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預兆(五)

他走了。

清水櫻怔怔地坐在床邊,低頭盯着地板上發呆,月色如水,映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月光還是夜露凝結成的白霜。

她後半夜始終轉輾反側,睡得很不安穩,最後半夢半醒間,她夢見了五條悟,他們八歲那年初見的場景。

彼時她父母剛離世,五條家的人找到她把她接回了本家,負責護送她的都是神情冷漠肅穆的大人。沒人哄她,沒人和她說話,也沒人向她解釋他們的去向,就像根本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年僅八歲剛剛失去父母的小姑娘被一群陌生人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會有多害怕多忐忑不安。

小小的清水櫻還很懵懂,只知道爸爸媽媽都已經離開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還不知道将來等待自己的命運會是什麽。敏感的小孩子總能察覺到身邊微妙的氛圍,可她太小了,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害怕地抱緊了自己懷裏僅剩的生日時媽媽送她的軟軟的毛絨小羊,怯生生地被大人們拉着走,就連她自己也像是一個聽話的玩偶娃娃。

那晚也是月夜。

偌大的五條家本宅有如月色般冷清,神龛燃燒着奉神的燭火,徹夜不歇。

月色盡頭站着一個穿着白色和服的男孩子,他有一頭雪色的短發和天空藍的大眼睛,就連纖長的睫毛也是白色的,仿佛冬夜雪屑落于其上。

仿佛下一秒就會随霧散。

繡在和服上的蜻蜓栩栩如生,安靜地停在他的和服上,振翅欲飛。

見到這個男孩,護送清水櫻的大人瞬間恭敬地跪了下去:“悟大人。”

男孩沒理他,他只是湊近了盯着清水櫻看,半晌,歪了歪腦袋——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生動了一點,不再那麽冷清,多了些人世間的煙火氣:“唔,看起來呆呆的。”

他這樣評價道。

但是,在他觀察清水櫻的時候,清水櫻也在盯着他看——白色的頭發和睫毛,藍藍的大眼睛,像極了家裏那只喵喵叫喜歡撒嬌黏着她的白毛藍眼布偶貓。

可是那只乖巧粘人的小布偶幾天前就和爸爸媽媽一樣死掉了。

她抱着它沾滿血的柔軟的小身子哭了很久,直到它一點點變得僵硬,帶她走的大人不許她把死掉的小貓帶回五條家,粗暴地把它從她懷裏搶出來扔進了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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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輕輕碰了碰男孩的臉頰,然後收回手,抱着軟軟的小羊小聲嘀咕:“不是喵喵呀。”

她的舉動讓身邊人惶恐地跪了一地,冷汗如雨下——禦三家的少爺,五條家下一任家主,咒術界未來的“最強”——悟大人是何等尊貴的身份,他們平日裏能和他說上一句話都是莫大的榮幸,半分不敢僭越,這個女孩竟然敢在第一次見面就直接觸碰他的臉,何止以下犯上,簡直膽大包天。

但男孩看起來并不生氣,也絲毫不在乎跪了一地的人,他只是因為臉頰被觸碰而短暫地驚訝了一瞬,然後笑了起來:“你不怕我?”

确認了他不是變成精靈的喵喵,清水櫻非常難過,所以只是抱着小羊一聲不吭,也不回答他的話了。

男孩也不為難她,只是轉而看向護送她來五條家的人:“她就是五條家準備給我的未婚妻?”

對方恭敬道:“回悟大人,準确說是送來侍奉您的人。家主吩咐過,如果您滿意,她就是您的未婚妻。”

男孩說:“如果我不滿意呢?”

“那就送她去‘應該去的地方’。”

男孩沉默着站在走廊上,身姿挺拔如松,他斂眉垂眸俯視下面那個懵懂又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對自己的命運還一無所知。

半晌。

“讓她留下來吧。”他說,“告訴父親,我同意了。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未婚妻。”

當時的清水櫻還不知道“婚約”、“未婚妻”這些詞彙都代表着什麽意思,她只是沒有想過,八歲時由他親口确認的婚約——

會在十四歲那年,由他親自解除。

一整晚都沉浸在夢境中,直到第二天清水櫻的精神都還不太好。夢裏的內容時不時在她腦海裏翻湧,一會兒是黑發男孩擡頭對她笑的場景,一會兒是白發男孩垂眸不語注視她的場景。

體術訓練她和家入硝子是搭檔,在休息的間隙,她時不時會擡頭看向五條悟所在的方向,他在和夏油傑聊天說笑,并沒有一次看向她。

他是……生氣了嗎?

