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今後事(二)

“因為我不想和你在同個地方工作。”

明明是語氣輕巧的一句話,然而理解他含義的瞬間,清水櫻的心髒卻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錘了一下。

瞬間摔落到底,溢出來的全是血汁。

她努力了許久,嘴唇張張合合,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握住鉛筆的指尖一片冰涼。

冷到甚至有些顫栗。

是,她知道他是五條悟,唯我獨尊慣了,一向是他想怎麽樣就要怎麽樣,不會去在意那些不被他放在眼裏的人的感受,所以會說出這種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清水櫻以往總是樂觀地以為,就算他不喜歡她,但他也從來不去找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她在他心裏也有一些與衆不同的地位呢?

這句話就像是對她的天真最有力的嘲諷。

為什麽他能直接對她說出“我不想和你在同個地方工作”?

就算他心裏真的是這樣想的……難道不能稍微掩飾一下嗎?

還是說在她面前,他已經連掩飾都懶得了?

她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清水櫻本身長相就是清麗柔美型的,平日裏已經足夠柔弱,更不用說現在白着臉說不出話來的模樣,更是可憐到了極點。

五條悟低頭注視着她蒼白的神情,握住她手腕的力度不自覺地松了松。

他剛想開口說點什麽,坐在清水櫻身邊的家入硝子忍無可忍,按着桌子站了起來:“五條君!适可而止吧!櫻要選擇留在哪裏輪不到你來替她決定,這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啊?”

“哦?是嗎?”五條悟嘴角噙着笑,眼裏卻沒有笑意,“我倒是也希望和我沒關系呢。但是她選擇留在東京的咒術學校……不就是因為我在這裏嗎?”

Advertisement

“你——”

家入硝子一時語塞。

他的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清楚了。

不止是家入硝子沒辦法反駁,就連清水櫻也感到一陣難堪。

眼眶發熱,她低着頭,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僅僅是控制着不要掉下眼淚就要用盡全部的力氣了——清水櫻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在他面前哭出來。

眼淚只對會心疼你的人有用,如果對方根本不因此動容,淚水不過是徒勞惹人厭煩。

她不想讓別人覺得她是在靠眼淚博得他的憐憫和讓步。

她死死咬住牙,強撐着把淚水逼了回去。

夏油傑皺眉看着自己的摯友,沉聲說:“悟,你太過了。”

“過?”五條悟訝然似的笑了起來,他輕輕聳了聳肩,眉眼間隐含挑釁,“傑,你是以什麽立場替她說這句話?”

“那你又有什麽立場那樣對她說話?”

“真有趣。你是在替她抱不平?要不要先問問別人領不領情啊?”

被他操縱的咒靈的巨手直接撕開了教室的一角,夏油傑直起身,語氣冷了下來:“去外面說吧,悟。”

“好啊。”

五條悟哼笑。

緊張的氛圍一觸即發,上次出現這種情況,還是在他們争論關于“正論”的話題的時候,眼看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了,班主任夜蛾正道及時從外面推門進來,他皺眉看向兩個學生:“……這是幹什麽?體術課沒上夠,都畢業了還想留級重修是不是?要不要讓後輩們都來欣賞一下‘兩位前輩’的笑話?”

老師都到了,有再大的矛盾也不能現在打起來。

五條悟松開握住清水櫻的手,垂眸看着她:“話我已經說完了。你最好不要選擇留在東京。”

清水櫻婉拒了夏油傑和家入硝子送她回去的請求,也沒有等五條悟,一個人離開了學校。

春末時節,就連微風中也帶着醉人的花香,天氣已經徹底溫暖了起來,她一個人走在繁華的東京街頭,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路過商鋪櫥窗時,她看了一眼玻璃裏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紅紅的,即使努力擠出微笑也是勉強的,完美地诠釋了“失魂落魄”這個詞。

【真難看。】

清水櫻想。

其他走在東京街頭的同齡女孩子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活潑得笑容裏能沁出陽光。

她也很想像她們那樣。

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好像越來越難快樂起來。

最初到底是為什麽會喜歡五條悟呢?

