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坦蕩
第70章坦蕩
大庭廣衆之下, 他們卻有說有笑絲毫不知道避諱。
不是說京都的規矩較之其它地方更嚴苛?
秦老夫人竟然也不派丫鬟阻止他們,若是傳出去,府裏的名聲還要不要?
廖十四咬咬唇, 忽然意識到根本不用傳,周遭都是人,而且都是有臉有面的人。
可見秦老夫人壓根不在乎。
想到此, 廖十四更覺心塞, 有心不往那邊瞧,可根本管不住自己,視線仿佛自有主張般黏在那抹青蓮色的身影上,舍不得移開。
而楚昕似乎笑得更加歡暢了,她瞧不見他的正面, 只能看到他身子微微前傾, 肩膀不停地聳動。
墨發用青色緞帶高高束在腦後,發梢披在肩頭随風肆意飄散, 幾多潇灑幾多不羁!
廖十四暗悔, 早知道就到明家的帳篷裏了, 說不定還能跟楚昕說幾句話。即便插不上話, 至少能多看他幾眼。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 楚昕突然轉過身, 臉上笑容倏忽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警惕與審視。
廖十四原想溫柔大方地沖他笑笑, 可沒等擠出個笑容,楚昕已經淡漠地移開視線, 複又轉回去。
廖十四深吸口氣,不敢再瞧,聽錢老夫人正說先頭演武的事情, 遂關切地問:“這個時候舞動弄槍,傷了人怎麽辦?”
錢老夫人道:“無妨,演武用的都是木刀木劍,箭矢也是去了箭頭的,最多就是受點痛楚,傷不了人。”
“那就好,”廖十四赧然地笑,“我膽子小,最怕見血,以前屋裏養的金魚死了兩條,我都哭個不停。”
這時,明家帳篷又傳來嬉笑聲。
錢老夫人看兩眼,見顧常寶正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麽,轉頭對秦老夫人道:“顧家老三也是出息了,前兩天新舸在隆源行看見他,一把算盤打得飛快,賬目上也清楚。”
秦老夫人道:“原本他也不是壞孩子,以前因為年紀小不懂事兒……難得湊一塊兒,看這群孩子給高興的。”
她完全不覺得楚昕他們湊在一起有什麽不妥當。
光天化日,四周都是人,能做出什麽逾矩的事?
秦老夫人相信自己的孫子和孫女,斷不會說污七八糟的話,再者楊妧和餘新梅也在,那兩人素來沉穩懂事。
何況,大家心知肚明,菊花會就是适齡男女彼此相看的場合。
婆婆固然要相看将來的兒媳婦,可小兩口也得看對眼才成,否則豈不成了怨偶?
秦老夫人笑着看向廖十四,“你跟二丫頭也過去湊個熱鬧,沒得在我們跟前受拘束。”
這話正說在廖十四心坎上,她心裏歡喜得不行,卻強作平靜地問楊姮:“二姑娘,咱們一起去看看?”
趙氏巴不得她早點走,替楊姮回答道:“廖姑娘忙活這半天,快去松散會兒,阿姮在這伺候就好。”
過去還是不過去?
廖十四臉上挂着腼腆的微笑,心思轉得極快。
如果過去,意味着把讨好幾位夫人的機會讓給了楊姮,而且那邊還有個顧常寶。
忠勤伯夫人托人上門求過親,雖然不曾傳出去,可顧常寶心裏肯定有數,就怕湊到一起尴尬。
可想看楚昕一眼的願望如此強烈,以致于她的雙手因為激動而略略顫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廖十四打定主意,笑道:“那我去跟餘姑娘見個禮,這邊辛苦二姑娘了。”
至于顧常寶。
想必他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畢竟他是求親被拒的那個,更尴尬。
廖十四抿抿頭發,抻了下裙裾,又咬了咬嘴唇以便讓唇色更紅潤些,深吸口氣,袅袅娜娜地朝明家帳篷走去。
楚映最先看到她,“廖家姑娘過來了。”
“廖十四?”顧常寶猛地轉過頭,面色不虞地上下打量廖十四好幾眼,“啧啧”兩聲,“原來長成這副德行,我還以為是什麽絕世佳人。”
“你……”廖十四完全沒料到顧常寶如此直白和粗魯,想分辯又不知如何分辯,一張臉漲得又紫又紅。
偏偏顧常寶還不算完,譏诮道:“萬幸這親事沒成,否則看見你這副尊容,我隔夜飯都要吐出來。真他娘的晦氣!”拿折扇拍一下周延江肩膀,“流年不利,出門碰見掃把星了,走,咱們上那邊去。”
周延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顧常寶拉扯着到了錢老夫人跟前。
廖十四既羞且怒,眸子裏瞬時蘊了淚,可憐兮兮地看向楚昕。
楚昕卻跟沒看到她似的,側過頭,漂亮如星子般的眼眸盯着楊妧,低聲警告,“別打我的主意,要是再敢算計我,我跟你沒完。”
他可沒忘記,楊妧曾幾番三次想把這位廖十四按在他頭上。
楊妧明白他的意思,點頭應道:“不會。”
楚昕彎彎唇,甩着袖子大步走到斜前方的楚家帳篷,半個眼神都沒給廖十四。
廖十四生生被晾在原地。
長這麽大,她還從未受過如此屈辱。
在江西自不必說,便是在京都,因為廖家的名頭,加上明夫人幫襯,她走到哪裏都會被人誇一聲端莊大方博學多才。
何曾被這般冷遇?