清水櫻有些難受低落。

昨晚她不該那樣說的——感情裏不被偏愛的人從來就沒有任性和鬧脾氣的資格——她早就明白這一點。

找個機會和好吧。

她不想和他繼續冷戰下去。

訓練結束後,清水櫻去借用小廚房和食材,做了幾塊櫻花糕。

清水櫻擅長各種料理,但最擅長的是做甜食——因為他是甜黨。

等忙完已經是傍晚了,她把做好的櫻花糕放進食盒裏裝好,打算給他送過去。就在這個時候,家入硝子發消息讓她去參加同伴們的夜談會,五條悟也在場。

清水櫻其實是個比較喜歡安靜的人,相比大家一起熱鬧地玩樂,很多時候她更喜歡獨處,她也從來不熱衷于這種集體活動,但是如果同學們邀請到了,她也從來都不會拒絕。

在日本這個規矩森嚴的社會裏,不合群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對于她來說不是。

合宿和旅行中,夜談會都是學生活動中必不可少的環節,雖然只是一大群人坐在一起講些不靠譜的鬼故事和怪談,但将來回想起來仍然會成為青春時期的寶貴回憶。

清水櫻去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大家雖然已經聚在了一起,但還沒有落座。

看見她過來,頓時有人眼色亂飛,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夏油傑身邊的位置留給她。

這也是讓她感到有些困擾的點——或許是受到那天他們玩pocky game的影響,加上夏油傑主動放水認輸的反應,大家似乎都默認他們之間可能有點微妙的化學反應存在,以至于明裏暗裏撮合的舉動不在少數。清水櫻解釋過,但沒多少人相信,大多都嘻嘻哈哈的,她有些為難,但又不知道怎麽做會比較好,畢竟大家玩笑和八卦的性質對半開,非常嚴肅認真地一再申明,難免讓人覺得過于掃興。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是這麽無聊,一點點可能的暧昧都能被無限放大。

雖然表面上沒什麽,不過夏油同學心裏想必也覺得非常困擾吧。

她想。

她望着夏油傑身邊被同學們“默契”留出來的空位,有短暫的遲疑,但一想到這畢竟只是個座位,特意提出換位置的話,不僅十分小題大做,也會讓夏油傑覺得難堪。

就坐這裏吧。

她走過去,只是還沒落座,肩膀就被人摟住帶進了懷裏,她有點懵,等完全反應過來,已經在五條悟身邊坐下了。

他松開摟住她的手。

眼見自己看好的“夏櫻CP”突然被“拆開”,有同伴發出失望的嘆氣聲:“五條君這是做什麽啊……”

五條悟:“有什麽問題嗎?”

這、這話讓人怎麽接啊!

起哄的人自知理虧,一時語塞,還好有人及時打圓場:“好啦好啦,既然人都到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酒瓶轉到誰誰就要分享一個故事哦。”

……

“……說起來,大家知道咒術師的起源嗎?”

“起源?不就是人類的負面情緒産生了咒靈,為了消滅咒靈,咒術師便應運而生嗎?”

“這只是表面的說法啦,我以前也沒有仔細探究過,但是後來意外知道了一些實情。”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中其實并沒有咒術師的存在。面對因為戰亂饑荒而頻繁滋生的強大咒靈,人類只能節節敗退,除了等死毫無辦法,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名叫‘琳’的女性站了出來——唔,準确來說,‘琳’只是她的名字,至于她的姓氏是什麽,現在已經無法拷證了。”

“‘琳’是一位柔弱的女性,本身并沒有特殊的能力,更不要說上戰場抵禦咒靈。然而由她所誕生的孩子,卻能夠得到足以戰勝咒靈的特殊能力。大家也知道術式是很依賴血脈遺傳的吧?——這就是初代咒術師的由來。”

“為什麽‘琳’生的孩子就能成為咒術師呢?她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

“啊……這……”講故事的同學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诶,我也是聽說的。”

“我覺得這個故事是假的。按你這樣說,這位名叫‘琳’的女性幾乎可以說是所有咒術師的先祖了,這樣偉大的存在,為什麽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根本不合常理呀。”

同學讪笑着搖了搖手:“所以我一開始也說了,是‘傳說’嘛。”

這個故事被很快掠過,酒瓶又一次轉了起來,這一次轉到的人是夏油傑。

夏油傑沉吟了一下:“嗯……我好像沒什麽故事可講。”

“就随便說說吧,親身經歷的也行啊。比如……夏油君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吧?那夏油君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是咒術師的呢?”

