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絕境

林河的出身不好。

父母是沒什麽大本事的普通工人,夫妻倆微薄的工資勉強供他考上本地的大學。本以為等他畢業工作了,家裏就能稍有寬裕。卻沒料到在林河剛進大四的那年夏末,夫妻二人因為單位的工程事故雙雙遇難。

家裏沒什麽得用的親戚能幫林河出頭,單位看着他一個半大小子,半軟半硬的總共就賠了他25萬喪葬費。林河把父母的喪事料理完,剩下的錢,他把原本一家三口一直住的公房給買下來了。是一套房改房,他的爸媽攢了這麽些年錢,也沒能買下産權,每個月還要向街道交房租。到了最後,反而靠夫妻的兩條命換回來了。

林河拿着房産證從房管局走出來的那天,總覺得有些微妙的諷刺,像是發自內心深處、蔓延至喉頭的嘶啞幹渴。

學校贊助了林河每年800的助學金,其實也就拿了大四開學的一次800塊錢,然後就該畢業求職。

林河每個月在學校旁邊的街邊飯店打臨工送外賣,賺錢給自己交水電煤氣費、手機費,再吃喝拉撒、偶爾買書,便餘不下什麽錢。

他學的道橋專業,大三大四的時候該學電腦軟件計算橋梁模型。同學們多是索尼惠普Ibm,再不濟也有個臺式機或者神舟。林河卻連到學校機房上機演算的兩三塊錢,還要靠不吃早飯硬省出來。

沒有電腦,林河就只能把時間耗在無盡的紙面手算上。別人的計算機跑三四個小時就可以出的結果,他要手算一夜,再上學校電腦簡單複核。

日子久了,林河便想着省一點家裏的水電挑費,于是長期耗在學校的圖書館裏自學。早上買一大袋包子,帶着醬菜吃完後餘下的玻璃瓶當水杯,一堆學校機房裏打廢讨來的A3紙,一耗就是一整天。晚上再去飯店打工,順便混一頓晚飯。

貧窮,疲憊,苦于生計,并且孤獨的林河,在他人生最低的21歲那一年春天,遇到了40歲的陳錦。

大四的春天,學校和社會上的招聘會林林種種。道橋、土木、建築之類的求職倒與其他專業略有不同。中國這些傳統專業技術型知識分子們,互相之間師承和派系的鬥争傾軋,在學生離校入職前,就早已開始。

多的是功成名就的校友和師兄們穿得人模狗樣,在就業績回母校招攬徒孫學弟,壯大隊伍。

平時成績出色,或者家裏關系夠硬,又或者成天巴着老師學生會的學生們,總是能得到各種內部的推薦和消息,自此自上而下的并做一股、一起鬥得如火如荼。

而這些事情,和那時的林河當然是沒有什麽關系的。

那應該是三月初春的一個下午。林河始終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忘掉那個下午。

那天下午,他如常的在圖書館自習。前一天,他剛去學校機房上網,看過自己的郵箱,有一個小縣城的乙級設計院發來了面試通知。這是他收到的第一次邀請,而此前發出的上百份簡歷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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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窗外有些朦胧細雨,天色昏暗。室內泛藍的日光燈管照着林河的臉色一片慘淡。桌上堆滿了規範和參考書,他在為畢業設計做初步的推演。穿山雙涵洞隧道加橫跨山谷鐵路橋,他給自己選了一個難度适中又特點豐富的課題。但他從頭到尾都只能通過手算結果,這就比其他人要勞累了許多。

林河枯坐了兩個小時之後,決定起身去倒杯水。

然後他看到了不遠處圖書館大廳角落裏四五張桌子那裏圍坐了一圈的人。好幾個是他的同班同學,還有他的輔導員和系主任,還有幾個年長的陌生人。應該又是內部關系的招聘和筆試,大概又是什麽師兄學長的路子。林河看了一眼,然後想快步走開。