她好像忘記了。

清水櫻按住側邊的太陽穴,可能是剛才忍哭忍得太用力,她這裏一直在隐隐作痛。

疼得幾乎想要幹嘔。

真奇怪,剛才因為在大家面前,所以她不敢哭,不敢掉眼淚,拼命忍着。可是現在到了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能夠痛快大哭的地方,卻反而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了。

……可能是已經幹涸了吧。

她渾渾噩噩地想,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了人際荒蕪的郊外。

這裏曾經似乎是座工廠,廢棄多年,工廠舊址還未完全拆掉,周邊雜草叢生,灌木叢中盡是些已經腐朽掉的木料和鋼鐵。

荒涼得連鳥都不會光顧。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廢棄工廠外的河流中沒有排放的污染物和行人随手丢下的垃圾,難得地澄澈,夕陽下河水波光粼粼,甚至能一眼看見河底經過水流長時間沖刷而變得格外柔潤的石子。

清水櫻站在溪流前,默默地望着前方。

溪流對面站着兩個人,穿着沙色風衣的俊美青年拉着另一個女性的手,似乎含情脈脈地在說着什麽,然而原本臉頰微紅的女人聽完他的話後臉上血色頓消,驚慌失措地甩開他的手逃走了。

是分手的戀人吧。

清水櫻有些出神,以至于連對面的人是在什麽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了。

“還真是好運诶,沒想到能在這麽荒涼的地方遇見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身邊響起的嗓音溫柔帶笑,尾音上揚,帶着和外表不符的活潑。

對方有一雙鳶色眼眸,手部和脖子上綁着白色繃帶,襯得俊美的容貌有股病态的吸引力。

清水櫻轉過頭,看着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俊美青年,眼眸中浮現一絲清淺的困惑:“這是搭讪嗎?”

“唔……”青年屈起手指,用指節輕輕抵住下颚,微笑道,“算是吧。”

“……為什麽能做到呢?”她說,“才剛剛和女朋友分手,就能毫無芥蒂地搭讪下一個女孩子嗎?”

“那才那位小姐不是我的女朋友哦。”青年輕輕攤了攤手,“只是我的殉情對象。”

“殉情對象?”

“沒錯。”青年滿意地打了個響指,然後很快又沮喪了下來,“準确來說,是邀請未遂的殉情對象。真是的,明明之前才說着‘最喜歡太宰先生了’,怎麽我一提出殉情邀請,就跑得比誰都快呢……”

青年毫無自覺地說着可怕的抱怨之語。

幸而此刻清水櫻的感知也很遲鈍,她沒有多餘的心情去應對外界的一切,所以聽見他這樣說,也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真是敷衍的反應呢。”青年說,“原本呢,我是想邀請小姐你一起入水殉情的,但就在剛才,我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清水櫻側過頭看他,“是發現我達不到您一起殉情的标準嗎?”

“不是哦。”青年把手放進風衣口袋,望着前方,“是因為你還有‘未曾了解之事’吧?是不做完,就無法放下心去死的事。”

清水櫻有瞬間的恍惚。

她不知道五條悟算不算是她的“未曾了解之事”。

奇怪,以往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問題,到現在,她竟然會猶豫了。

“小姐是在因為什麽事,或者說——因為什麽人,而苦惱吧?”

對方一針見血。

或許是青年一眼洞察人心的敏銳讓她有些觸動,又或許是苦悶了太久無人可以訴說,清水櫻沉默了許久,最終斷斷續續,甚至前後語義不太連貫地把現在最令她迷茫的一切告訴了他。

棕發青年實在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全程都只是靜靜地聽她講着自己的事,目光溫柔沉靜,像是黃昏時河底閃着金色光芒的流沙。

他沒有對故事中的任何人物提出評價,只是在她說完後,才開口道:“最開始,清水小姐是為什麽會喜歡對方呢?”

“因為……”

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剛失去父母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五條家所有人都對她很冷漠,對她提出各種嚴苛而冷酷的要求,一切都沉重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有五條悟會對她笑會帶她玩,所以只有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感覺自己是鮮活的,才能感覺到什麽是快樂。

“那現在呢?現在在他身邊,你還覺得快樂嗎?”

清水櫻遲疑了,她發現自己竟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這個以往——她曾确信不疑的事實。

只這一瞬,她心如明鏡。

“看來清水小姐已經有答案了。”

青年輕笑着說。

她沒有回答,只是說:“太宰先生,謝謝你今天聽我說這些。”

“不客氣。不如說,清水小姐願意把心事告訴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倒是令我受寵若驚了。”

清水櫻歪歪頭,對他笑了笑:“沒關系啊。太宰先生也說了,只是偶然間遇見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反正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

所以才能這麽坦蕩地把自己的心事說出口,而不怕之後會發生什麽糾纏。

“诶?還真是無情呢。”青年微笑嘆了口氣,“不過,清水小姐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叫‘立FLAG’?意思是人們認為某些事絕不會發生而信誓旦旦地說出了口,最後卻反而應驗了。”

“比如?”

