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求

剛轉過影壁, 便見趙氏跟楊姮往外走,楊妧忙行禮問安。

楊姮掃一眼楊妧身上衣衫,含酸帶醋地說:“四妹妹今兒打扮的可真漂亮……你不用進去了,表哥說有事跟姨祖母商議, 姨祖母留了表哥用飯, 讓咱們回自個屋裏吃。”

楊妧笑道:“我去請個安。”

東次間,秦老夫人跟楚昕一左一右坐在炕桌兩邊。

楊妧屈膝行個福禮, “姨祖母安”, 又朝楚昕福一福, “表哥安。”

腮邊梨渦跳動, 笑容甜美嬌媚,好像剛才在湖邊壓根沒受到冷遇似的。

楚昕讨厭她這副裝模作樣的架勢。

暗地裏不遺餘力地編排他,一口一個“世子爺”撇得清楚,現在當着老夫人的面, 又假惺惺地喊“表哥”。

楚昕鼻孔朝天“哼”了聲, “現在知道喊表哥了……昨天可是跟沒看見我似的, 直奔着顧老三過去?”

假山的事兒沒法提,說出來他不占理, 還是算一下水榭這筆賬好了。

“這個……”楊妧賠笑解釋, “不是不理表哥, 表哥是自己人,顧三爺是外人, 在外人面前應該先把禮數全了。”

秦老夫人道:“就是四丫頭說的這個理兒,你是我嫡親的孫子, 還有誰能比得過你重要?我先安慰顧三,一來是不能讓別人挑理兒;二來,你自小喜歡舞刀弄槍, 就是有三個顧三加一塊兒,能打得過你?”

“不能,”楚昕氣順了順,“五個顧三也不頂事兒。”

“這不就是了,祖母相信你的本事,可也擔心你手底下沒數兒,人都是爹生娘養的,忠勤伯夫人寶貝顧三寶貝得要命,你倆經常一起玩,可別玩鬧了動起手來。”

“我明白,”楚昕有些不耐煩,可想起昨天餘大娘子所說,秦老夫人跟着收拾爛攤子,語氣緊跟着緩和下來,“祖母,我知道分寸,您別把我當成不懂事的娃娃。”

秦老夫人絲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很是歡喜,“好好,昕哥兒長大了。”側頭對楊妧道:“這件襖子挺好,清清爽爽的,是之前範二奶奶拿來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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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姨祖母眼力真好,”楊妧笑答,“就是範二奶奶給的布,我和二姐姐每人分了半匹,我尋思着天熱了,做了件寬松襖子,您覺得我這樣去真彩閣可以嗎?”

“好看,好看。”秦老夫人連連點頭,揚聲喚荔枝,“拿十兩銀子給四丫頭。”

楊妧連忙推拒,“不用了,我銀錢夠用。”

“拿着,看見有喜歡的花兒朵兒盡管買回來,別摳摳索索地讓人笑話。”

楊妧只好收下,又對秦老夫人行個禮,“那我先回霜醉居,待會兒出門就不過來叨擾姨祖母了。”

秦老夫人應聲好,“去吧”,隔着洞開的窗扇瞧着楊妧聘聘婷婷的身影,笑道:“四丫頭這身打扮還真不錯,看着就讓人心靜。”

楚昕卻注意到楊妧的耳墜子,左耳垂上的是赤金鑲着青金石,右耳垂則鑲着綠松石,兩邊還不一樣。

翻個白眼,低低嘟哝聲,“醜人多作怪。”

人長得不好看再怎麽捯饬也醜,比起他差遠了。

紅棗提來食盒,把早飯一樣樣擺上,祖孫倆靜默無聲地用完早飯,荔枝撤下碗筷,伺候秦老夫人漱了口,沏一壺清淡的六安茶過來。

秦老夫人慈愛地看着寶貝孫子,笑問:“有什麽事情想跟祖母商議?”

楚昕抿抿唇,“我想找件差事做。”

秦老夫人立刻警惕起來,“你想找什麽差事?可不許離了京城往別處去。”

楚昕皺眉,“不知道,所以想征求祖母的意見。”

前世楚昕是十八歲那年進得金吾衛,每晚在宮裏當值,吃得是大鍋飯,睡得是硬板床,隔上五天才能回家歇一天,受了不少苦。

秦老夫人思量番,問道:“你才十六,按說過兩年領差事也不晚……怎麽突然想要當差了?”