但命運有它不容質疑和錯失的節奏。本打算匆匆離去的林河,迎面看見了陳錦。

那可真是個漂亮的男人。

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一個中年男人似有不妥。與它有關的原本應該是青春,柔美,妩媚,清純,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當迎面走來的中年男人擡眉向角落裏那些人笑道“一個小時時間到了,大家算好了麽”——的時候,林河卻覺得轟然如被雷擊。有像帶着細碎火花的電流,在他的腦回路間迸發而出、川流不歇。

高大,白皙,俊朗……這些流于表面的詞語,遠不足以形容林河所見到的這個人。甚至顯得庸俗不堪。

這個人只是微笑着說了一句話,整個人卻仿佛慨然有光。

林河不由得止住腳步,忍不住懷疑剛才照面瞬間交錯的一眼,到底是他自己看進了那人的靈魂深處,或者反而是自己的內心被人窺視而毫無預兆的完全打開。

陳錦并沒有太多留意一個陌生學生的視線熱切與否,繼續與迎上來的系主任和輔導員們閑聊:“周教授,時間匆忙,也不好為難孩子們。粗算個穿山隧道的受力,應該差不多夠了。”

系主任姓周,是個十分熱衷于人事關系的大肚子男教授,平時多見他威嚴煊赫的一面。

周教授點頭笑道,“差不多了。現在都是電腦計算,這種手算也就看個意思。這幾個學生水平都還不錯的。陳總你好好挑挑。”

陳錦笑而不答,示意助手去收各人的演算紙。

周教授繼續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一起吃頓便飯。讓同學們也向你介紹介紹自己,大家多聊聊。”

原本坐在桌子前苦悶計算的學生們聞言便識趣的起身湊過來,有膽子大的更笑着湊趣道:“陳總,您設計的幾座大橋,我們都去參觀過…”

“天黑還早。”陳錦笑笑,接過整理好的演算紙反倒坐了下來,“學校的食堂我也十幾年沒吃過了。知道你們年輕人不扛餓,大家稍微将就着等等我,看完答題,就一起去食堂。”

氣氛一時沉靜下來。

學生們也不好再坐回去,便圍在陳錦的周圍看他閱卷。

幾個輔導員略帶尴尬的看了看周教授。

“我記得隧道內受力,大三的時候應該學過了吧。”陳錦簡單翻了翻答題紙,忽然說道。

“大家都是年輕人,別拘束,說說該怎麽分析。”

應者寥寥。

快畢業了,雖然有個畢業設計,但也不過應景而已。考公務員、考研的學生早已不在學校露面。有求職意向的學生多是各顯神通,家裏疏通門路。找關系,面試,自我介紹,家庭情況,求職意向……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塞滿了腦子。大三時候學的枯燥內容,別說是否有心梳理,只怕早就忘得幹淨了——但也是常情。

兩個平時成績不錯的學生,勉強硬着頭皮含糊的答了幾句。

陳錦笑着點點頭,又問:“還有人有補充的麽?”

幾個輔導員交互了眼光之後都看向周教授。周教授咳嗽了一聲,想要接話。

林河卻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畢業設計就是與穿山隧道有關。受力分析和模型搭建雖然複雜,但這半個月來他起早貪黑早梳理清楚。他平時并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卻突然按耐不住。

“隧道受力受到山體本身的……”林河愣愣望着人群中的陳錦,剛張嘴說了幾個字,突然兜裏傳出了刺耳的手機鈴聲。

時間不早了,圖書管裏只剩下面前的這撥人,還有一個不相幹的林河。空蕩蕩的室內,早已落伍的黑白諾基亞和弦鈴聲就顯得格外蠢笨。

林河慌張的捂住兜,低頭開門退了出去。屋裏的周教授便趁此岔開了話題。

電話是飯店老板劉大星打來的。

“你小子在哪兒了?”

“還在學校。不是還早麽?”

“今天早點過來。”

“幹嘛?”

“什麽幹嘛?!……剛才樓上過來加定了四桌席面,我這兒忙不開了。快特麽滾過來!”