他想了想:“是八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咒靈是八歲,我家門前有一排鴿子樹,咒……”

“嘭——”

驟然響起的食盒墜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清水櫻卻沒有心思去顧及身旁的食盒,而是有些驚訝地望着他:“夏油同學,你家門前有一排鴿子樹?很高嗎?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夕陽嗎?”

夏油傑擡起頭,他溫和地對她笑了一下:“是,清水同學喜歡鴿子樹嗎?”

她遲疑了一下——

她确信,她絕對沒有在幼年時見過夏油傑,因為自幼被養在本家,更不可能去過他家附近,不會知道他家門前的環境。

為什麽她的夢境裏會準确地夢到幼年期的夏油傑,甚至是他家門前的鴿子樹?

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夏油傑還在等她的回應,她又不能說自己昨晚夢見他了,只好回道:“嗯……我喜歡鴿子樹的。”

“是嗎?”坐在她身邊的人突然轉過頭看她,冷不丁地說,“你不是喜歡櫻花嗎,我怎麽不知道原來你喜歡鴿子樹?”

清水櫻一時有點無措,不明白五條悟為什麽要突然拆她的臺,幸而,剛好有人及時救場——

學弟灰原雄接住了她剛才掉落的食盒,驚喜地看着裏面的櫻花糕,兩眼放光:“櫻學姐!這是你做的?我可以嘗嘗嗎?”

她點點頭,好脾氣道:“可以呀。”

灰原雄把一塊櫻花糕放進嘴裏,香甜軟糯的口感立刻在整個口腔裏彌漫開來,他不由得露出幸福的微笑,感嘆道:“能娶到櫻學姐真好呀。”

場面瞬間寂靜,衆人都被驚住了——主要是這個告白簡直過于大膽并且突如其來。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引起了誤會,灰原雄連忙面紅耳赤連忙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櫻學姐溫柔又漂亮做甜點也很好吃,誰能娶到她真是太幸運——”

“不行哦。”五條悟笑盈盈地打斷了她的話,半真半假地說,“誰要娶櫻的話,必須要過我這關,我不同意就不行。”

夏油傑靠在座椅上,微笑着望着他:“悟,別替清水同學做決定,她不是你的所有物。”

“而且櫻學姐憑什麽要聽五條前輩的,你又不是她的長輩?”

灰原雄也小聲抗議。

“我可是看着她長大的。”他虛抱着櫻把頭擱在她肩上,看向他們,言詞間卻隐隐有股挑釁之意,“櫻最喜歡我了,不聽我的難道聽你們的?”

清水櫻跪坐在原地,不說話,她有些恍惚。

什麽叫“要娶到她必須過他那關”?

為什麽他能這麽坦蕩地一邊睡她,一邊當着她的面談論她未來嫁給誰這種事?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哪怕她嫁給別人嗎?

其實還是有些慶幸的。

至少五條悟沒有再說出“我一直把櫻當成妹妹”這種話,否則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當場失态。

接下來的整場夜談會她都仿佛夢游一般地過去了,明明說話和應對都沒有什麽差錯,但她卻覺得自己的魂已經有游蕩地很遠很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散場後。

所有人都離開了大廳,看着五條悟背影,清水櫻抱着食盒,猶豫了許久,還是跟上去,拉了拉他的衣袖:“……悟。”

扯住衣袖的纖細手指沒用什麽力度,但他還是遷就地停在原地,側頭看她:“什麽事?”

他的态度實在算不上親昵或者熱情。

也對,現在已經沒有別人了……他也沒必要保持人前那樣和她親近的關系。

他冷淡得讓她有些心生退意,清水櫻抱着食盒的手微微緊了緊,沒辦法說這是自己為他做的櫻花糕,更沒辦法再說出和好的請求。

【會被拒絕的吧,說不定還會被他嘲諷。】

可是他這樣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複,也不能……什麽都不說呀。

清水櫻想了想,剛好她對夏油傑的事心存疑惑又因為不夠熟悉不好直接去問他,而五條悟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找他打聽夏油傑的事是合理的——更何況提這個話題總比剛才的話題更安全一些。

她望着他說:“悟,你以前有去夏油同學的家拜訪過嗎?有沒有他家附近的照片呢?”

如果有照片的話,她就能确定和她夢中的場景是不是一樣的了。

五條悟沒有說話。

“你剛才——也是打算直接坐在傑身邊的吧?現在又找我打聽他家附近的環境——”他俯下身,那張俊臉直接湊到了她面前,他微微眯眼直視她的眼眸,扯出一個笑,“這麽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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