨說起徐總來,說她怎麽照顧她,怎麽提攜她,欣賞她,這些年能夠在職場上發揮跟貴人提拔有着很大的關系。

她以前還跟女兒說做人要知道感恩,要去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回報人家。

現如今,看徐總這樣的殷勤,她也不好再推脫。

只是她有些疑惑。

黃蘭聽徐總這麽親密的叫着“挽月”,就好像很熟悉一樣,但看挽月對她的态度,似乎之前并不認識。

當徐如影跟着黃蘭進了家門,看着客廳裏,她和挽月學生時代的合影時,鼻子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

她的目光貪戀的在房間裏轉了一圈。

只不過幾天的時間,卻早已滄海桑田。

她不再是這個家的主人了。

而失去女主人的家,也像是沒了往日的活力,缺少了她和挽月的歡聲笑語,到處都死氣沉沉的。

客廳的正中,擺放着明雨的黑白照片,旁邊的香爐還燃着袅袅的煙霧。

黃蘭看着徐總的目光在照片上駐留,幽幽的解釋:“挽月那孩子……病了,人都要起不來床了,可還撐着來上香。”

以前,挽月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論,而如今,她聽火葬場的師父說只要點着香,想要回家的魂魄就不會迷路,所以她就是再難受也會天天親自上香。

徐如影沒有說話,她低着頭往外掏袋子裏的藥,長發擋住了她的臉頰,讓人看不到表情,只是聲音卻有些顫抖:“我去給她拿藥。”

******

宋挽月燒的有些迷糊。

她這次不吃藥不僅僅是起不來床,她還有一點點私心。

她曾經私下聽同學說,以前她小時候發燒,燒的迷迷糊糊的看到了過世的奶奶。

當時宋挽月就在上面批作業,一身西裙挽着的長發幹淨利落,非常的端莊典雅,可那些學生卻不知道她們的老師的耳朵早就随着她們的“鬼故事”豎了起來。

最幸福的時候,這些東西,對于挽月來說不過是唇間淡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而如今,她卻只能依靠着這些去見一見可望不可即的愛人了。

臨睡着前,宋挽月拿出手機,用她們共同的月雨的號發了條狀态。

——讓我夢見,求你了。

燒的渾身發燙,意識都不是很清晰的時候,宋挽月聽見門“吱嘎”一聲,緊接着,她的額頭被細膩的手掌輕輕的撫摸。

“明雨……”

她燒的幹裂的紅唇無意識的翕動着。

徐如影深深的看着她,克制着心緒輕聲說:“宋小姐,吃點藥。”

不是明雨。

宋挽月的眼角有一滴滾燙的淚滑落,徐如影盯着那滴淚,就好像苦澀的滑落在自己的心尖,摔成幾瓣,濺出了血滴。

徐如影把宋挽月的頭墊着枕頭擡高一些,一點點給她把藥喂了下去,又給她額頭上貼了清涼的退熱貼。

這東西是之前挽月看她小外甥發燒的時候曾經用過,感覺挺稀奇,被明雨發小了,偷偷笑話了她一番,還真就給她買回來了。

徐如影坐在床邊,癡癡的看着宋挽月,她很想要摸一摸她的臉,告訴她“挽月不要哭,我就在你身邊”。

可是她不能。

最熟悉的陌生人,幸運之中又是多麽的可悲可嘆可憐。

模糊之中,宋挽月感覺自己的頭沒有那麽疼了,冰涼的感覺驅散了絲絲的燥熱。

很快的,她額頭的脖頸的手臂上的汗都被擦幹。

枕巾也被換掉……

再到最後,宋挽月隐隐的有了些力氣,她聽見午門外的黃蘭似乎在跟誰交流着,她們的聲音很輕很輕。

宋挽月想要睜開眼睛看一看,可到最後還是被沉沉的睡衣壓制。

整整睡了一天,第九天,一覺醒來。

宋挽月掙紮着想要坐起來,身子都像是生了鏽的機器,無力沉重,在旁邊打盹的黃蘭趕緊按住了她:“別動,燒剛退。”

宋挽月迷瞪的看着黃蘭:“阿姨,你去買藥了?”

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多麽的沙啞。

“是對門的小徐。”

通過剛才的幫助與交談,黃蘭非常任何徐如影這個人,在她的大力要求下,她從徐總改口叫做了小徐。

小徐?

宋挽月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黃蘭轉身去拿桌上的碗:“對,就是徐總,來,明雨,她還給你做了粥。”

剛剛退燒,宋挽月沒有什麽力氣,她偏着頭看着黃蘭:“阿姨,你……你讓她進咱們家了……”

“我、我就是有點着急,看你燒的那麽嚴重,我下樓去買藥,不大懂,是她幫的我。”

黃蘭有點局促與緊張,生怕被宋挽月責怪,挽月沉默了片刻,她看着她微微的笑:“是我不好。”

以前,這樣的事兒都是明雨去做的,一直都是明雨守護她。

那時候的宋挽月總是會突然的同情心泛濫,看見乞讨的老人孩子,她不僅給人家錢,還連帶着給買一點吃的,甚至遇見那種可憐的小朋友,她都會蹲下攀談很久,像模像樣的考察是不是被拐的想要報警。

肖明雨每次都哭笑不得,“你怎麽對人一點防備心都沒有?你看那孩子的媽媽看你的眼神,再盯着人家孩子看,到時候報警的可是她了。”

……

宋挽月看着垂着頭有點自責的黃蘭,她沉默了片刻,掀開了被子,伸開雙臂抱住了黃蘭,“阿姨。”

黃蘭被抱着身子有些僵硬。

宋挽月将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的說:“是我不好,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像是……像是明雨一樣,好好的保護你。”

明雨可以的,她也可以。

黃蘭鼻子酸楚,她在挽月的身上嗅到了女兒身上的味道,她伸出雙臂,輕輕的摟住了挽月:“傻孩子,阿姨希望你好好的。”

挽月為了明雨心中所念,放不下她。

黃蘭又何嘗不是如此?

知女莫若母,她知道,挽月在明雨心中是命一樣的存在。

女兒,該是很不放心她的。

為母則剛。

不分年齡。

她會為女兒照顧好挽月,讓她從傷痛中一點點走出來,那時候……那時候她再回去。

宋挽月心裏難過,她卻克制着沒有再留淚,“嗯,我會的。”

她在明雨的墓面前發過誓。

她會照顧黃蘭,為她養老送終的。

她要讓明雨放心。

窗外的陽光透入室內,雖然很薄弱,但照在倆人的身上,帶起了晨曦的勃勃生機。

宋挽月特意給黃蘭下了一碗面條,雖然還是從外表看就不是很好吃的樣子,但她盡量回想着明雨煮面時的步驟,想要複制她的味道。

黃蘭吃的比前兩天多了一點,情緒也好了許多,宋挽月則是把徐總送來的粥熱了熱,她狀态緩和也知道這件事兒跟徐總沒有絕對的關系,不應該牽扯到她。

她雖然還沒有胃口,但看着黃蘭心疼的眼神,宋挽月拿起勺子嘗了一口,鹹香的粥順着口腔滑落,只吃了一口的她就愣住了。

“怎麽了?”

黃蘭以為是味道不符合她的心意,宋挽月盯着粥出神的看了半天,到最後,她轉過頭,一雙眼眸微微蕩漾着水光,顫着聲問:“阿姨,你說這粥是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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