楚昕支支吾吾地把顧常寶求娶廖十四的波折說了遍,“廖十四嫌棄顧老三不學無術,他想争口氣,成就一番功業,讓廖十四後悔狗眼看人低。”

秦老夫人覺得好笑,“親事哪有一說就成的,得兩家人都看對眼才好,廖家不應,再另外提別家姑娘呗,強扭的瓜不甜。”

楚昕梗着脖子道:“要是我,才不管甜不甜,我挑中的瓜,先擰下來再說。”

跟前世一樣犟,鑽進牛角尖就不出來。

秦老夫人試探着問:“咱們相熟人家的姑娘,昕哥兒有沒有相中哪個?”

“沒有,”楚昕斷然否認,腦海裏卻不經意地浮現出楊妧的面容,烏漆漆的眼眸,俏生生的梨渦,還有唇邊似有若無的一絲譏笑。

臉色瞬時轉冷,“都沒看中,一個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假模假樣的,還長得醜!”

“昕哥兒,你可不能仗着自己生得好就說別人醜,遠得不說,就說眼前的楊家姑娘、餘家兩位娘子還有林家、明家的姑娘,哪個醜了?都是周正秀氣的小姑娘。”

楚昕不耐地說:“行了,祖母別說了,反正我誰都沒看中。在謀到差事前,我不打算相看姑娘。”

“好,好,”秦老夫人對待楚昕極其有耐心,“我讓嚴總管去打聽一下,五城兵馬司有沒有閑職,你去點個卯?或者去鴻胪寺當個鳴贊、序班,俸祿不多,但是清閑,一年當不了幾回差。”

鴻胪寺選官不講究資歷,唯一的要求就是禮節娴熟,如果聲音洪亮善于言談,再加上相貌俊美,就是更受歡迎了。

楚昕頓感失望。

序班就是個花瓶,外國使節來訪,他站在儀仗隊頭前糾儀傳贊。

還不夠丢人的呢?

回到觀星樓,楚昕一屁股坐在羅漢榻上,對着窗前青蔥的松柏發呆。

含光沏了茶端過來,低聲問:“老夫人怎麽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讓我在五城兵馬司挂個閑職。”楚昕沒好意思說到鴻胪寺,太丢人了。

含光無比同情地看着楚昕。

空有一身好功夫,又有一手好箭法,卻被困在京都,連真定和保定都沒有去過。

這跟關在鳥籠裏的金絲雀有什麽差別?

歷任鎮國公都在邊關殺過人流過血,也都戰死在疆場,一代一代薪火相傳,楚昕的血液裏也流淌着戰士的精魂。

兩年前,楚昕還曾雀躍過,“有含光和承影護着,家裏還有幾十個英勇的護院,我是不是能去宣府了?”

可惜,仍舊不能。

含光輕咳聲,給楚昕出主意,“四姑娘很聰明,又得老夫人歡心,不如世子爺跟四姑娘商量一下,要是能說服四姑娘,說不定老夫人也會改變主意。”

此時此刻,真彩閣。

餘新梅和明心蘭正由王嫂子和小芸伺候着量尺寸,楊妧在最盡頭的屋子裏跟範二奶奶談話。

微風習習,帶着不知名的花香,也将鬧市上的嘈雜裹挾進來。

楊妧語笑叮咚,腮旁梨渦時而深時而淺,“二奶奶也覺得我這件襖子好看吧,我另外還有十幾個衣裳樣子,都是你畫冊上沒有的……不單是女眷的裙裳,也有男人的長衫直裰。如果二奶奶感興趣,我每個月做出一兩件給您看看。”

聲音輕且柔,卻很清楚,将那些噪雜之聲完全掩蓋了。

範二奶奶盯牢她的雙眸,“四姑娘想要什麽?”

“銀子,”楊妧神情坦然地說,“不瞞二奶奶,我手頭着實不寬裕,很缺銀錢,很缺。”

範二奶奶笑道:“四姑娘想要多少?”

“二奶奶看着給,您認為我做出來的衣裳值十兩,那就給十兩,您覺得值五兩,就給五兩。不過……”楊妧彎起眉眼,“我覺得我的手藝和眼光還不錯。”

陽光下,她的目光溫暖又明亮。

範二奶奶不由想起在國公府初見時,她談笑風生落落大方,而适才,她跟那兩個小娘子親密無間言談甚歡。

短短一個多月,她不但站穩了腳跟,還結交了好友。

這人應該是很聰明的吧?

