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說法
楊妧氣喘籲籲地走上臺階, 秦老夫人已經氣定神閑地跟住持淨空大師說話。
淨空大師約莫五十多歲,身穿大紅色用金線繡着梵文的袈裟,右手虎口處挂一串桂圓大小的檀木佛珠,面相親切和善, 一雙眼眸卻極為犀利, 讓人無所遁形。
楊妧忙上前行禮,淨空雙手合十, 喚聲“阿彌陀佛”,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數息, 笑道:“施主印堂寬潤眼神溫和, 是有佛緣之人。”
有佛緣什麽意思,她以後會遁入空門?
楊妧不解地問:“大師所言何意,是要我遠離紅塵?”
“非也,”淨空含笑搖頭, “施主紅塵未斷, 此語另有含義, 只是天機不可洩露,貧僧不便多語。”
楊妧笑笑, 沒再追問。
待張夫人跟趙氏等人次第上來, 大家随在淨空身後一起走進大雄寶殿。
迎面三座金光閃閃的佛像, 佛像高且大,眼眸兇狠神态猙獰, 俯視着芸芸衆生,似是要看透人間百态。
佛像前是架長案, 正中擺着黃銅香爐。
有沙彌坐在旁邊的蒲團上,輕輕敲着木魚,誦讀經文。
楊妧從沙彌手裏請來三炷線香, 敬獻到釋迦牟尼佛前,跪在蒲團上恭敬地拜了三拜。
釋迦牟尼是現世佛,掌管人現世的生老病死。
前世發生的事情,只要那些人不來冒犯她,楊妧可以不去追究,而未來太過渺茫,她不敢奢望。
唯一想祈求的是這一世。
能夠平平安安地陪着關氏跟小婵,活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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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完香,淨空将他們引至殿後靜室。
靜室約莫一丈見方,地上鋪兩臺疊席,擺着十幾個蒲團,靠北牆挂了張竹簾,簾後也放着蒲團。牆角一張矮幾上供了只青花瓷圓肚雙耳香爐,佛香淡淡,彌漫四周。
淨空跟穿灰衣的沙彌在竹簾後面坐定,有低低的誦經聲傳來。
不是《地藏經》,而是《心經》。
《心經》只二百餘字,要義卻很深,據說是容納了《大般若經》的心髓才得此名。
初夏的風從洞開的窗扇間徐徐而來,夾雜着清淺的松柏香味,淨空的聲音低沉渾厚,帶着悲天憫人的蒼涼。
經上說: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心底沒有了人與物的牽挂妨礙,就不會有畏懼恐慌,能夠達到完全的解脫。
楊妧目光微垂,看着身旁低頭打盹的楊婵。
她做不到!
楊妧聽得入迷,楊姮卻是如坐針氈。
開始尚能裝模做樣地聽,沒多大會兒就坐不住,時而扭頭看着窗外風景,時而掃一眼正襟危坐的楊妧,只覺得度日如年,而兩條腿既酸又麻,快要斷了似的。
這副情景落在趙氏眼裏,趙氏狠狠地瞪她兩眼,又瞥見旁邊身姿端正的楊妧,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
原本楊姮相貌就不如楊妧,又不會甜言蜜語地讨好老夫人,若有什麽好處,豈不全都落在了楊妧頭上?
