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求而不得(三)

十年後。

敲門前的瞬間,乙骨憂太仍有些顧慮,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轉頭問站在自己身邊的後輩:“那個……我們這樣直接來拜訪,真的不會打擾到五條老師嗎?”

“啊,沒事。”伏黑惠把臉埋進衣領中,他輕輕蹭了蹭溫暖柔軟的白色圍巾,“新年的話,櫻姐姐會更喜歡家裏熱鬧一點。”

乙骨憂太沒有聽說過這個陌生的稱呼:“‘櫻姐姐’是——”

話還沒說完,他們面前的門已經打開了,乙骨憂太看着出現在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倒不是被對方極美的容光所震懾,他只是一時有些分不清該用“女人”還是“少女”來形容出現在眼前的人。

從柔美的體态來說,她大概率已經不是花季少女了,但是清純秀麗的容貌讓她看起來仍然很稚氣,更難得的是眉目間有幾分少女獨有的孩子氣,這種少有憂慮的神态似乎只能出現在未經世事的少女身上——可如果說是少女,她身上似乎又有些成熟女性獨有的風情。

十六歲?

還是二十六歲?

乙骨憂太并不是一個喜歡探尋女性年齡的人,只是認知上的不協調讓他短暫地有些混亂。

一見到面前的女人,伏黑·前不良少年·惠立刻變成了乖寶寶,連日常炸毛的短發似乎都溫順下去了,乖巧喊人:“新年快樂,櫻姐姐。”

“是惠惠來啦,快進來!”清水櫻高高興興地說,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她把早就準備好的水果和飲料端出來擺在他們面前,“旁邊這位就是乙骨君吧?我有聽傑說過你。不用太拘謹,和惠惠一樣叫我‘櫻姐姐’就可以了,歡迎經常來家裏玩哦。”

“傑”?

這又是誰?

乙骨憂太并沒有直接把疑問問出來,第一次上五條老師家拜訪讓他略有緊張,但仍然溫柔地學着伏黑惠喊人:“櫻姐姐好,新年快樂。”

然後他和伏黑惠就被一人塞了一個紅包,還被順便撸了把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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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是お年玉!”清水櫻笑眯眯地說,“新年快樂呀兩位小朋友。”(注:【お年玉】是日語裏的詞彙,相當于中國過年時長輩給晚輩的壓歲錢。)

乙骨憂太收下紅包,其實他已經好幾年沒有收過お年玉了,突然收到壓歲錢,對方還是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感覺難免有些奇妙:“……謝謝。”

伏黑惠:“……櫻姐姐,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朋友了。”

下一秒,他的紅包就被一只修長的手拈住拿走了:“既然惠不想要,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哦。”

伏黑惠一愣,擡頭看向突然出現的男人:“老師,那是我的お年玉!而且我沒有說我不想要!”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才會被學生私下吐槽沒有老師的樣子哦。”清水櫻說,“快把惠惠的お年玉還給他啦。”

“诶?有什麽關系嘛。”突然出現的男人雪發藍眼,耍賴般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抱進懷裏,撒嬌地說,“小朋友們都有お年玉了,大朋友呢?”

清水櫻板着臉:“大朋友沒有哦。”

“可是大朋友也想要お年玉嘛……”

伏黑惠無力吐槽:“老師,應該是你給櫻姐姐發お年玉的……”

乙骨憂太這一頓飯吃得既莫名又溫馨,雖然平日裏五條老師在他心裏的形象就已經很神秘了,但現實說明他身上的謎團似乎比他以往認為的還要多。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只是他一向溫和且習慣性為別人着想,所以沒有在聚會時就直接提出自己的問題。

和伏黑惠離開五條家,走在寥落的星空下,他才開口道:“‘櫻姐姐’到底是……”

“她的全名是清水櫻,是五條老師的妻子。”

經過剛才,已經有了判斷,乙骨憂太對這個關系并不感到驚訝,唯一讓他覺得驚訝的是“五條老師居然有妻子”這一點。

“她對五條老師的稱呼……?”