“知道了知道了。”林河突然覺得心裏說不出的焦慮,好不容易忍着劉大星唠叨完,疊聲答應了就趕緊挂了電話。

他平時都是晚上七點半才過去打工,這個點過去無非是收拾和洗碗,最髒最累的活,每個月才900塊錢、外加包一頓晚飯。學校有課,他還要自習,時間太早總歸脫不開身。

等林河挂了電話,把滿手的汗随便在褲子上擦了擦,趕緊推門又回圖書館裏。

但剛才的那撥人卻都不在了。只剩下靠窗的座位上,他攤了一桌子的書和演算紙。

管理員阿姨正在依次關燈,瞧着他進來,便笑着招呼道:“小河,今天關門了,早點兒回去吃飯吧。明天早來。”

林河往窗外張望,隐約可見一群人簇擁着剛剛所見的那個男人走遠。只得渾渾噩噩的收拾起書包,抱着演算紙往外走。

劉大星開給林河的每個月900塊錢、外加一頓晚飯,并不好賺。08年這會兒,外包餐具清潔已經十分普遍。老板無非是想每個月多省下點錢,有機塑料的餐具購置成本和洗碗的人工費,總比每個月幾千給外包公司要劃算很多。

只是即使數九寒冬的晚上,林河都要坐在飯店後廚房的小院子裏,用一個鏽跡斑斑水龍頭裏流出的水洗碗。老板舍不得給他用熱水,下大雪也只有冰冷咂骨的自來水可用。戴雙層乳膠手套、穿防水的橡膠褲,也不過是讓身上衣物不那麽容易浸水,而寒意是一分也驅趕不了的。

每天洗完所有的碗之後,店裏會留份剩菜和米飯給他。有時候是青椒炒肉絲,有時候是青菜炒蛋或者西紅柿炒蛋。胡亂就着菜,林河一個人就能吃掉半盆米飯。劉大星有時候關門之後不趕着時間去麻将檔打牌,就會坐在櫃臺旁邊一邊抽煙一邊笑罵着看他把店裏多煮剩下的米飯全吃完。

今晚的活比平時重。

臨時加定的四桌酒席,讓後廚忙到快八點鐘。林河顧不上洗碗,把書包和演算紙往櫃臺外面的小桌子一丢,就穿上圍裙先進廚房打下手切配。

終于忙完的時候,已經接近十點。

林河還沒吃晚飯,好不容易整理完所有的碗、把手在圍裙上反複擦幹,林河感覺自己已經餓得腿軟了。

“小河,今晚吃菜泡飯啊。剛九點半了還有兩個人來點的單,弄多了。熱乎得很,便宜你小子沾光。”劉大星拍拍他肩膀,自己咧着嘴叼煙在廚房裏坐下來。

無非是白水泡飯,再切點碎菜葉子撒點鹽和味精。不過林河餓到這會兒,已經沒啥講究,有的吃就好。林河端着小砂鍋也坐下,随便拿個勺子就吃開來。

吃到頭上開始冒汗,林河突然愣了愣,“啊,我的書包。”進來的時候太急,書包和演算紙都丢在外面了。

“丢外面了?”劉大星懶洋洋的答話,“剛沒留意啊。”

“書和演算紙都在。”林河感覺頭上冒汗更嚴重了。

“又不值什麽錢。”劉大星笑嘻嘻的說。

林河一聽就急了,慌忙丢下砂鍋勺子往外走。

後廚和前廳的窗口之間放了個四方小桌子,一般放些幹淨碗筷和茶壺水瓶,剛林河就是把東西随手丢這兒的。

這會兒趕出來看,書包還在,演算紙卻沒了。頓時一個頭有兩個大,冷汗不住往下流。

“這尼瑪都白算了啊……哪個偷走擦屎了!”林河一邊忿忿的嘀咕一邊四下張望。

然後他看到了坐在餐廳裏的陳錦。

下午剛見到的那個男人,似笑非笑的拿着一疊紙看向林河,問道:“這個是你的?”

“啊……啊。”林河想走過去,突然覺得喉嚨被卡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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