淨空大師沒打算長篇闊論,只講了小半個時辰就結束了。
楊姮揉着酸麻的膝蓋,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楊婵也是,聽經的時候,她的頭跟小雞啄米似的快要睡着了,淨空大師的聲音剛停,她立刻醒了,兩只黑眼珠烏漆漆的全是精神。
楊妧失笑,點一下她的小腦袋,牽起她的手随在秦老夫人身後走出靜室。
迎面走來四五位年輕男子,個個衣飾華貴氣度不凡,楚昕也在其中。
須臾之間,幾人已經走近。
楚昕笑着解釋,“林四哥和長興侯原打算到後山游覽一番,見山門封了,從沙彌那裏得知是咱家在此,特地前來拜見祖母。”
說着話,那幾人已經拱手長揖。
最前穿蟹殼青直裰的男子笑道:“打擾老夫人清修了。”
“哪裏,哪裏,”秦老夫人笑着給趙氏引見,“這是定國公府上林四爺,這是明尚書家中二少爺,這位是長興侯陸侯爺。”
下意識地看向楊妧。
楊妧也正在打量陸知海,她曾經的……夫君。
陸知海年底應該行冠禮,現在尚未滿二十,他穿竹綠色素綢長衫,腰間束着白玉帶,袍擺處垂一塊通體瑩白,雕着寶瓶圖樣的羊脂玉佩,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許清貴。
這只玉佩楊妧認得,陸知海看上了一幅《萬壑松風圖》,因為手頭銀兩不足,便把玉佩當了以作周轉。
《萬壑松風圖》挂在書房不到兩個月,陸知萍便要了去,說是工部嚴侍郎最喜歡潑墨山水畫。
玉佩自然沒有贖回來,《萬壑松風圖》倒是見過,就挂在餘新梅夫家的中堂上。
餘閣老榜下捉婿,将餘新梅許配給元煦十二年的二甲傳胪馮孝全。
馮孝全在戶部觀政,得了二皇子賞識。
二皇子便将此畫賞給他。
至于這幅畫怎麽從嚴侍郎手裏到了二皇子那裏,楊妧沒打聽,也沒臉說,這幅畫當初是陸知海當了一只玉佩和一只玉佛手才買到的。
抛開前世恩怨不提,眼前的陸知海果真是風姿卓然,便是站在容貌昳麗的楚昕身旁,也只是遜色那麽一點點而已。
當初她就是被這副豐采迷了眼,根本想不到看似淡然出塵的儀表之下,竟然是那般的自私與惡毒。
楊妧自嘲地笑笑。
陸知海感受到她的目光,很快回視過來。
面前的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一雙眼眸黑白分明,仿佛蘊着一潭靜水,看似平靜,卻又像藏着驚濤駭浪般。
唇角若有似無一抹笑,似嗔非嗔。
陸知海看呆了眼,感覺衣袖被人用力扯了兩下。
他恍然回神,忙跟上林四爺的步伐,走不多遠,情不自禁地回頭,正看到微風揚起那女孩的裙角,宛如碧波輕漾,漫天風致無法用言語表述。
林四爺輕笑道:“子漁盯着人家姑娘神不守舍,不知是入了眼,還是入了心?”
陸知海,字子漁。
陸知海鬧了個大紅臉,“一時忘情讓兩位見笑……不知那位四姑娘是誰家女子?”
明二公子笑答:“子漁打聽這些,是想上門求娶?”稍頓一頓,“是濟南府同知楊溥的侄女,前次鎮國公府宴客就是替楊家姑娘接風。不過,楊四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恐怕有得等。”
陸知海道:“我并不急,不過婚姻大事理應由家裏長輩做主……今日之事,還請兩位切勿聲張,免得累及楊姑娘名聲。”
說罷,分別朝林四爺和明二公子各揖了揖。
兩人皆笑道:“這是自然。”
望着三人已然遠去的身影,趙氏的心像沸開的水,上蹿下跳地冒着泡。
他們可都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而且家世一個比一個好。
不管楊姮嫁到哪一家,都是極難得的福分,穿不完的绫羅綢緞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走到哪裏都奴仆成群,就像國公府一樣。
只不知,他們是否有家室。
即便有了也沒關系,京都還有別的勳貴。
就如國公府宴請那天,來賓不是簪纓世家就是新興權貴,看得她眼花缭亂。
趙氏想發達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熱切過。
她一定要在京都多待些時日,給楊姮說門顯貴的親事,再給長子找個有助力的丈人。
說不定得兒子的福,她也能被人稱一聲“夫人”。
想到那副場景,趙氏忍不住咧開了嘴。
秦老夫人卻是面沉如水。
适才她看得清楚,楊妧看着陸知海笑靥如花,陸知海更是,一雙眼黏在楊妧身上幾乎挪不開。
難不成,這一世,兩人仍會結成夫妻?