“比如——‘我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面’這件事。”

清水櫻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

房子裏漆黑一片,燈沒有亮,五條悟似乎還沒有回來。

【這樣也好。】

她想。

她不想在離開的時候見到他,他們漫長的相處中,不堪已經夠多的了,最後一面,就保留一些體面吧。

她拿出塵封了很久的行李箱,開始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服和物件。

索性她要帶走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全部收拾結束,也只用了二十分鐘左右。

開門聲響起。

“怎麽現在才回來?你知道已經幾點了嗎?”

他的語氣實在說不上好。

清水櫻心裏湧起一陣無力感:“……你不是也才剛剛回來嗎?”

“打電話你關機了,所以我一直在外面找你。”

“抱歉。”她輕聲說,“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手機沒電了,身邊沒有充電器。”

大概是終于發現了她的異常之處,他沉默了一會兒:“……你還在因為入職意向的事生氣?”

清水櫻不說話,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

為什麽要用這麽理所當然的語氣,他那樣對她,難道她不該生氣嗎?

還是說他早就認定了,無論他做任何事,她都不會生氣?

就因為她愛他?

是,她當然愛他,從八歲到現在,十幾年的感情早就融進了骨髓,她生命中超過一半的時間都是由他參與構成的,放棄他,整個人生都會空出一半,她怎麽可能不愛他呢?

她愛他愛到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有的時候就連清水櫻自己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只是一個沒有情緒沒有自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娃娃。

可她到底不是一個沒有自我感情的娃娃啊,她是活生生的人,什麽樣的愛情經得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他真的覺得他一再做出的那些舉動她不會難受不會痛嗎?

就像那些他永遠不會去留意不會去注意的事。

他永遠不會明白她的手機為什麽總是滿電,為什麽他任何時候打電話都能找到她。

他永遠不會明白冰箱裏的甜品為什麽總是充足的,為什麽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拿到他最喜歡的口味。

他永遠不會明白她為什麽要在她完全不感興趣的咒術上花那麽多時間,為什麽要那麽努力。

就像他永遠不會明白她到底為什麽能連自己的尊嚴都不要了,願意在他不給任何承諾的條件下還和他保持着那樣被世俗所不恥的關系。

不過沒關系,從今往後,這些他都不必明白了。

他再也不用明白了。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她已經受夠了無休止地猜測他的心思,受夠了因為他的一句話一個舉動而忐忑不安,受夠了沒有希望永無盡頭般地追逐他的背影。

得不到回應的獨角戲太累了。

五條悟這時才注意到她手裏的行李箱:“你決定去京都任職了?”

他隐隐覺得有點不對。

離入職時間還早,就算要去,也不用現在就急着走吧?

“我沒有打算去京都。”清水櫻說,“鑰匙我已經放在床頭櫃裏了,如果你不放心,換鎖也可以。”

想到今晚因為擔心她在外面找了她幾個小時,結果回來就要面對她鬧別扭的場面,他的神色也冷淡了下來,語氣惡劣:“你放鑰匙幹什麽?打算離家出走?和硝子商量好什麽時候回來了嗎?”

清水櫻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其實清水櫻有很多想說的話,她想說:“悟,我是真的喜歡你,做夢都想嫁給你。”

她想說:“像我這種對什麽事都提不起熱情的人,唯獨喜歡你這件事堅持了好多年。”

她還想說:“我真的好希望你能喜歡我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呢。”

但最終,她什麽也沒說。

那些曾經隐藏在相擁而眠的夜裏,每一句萦繞在舌尖的,關于喜歡關于暗戀關于堅持的告白的話,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了。

她一直那樣靜靜地望着他,就好像……這是她最後一次這麽認真地看他了。

那種視線莫名地讓他心火複燃,就像是她已經做了什麽決定,完全沒有和他商量的意思,那種決定在他的預料之外,并且絕不妥協絕不改變。

那不會是他想聽的內容。

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就已經開口了。

清水櫻很輕地對他笑了笑,溫柔又平靜:“悟,我沒有和硝子商量好,也不是打算離家出走。之所以放鑰匙是因為……”

“我不會再回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