廖十四用力咬住了下唇。
明心蘭起身招呼她,“十四,外面有風,快進來喝茶。”
楊妧執起茶壺倒了大半杯,遞到廖十四手裏。
顧常寶那幾句話,她聽得清清楚楚。求親不成再正常不過,兩家彼此遮掩一下,事情就過去了,男女兩方各自再相看別家。
怎知顧常寶會當衆說出來,換成誰都接受不了。
楊妧有意化解她的尴尬,含笑問道:“我們沏得是龍井,老夫人那邊喝得什麽茶?”
掌心溫熱的觸感讓廖十四鎮定下來,她吸口氣,臉上挂出親和的笑,“秦老夫人說龍井性涼,所以沏了君山銀針。”端起茶盅打量下茶湯,再抿一口,細細品過,“湯色明亮、香味清冽,果然好茶,喝着像旗槍。”
楊妧回答:“是雀舌吧?”
“不可能,”廖十四含笑反駁。
如果是明心蘭或者楚映說這話,她還會考慮一下,但這話出自楊妧之口……楊家家境一般,說不定連旗槍都沒見過,怎可能分辨出來?
廖十四胸有成竹地說:“雀舌也是好茶,但味道濃醇,不可能這麽清。再者清明前茶樹剛發芽,哪裏會有一芽兩葉,要說是雨前茶還差不多。我家裏有茶園,平日裏喝旗槍都習慣了。”
楊妧笑笑,沒再說話。
廖十四以為她理虧詞窮,也沒再多說,站起身笑盈盈地看向餘新梅,“是餘家妹妹吧,經常聽心蘭提到你,久聞大名,今日總算有緣相見。我姓廖,叫方惠,聽錢老夫人說你臘月才滿十四,我比你虛長半年。”
餘新梅才不跟她論序齒,客氣地福了福,“早聽說廖家姑娘學識好氣度好,果然名不虛傳。”
聲音裏有明顯的疏離。
廖十四自然聽出來了,心裏頗為納罕,屈膝還了禮,又問明心蘭,“剛才你們聊那麽高興,在說什麽呢?”
明心蘭倒不好冷了她,笑道:“在說顧三爺荷包上繡着的菊花,問他是什麽品種,五種菊花竟然答錯了三種。”
趁兩人說話,餘新梅拉起楊妧的手,“喝了一肚子茶,陪我去趟官房。”
明心蘭苦笑着端起茶杯。
杯底卧着兩根茶葉,都是一芽兩葉。
一芽兩葉是雀舌,一芽一葉是旗槍,而最鮮嫩的茶只有芽沒有葉,叫做蓮心。
分明是雀舌,廖十四錯認作旗槍倒也罷了,偏偏還含沙射影地嘲諷楊妧沒見識。
也就是楊妧好氣度,倘或換個人掀開茶壺蓋倒幾片茶葉出來,看她臉面往哪裏放。
此時餘新梅也正說起廖十四,“……廖家姑娘真讓人意想不到。先前我還覺得顧常寶不近人情,當衆給人沒臉。現在想想,廖家拒親的時候,說不定是什麽嘴臉呢。”
楊妧笑道:“不可能,忠勤伯的身份,廖太太心裏應該有數。不過,廖十四這副做派,也确實挺……果然不能輕易相信傳言。”
餘新梅“哼”一聲,“剛才真想把我的茶杯裏的茶葉讓她看看。後來又想既然廖家傳出學識好的名頭,可見她們很重視名聲,如果真這樣做,怕她記恨咱倆……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楊妧點頭表示同意,“再者,認錯茶葉不算大事,萬一她惱羞成怒哭一場,咱倆的罪過就更大了。這種場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讓她當成旗槍好了,”餘新梅幸災樂禍地說:“等哪天她在人前炫耀菊花會上喝旗槍,肯定有人願意指正她。”
廖十四這種愛炫耀才學的性子,不讓她誇口實在有難度。
兩人淨過手仍回帳篷。
廖十四給楊妧斟茶,“四姑娘,這茶确實是雀舌。今年天兒暖和,茶樹發芽倒比往年早兩日,不成想明前也有雀舌。”
說着,從發間拔下一支釵,“剛才是我說話不妥當,這釵給四姑娘賠禮,請收下。”
楊妧驚訝不已,連忙推辭道:“不過是談論茶葉,哪裏說到賠禮不賠禮了?廖姑娘這般做法,好像我貪圖你的發釵似的,快收起來。”
楚映給她幫腔,“廖姐姐收起來吧,就說阿妧沒那麽小氣,不會在意的。”轉而誇贊道:“廖姐姐真正是君子坦蕩蕩,知道自己認錯茶葉,當即要給阿妧賠罪。”
楊妧無語。
廖十四是想堵她的嘴,明知道楊妧不可能要她的金釵,卻偏偏做出這副姿态。
就好比兩人走路,一人不當心撞到另外一人,撞人的那位說:“我在想事情,沒注意看人,這樣吧,我把我家四進宅院送給你賠禮。”
被撞那人敢要嗎,能要嗎?