而昕哥兒又要孤獨到死?
秦老夫人從荔枝手裏拿過藍布包裹,對跟着伺候的小沙彌道:“這是我孫女抄的幾本經書,想親手交給淨空大師,麻煩你代為通傳一下。”
小沙彌應聲而去。
秦老夫人又對趙氏等人道:“你們先在寺裏轉一轉,若是累了,且到客舍休息。有什麽事情,只管吩咐小沙彌便是。”
另有個七八歲的小沙彌笑道:“老夫人說得是,敝寺多承國公府及貴人們的看護方能香火不斷,聽說老夫人前來上香,師父已吩咐閉廟淨山,夫人、太太和姑娘們盡可随意走動,廟裏并無外人前來。”
這番話說得極其得體,秦老夫人不由微笑,“真是個伶俐孩子,回頭定然多布施香油銀子。”
小沙彌單手立在胸前朗聲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慈悲。”
少頃,先前通傳的小沙彌回來,聲音清脆地說:“住持現在偏殿,老夫人請随我來。”
秦老夫人帶着荔枝、紅棗往偏殿去。
張夫人早晨被楚映鬧得有些頭疼,想回客舍休息,而楊姮想到處轉轉,能否與林四爺等人偶遇。
趙氏不放心她自己瞎闖,只得親自跟着。
莊嬷嬷問楊妧,“四姑娘想歇着還是去後山看看那株五百年的桃樹?”
楊妧對桃樹不感興趣,問小沙彌:“我想點兩盞長明燈,不知找哪位師父?”
“找淨明師叔,我帶姑娘去。”
楊妧見他模樣可愛,笑問:“請問小師父法號是什麽?”
“圓真。”
圓真人小,腿腳卻靈便,拐了兩個彎帶楊妧回到大雄寶殿西側殿。
楊妧從荷包拿出用油紙裹着的板糖,分一塊給楊婵,再分一塊給圓真。
圓真四下看看沒人,迅速塞進嘴裏,眯起眼睛笑,“多謝姑娘……這裏就是點長明燈的地方,淨明師叔每天在裏面添香油。”
楊妧讓青菱帶着楊婵在外面玩,她和莊嬷嬷緩步走了進去。
此時已近中午,殿裏卻陰森得可怕。
殿內放着七八排燈臺,每排點着十幾盞燈,燈前有木制的名牌。燈光黯淡如豆,一點一點地閃耀着。
楊妧屏住氣息,生怕呼氣大了,不小心吹滅其中一盞。
有個身穿灰衣的和尚正提着油壺,順次巡察過來,行至楊妧身邊,啞聲問:“姑娘前來是要點燈?為自己點還是別人點?”
楊妧驚出一身冷汗。
殿裏供奉的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是往生佛。
點長明燈是為了給亡魂引路,照亮通向陰間的路,也是為了護佑亡魂安然投胎早得來生。
而給活人點長明燈是要供奉在釋迦牟尼像前,以求百病不侵,福壽安康。
淨明此話是何用意,他看出了什麽?