這一次,伏黑惠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停下腳步,看着呼出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漸漸消散。

他沉默了很久:“乙骨前輩,我是六歲那年來到五條老師家的。”

當時的五條悟剛從高專畢業不久,每天都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能照顧他,陪伴他最長時間的人是清水櫻。

對年幼且早慧的伏黑惠來說,溫柔的清水櫻就像他的姐姐一樣。他很喜歡這個櫻花一樣美麗柔弱的姐姐,雖然她有時候看起來真的很蒼白易碎,但更多的時候她都是溫柔軟糯的,她對他的溫柔和愛護或多或少地填補了他關于母愛的缺失。

所以一開始,他并不理解五條悟把她當成金絲雀一樣養在家裏的做法。

甚至很反感。

他覺得五條老師根本不尊重櫻姐姐,她是他的妻子,但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她應該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生活完全被他填滿,似乎不依附着他就無法活下去。

直到他親眼看見清水櫻生病。

她是那麽娴靜溫柔的女孩子,所以即使發病也不像其他病人一樣歇斯底裏,面目扭曲。

她既不尖叫也不哭鬧,更不會傷害他,她只是會在突然之間完全不認識他,驚懼地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掉眼淚,不允許他的靠近。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清水櫻,伏黑惠完全茫了,他無措地站在原地,既不敢靠近清水櫻,又怕放任她這樣下去會傷到她自己。

伏黑惠聲音艱澀:“都怪我,我剛才問了櫻姐姐‘傑’是誰,為什麽要這樣稱呼五條老師……”

“不要自責,惠,這不是你的錯。”

聽到消息趕回來五條悟沒有責怪年幼的惠,他只是熟練地拿出毛絨小羊和畫冊,輕輕塞進清水櫻懷裏。伏黑惠看到原本還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女孩抱着毛絨小羊,盯着五條悟看了一會兒,像是認出了他是誰,她依戀地抱住他,乖巧地對他說話,像喵喵叫的小奶貓一樣,被他哄了沒多久就在他懷裏睡着了。

第二天清水櫻就好了,她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了,仍然溫柔地和伏黑惠說話溫柔地對他笑,好像昨晚那個認不出他的清水櫻只是他的幻覺。

“櫻患有很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和解離症。”

五條悟說起這句話的語氣既不輕浮也不嚴肅,就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般風輕雲淡。

從他的三言兩語中,伏黑惠拼湊起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青梅竹馬的戀人,其中一方在婚禮婚禮當天叛逃,另一方被重傷,醒來後卻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創傷,再也無法使用咒術。

她的身體沒有死在那個晚上,靈魂卻不可逆轉地向着深淵下滑。

最開始,五條悟只是想拉住她,挽救她還沒徹底墜落的靈魂。

他沒想到帶回來的畫冊和毛絨小羊會讓小奶貓在陰差陽錯中把他誤認成小狐貍。

在清水櫻的認知裏,夏油傑只是在婚禮現場遲到了一會兒,他們順利地成為了夫妻,沒有叛逃,沒有弑親,小狐貍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像他曾經承諾過的一樣。

更讓五條悟料想不到的是,把他錯認成夏油傑後,清水櫻的狀态反而慢慢變好了起來。

除了認不出他以外,平日裏的她完全就是個正常人。

五條悟不是沒有嘗試過糾正她的認知,但清水櫻的反應非常激烈,顯然每一次糾正就是在向她強調這個殘酷至極的現實,每一次糾正都是對她精神的重創。

他最終選擇以夏油傑的身份陪在她身邊。

整整十年。

所以,并不是五條悟以豢養金絲雀的方式禁锢了清水櫻,而是她以脆弱到極點的姿态纏繞着他,讓他無法抱着毀滅她的決心掙脫她的束縛。

可是,不知道該說清水櫻是深情還是無情,她眼裏的五條悟扮演着夏油傑的模樣,可她既不記得真正的夏油傑,也遺忘了真正的五條悟。

是狗血低俗的三角戀?

還是一心一意的兩情相悅?

或者是曲終人散的獨角戲?

這場三個人的感情戲裏,缺席的人到底是誰?被取代的人到底是誰?最殘忍的人到底是誰?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十年,他在所愛之人的眼裏扮演另一個人的影子,整整十年。

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能有多少個十年?

其實最開始是有抽身離開的機會的吧?

但他顯然決絕,顯然孤注一擲,顯然非要和她糾纏到死不可。

柔弱易碎的櫻花和真摯熾烈的情感,交織成這段扭曲瘋狂的關系。

乙骨憂太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五條老師,瘋的人不是清水櫻……”他喃喃道,“真正瘋得厲害的那個人——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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