若是收了,有理也變成無理。
只要楊妧敢拿廖十四的金釵,隔天就會傳出楊妧貪戀錢財小肚雞腸的話。
恐怕也只有楚映覺得廖十四坦誠錯誤,為人率直吧?
有女官笑着來傳話,溪邊橫波館擺着琴瑟笙簫等樂器,又有各色顏料,請諸人随意取用,若有得意的詩作、畫作可呈到禦前鑒賞。
這便意味着元煦帝和貴妃娘娘已召見完畢,大家可以自由活動了。
廖十四跟楚映言談投機,約定一起寫幾首菊花詩。
楊妧對詩詞沒興趣,走馬觀花般賞過菊花後,就跟餘新梅和明心蘭拾級而上,走不過十五六丈,到達位于半山坡上的歲寒亭。
自亭中往下看,菊苑景色一覽無餘。
以小溪為界,左邊是男賓所在,右邊則是女眷的游玩之處。小溪兩岸除了兩座竹橋還有處游廊相連接。
游廊旁邊則是一片墨菊,老遠望去,濃濃淡淡的紫色甚是顯眼。
這時有叮叮淙淙的琴聲響起,悠揚婉轉,是前朝古曲《臨水斜陽》。
彈琴之人技藝頗佳,将水邊夕陽斜照的寧靜安然刻畫得絲絲入扣,少頃,琴聲開始變得急促,仿佛一葉扁舟拂開荷葉,劃水而來。
楊妧凝神聽了片刻,聽出來是陸知海的琴聲。
陸知海幼時左手食指受過傷,按弦時角音要弱一些。
沒想到他也來了。
陸知海做事沒有擔當,詩詞歌賦卻還算精通,長得也是人模狗樣的,不知道誰會瞎了眼往陸家那個大火坑裏跳。
她能撇清陸家,這應當算是她重生以來最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吧?
一曲罷,有人和了首《落雁平沙》,似是女眷這邊彈的,接着又是男賓那邊彈了首《流水》,女眷這邊和了首《佩蘭》。
蘭生空谷,無人自芳;茍非幽人,誰與相将?
幾首曲子下來,終于有了尋求知音的意味。
楊妧抿唇微笑,将目光投向那片堆雪似的瑤臺玉鳳。
花叢旁有兩道纖細的身影,一道是粉色襖子墨綠色裙子,很顯然是楚映;另外那個穿玫瑰紅褙子的是廖十四。
看來兩人在尋找靈感打算吟誦白菊。
餘新梅外頭看着楊妧腮邊淺淺的梨渦,突然促狹般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誰看的發呆?我且問你,楚世子說的那話什麽意思?別以為我沒聽見。”
楊妧微愣,“什麽話?”
餘新梅學着楚昕的口氣,“別打我的主意……嗳,你打他什麽主意了?”
“還不是因為你?”楊妧總算反應過來,“中元節廟會我就想告訴你,先前咱們在假山旁邊說的話被人聽了個一清二楚,就因為我說廖十四跟世子爺般配,世子爺特特地找我對質……今兒是在警告我。”
餘新梅恍然:“難怪顧老三每次看到我都跟要活扒了我的皮似的,看來以後不能背地裏論人是非。”
“那多沒樂趣呀,”明心蘭坐在亭邊木椅上,背靠着木柱子慢悠悠地說,“咱們找個空曠的地方說,今兒這地方就選得好,前後左右都沒人,不怕被人聽見。”
這地方确實好,半山坡上視野開闊,最關鍵周遭一丈之內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人。
餘新梅笑道:“我以為你想打楚世子的主意,我改變看法了,之前說嫁給楚世子這樣的人跟着揪心,可這幾個月下來,我祖母誇了楚世子好幾回了。真的,阿妧,還是上次那句話,靠別人不如靠自己,我感覺楚世子……襄王肯定有夢,就是不知道神女是否有心?”
“唉,”楊妧長長嘆一聲,“你就別拿我打趣了,這是不可能的。齊大非偶,世子爺是國公府的獨苗苗,在貴妃娘娘眼裏,只怕跟今天那幾位爺的分量差不多。”
三人正說着體己話,忽聽有人呼喊“請太醫,快請太醫”,只見幾位身穿甲胄的侍衛手持長槍将游廊處那片墨菊圍了起來,又有穿着灰衣的內侍小跑着穿梭在花叢間。
而墨菊叢裏,赫然站着為身穿紫紅色長袍的男人。
大皇子好像就穿着紫紅色。
楊妧倏然心驚,發生什麽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