楊妧咬着下唇,聲音緊得發顫,“我替家人點,點兩盞。”
淨明面無表情地扔過兩只木牌,“寫上名諱,香油錢先給了。”
楊妧瞧見佛像前的案桌上擺着筆墨,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提筆下寫下“楊洛”的名字,想一想,又寫了個“婉寧。”
寧姐兒大名叫做陸婉寧。
楊妧不想用那個“陸”字,怕玷辱了寧姐兒。
淨明連看沒看,在最後排的燈臺上添了兩盞燈,掏出火折子點燃。
火芯暴漲,爆出個閃亮的燈花,旋即平靜下來,黯淡地燃着。
莊嬷嬷掏出個十兩的銀元寶遞了過去。
從西側殿出來,重新回到陽光下,楊妧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只覺得後背濕漉漉的。
适才出汗濕了小衣,黏得難受。
莊嬷嬷掏帕子擦擦汗,低聲道:“這個地方真是……邪乎,大白天的,又點了那麽多燈,怎麽還是陰冷得可怕。好在以後添香油只告訴住持就好,不用每次都過來。”
楊妧感同身受。
雖然了了一樁心事,可想起淨明犀利的眼神,心裏不免忐忑又有些恐慌。
從護國寺回來後,大家好似都沒什麽興致。
秦老夫人面色始終沉着,半點笑意沒有。
楊姮跟趙氏繞着七層大殿轉了一圈,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只能無功而返。
張夫人真正心無雜念地休息了大半天,氣色還算不錯,唯有楊婵,跟青菱和春笑到後山采了一大捧野花野草,興奮得小臉都紅了。
楊妧簡單地洗漱過,換了衣裳,跟楊婵一道用藤曼編了只小小的籃子,将野花插進去。
楊婵一手抱着八音匣子,一手提着花籃在院子裏來回走動。
晚飯後,秦老夫人留了莊嬷嬷在瑞萱堂說話,“……找淨空給昕哥兒算姻緣,淨空只說順應天意。誰知道天意究竟是什麽?”
莊嬷嬷觑着她臉色,賠笑道:“這話原也沒錯,不是說姻緣天定嗎?大爺生得這般人才,滿京都的姑娘不由着他挑?”
“就怕他沒心思挑,”秦老夫人嘆口氣,揚聲喚紅棗,“把這幾天收到的帖子拿來。”
紅棗應一聲,捧了只海棠木匣子進來,“共十二張,都在這裏了,最上面三張是今兒送到的。”
秦老夫人拿起來看了看。
頭一張就是餘閣老家,訂在四月十二日。
餘閣老家的宴請向來熱鬧,外院男子們曲水流觞聯詩對句,內宅的女眷們則聽戲吃點心。
錢老夫人愛看把子功,每次都請德慶班。
這個熱鬧是一定要去湊的。
再一張是東平侯秦家的請帖,訂在四月十六日。
東平侯曾在先國公爺楚平麾下為将,後來右腿中箭傷了筋骨,再沒上過戰場。
東平侯家裏結交的多為武将,秦老夫人不打算去,只讓楚昕跑一趟即可。
還有張是忠勤伯府送來的,訂在四月十八那天。
秦老夫人不太想去,可思及前世……能交好總比交惡強。
屆時少不得去應酬一下。
秦老夫人把那些決定不去的帖子找出來,讓莊嬷嬷備份薄禮,明日連同謝貼一道送回去;決定要去的放到另外一邊,只寫個回帖即可。
不知不覺,外面響起了二更天的梆子聲。
秦老夫人挨不住困,洗漱之後躺下了,躺在床上卻是睡不着,腦海裏始終回響着淨空大師的話,“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因緣具足,果報必現,老檀越不可心焦,也不可過慮,凡事只需順應天意就好。”
秦老夫人不甘心。
倘或天意仍是叫楚家家破人亡,她還順應個屁?
倒不如逆天而行,順了自己的心意才好。
一夜,輾轉反側未能成眠,早上醒來,秦老夫人便覺得頭有點沉,請府醫開了副安神定氣的方子。
荔枝又點了根助眠的安神香。
這一覺睡得沉,醒來已是日跌時分。
秦老夫人精神健旺了許多,喝了碗紅棗薏米粥,打發荔枝将楊妧請來寫回帖。
正寫着,只聽窗外腳步聲雜亂,張夫人抖抖索索地進來,“娘啊,昕哥兒把長興侯打了,陸家人堵在門口等着讨要說法,娘啊,這可怎麽辦?”
楚昕把陸知海打了?
楊妧手一抖,筆下字跡糊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