範二奶奶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可以很輕松愉快,而且雙方得利彼此受益。

由衷的喜悅從範二奶奶眼角流露出來,她幹脆爽朗地說:“那就說定了,每月月中,你把衣裳送過來,要是不方便的話,我遣人去取也行。看過衣裳,我給你銀子。”

“我來送吧,衣裳有些細節當面說給你比較好。”

範二奶奶滿口答應。

告別時,王嫂子拿來一只包裹,“府上莊嬷嬷來定的衣裳,原說做八身,當時時間緊,只做成四身,這會兒都做齊了,姑娘要不要先試試?”

都是夏衣,面料細軟輕薄,顏色嬌嫩明豔。

楊妧笑道:“貴號的手藝沒得挑,不用試,只比在身上瞧一瞧好了。”

小芸一身身抖開,比在楊妧身上。

粉的嬌,紅的豔,青碧色的優雅,月白色的娴靜,每一件都漂亮得不得了。

明心蘭不住嘴地叫,“我也想條留仙裙,一樣的青碧色,配鵝黃襖子,我穿鵝黃好看;那條裙子我也喜歡,給我做姜黃色的,我搭配玫紅襖子穿。”

王嫂子笑得合不攏嘴,一件件地記在簿子上。

跟來時一樣,三人坐同一輛馬車。

明心蘭興奮地說:“這裏的衣裳真的很漂亮,樣子也多。王嫂子說,有些樣子是安南那邊傳過來的,還有胡人的,真希望她們趕緊做出來,我好穿着顯擺顯擺。阿妧,你的這幾身也極好看,楚映看到肯定氣得不行,她和張珮最見不得別人好。”

楊妧莞爾。

明心蘭還是那麽快言快語,而餘新梅依舊心思通透,最重要的是,她們待她還是那麽好,全無隔閡。

馬車先拐個彎送了明心蘭回家,然後往荷花胡同走。

餘新梅道:“剛才心蘭的話提醒我了,現下秦老夫人固然對你不錯,可楚映才是她嫡親的孫女,你行事謹慎些,別跟她鬧僵了。”

楊妧點點頭,“她還在禁足,老夫人罰她抄一百遍《女四書》,不過府裏的事情定然瞞不過她……我也正在想怎樣跟她化幹戈為玉帛,反正不奢求有多投契,只求相安無事吧。”

“楚家人都很傲氣,楚映也是,整天自命不凡,你多捧着她。”

楊妧微笑,“好,捧人我擅長。”

不多時,馬車在鎮國公府角門停下。

楊妧跟餘新梅約好十八日那天在忠勤伯府見面,依依不舍地道了別。

回到府裏,楊妧去瑞萱堂把拿回來的衣裳給秦老夫人過目,又将自己買的東西擺出來。

兩斤點心是孝敬秦老夫人、張夫人和趙氏等長輩的。

四位姑娘則是每人一朵絹花,另外還買了只筆袋給楚昕。

東西不貴重,卻是人人都有,一個沒落下。

秦老夫人抿嘴笑了笑。

楊妧借瑞萱堂的人手把點心分成三份,絹花也等楚映和楊姮挑完了,這才回到霜醉居。

正要換上家常穿的舊衫,青荇禀報說世子爺有事,若她回來立刻給他送個信兒。

楊妧心下疑惑。

楚昕找她有什麽事情?剛才在瑞萱堂,秦老夫人可是半點口風沒透露。

難不成秦老夫人并不知道?

楊妧沉默數息,面上帶出淺淡的笑容,“讓綠荷跑一趟吧,正好把筆袋帶給世子爺,說筆袋雖普通,上面的翠竹頗具神韻,取個竹報平安的好意頭,請世子爺莫嫌棄。”

約莫盞茶工夫,楚昕随綠荷一道過來。

看到楊妧,楚昕目光微垂,在她半截繡鞋上停了會兒,旋即擡起頭,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去宣府,請你幫忙說服我祖母。”

時近午時,熾熱的陽光直直地照下來。

繁茂的枝葉間,星星點點透出石榴花豔麗的紅色。

楚昕正站在樹下,穿玉帶白直裰,墨發高高束在腦後,用只羊脂玉簪別着,微風吹動發梢,飄散在肩頭。

臉龐隐在石榴樹的陰影裏,卻有些暗,一雙眼眸卻是亮,星子般閃動着希冀。

這樣漂亮而又帶着些許驕縱與不羁的少年!

楊妧很想答應他,可思量番,仍是搖了搖頭,“對不住,我恐怕無能為力。”

楚昕眼裏透出濃重的失望,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世子爺,”楊妧喚住他,“你這樣,別說老夫人不會答應,便是我,也不同意你去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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