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寒
林河回到家已經将近十二點。今天在後廚呆得太久,渾身都是煙熏火燎的油味。胡亂脫了衣服,林河就倒在床上幾乎昏睡過去。
這一天過得太長了,像是過了幾個月。因為疲憊和營養不良,耳朵裏充滿了嗡嗡的雜音。
卻睡不着。
卧室的窗戶沒有關,料峭夜風一陣陣吹起窗簾。林河靜靜看着窗簾在空氣中的各種皺褶弧度,才慢慢回過神來。
好像就是上一秒發生的事情,那個今天見過兩面的男人,拿着他的演算紙坐在絲毫談不上體面二字的街邊小飯店裏,臉上表情難辨。
對方似乎是微笑着,對自己點頭道:“你分析的方向是對的,但荷載拆分得太瑣碎,又是手算…不嫌麻煩?”
當時似乎對方說的每個字說得他都聽得懂,但串在一起他就無法正确理解內容。
“我是手算,只有拆開分析…沒有辦法,只能這樣…”
“你平時都是手算?不是有軟件計算麽?”
“我沒有電腦…”
“我這裏有電腦,你要不要來實習?如果沒有簽就業協議的話,和我直接簽了也可以。”
“……”
“來麽?”
居然在一家小飯店裏與人談妥了就業問題——這個突如其來的實情并沒有讓林河感到一點點實在感。他一骨碌爬起來,心心念念的是“啊!他給我的名片!!”
名片當時被他自己放在了上衣胸口的口袋裏。慌裏慌張接過來,然後塞進兜裏的時候,林河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蠢笨可笑。
他只覺得胸前薄薄的一張卡片,像是烙鐵一樣摁在他的心髒上,一陣陣的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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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河從床上爬起來,把散落一地的衣服胡亂撿起來,左掏右摸才重新找到那張名片。
純白色的小小卡片,沒有任何紋理裝飾。正面只寫了人名、電話和郵箱。背面是華南道橋第一設計院的金字招牌。
林河完全沒有在意背面的文字。他翻來覆去讀的兩個字就是,陳錦。
陳錦,是所有邁入道橋設計專業的年輕人都熟知且仰慕的名字。
但林河今日所見,并不符合他之前或多或少對業內翹楚精英的幻想。或者說,今日所見的這個人,與圈內口口相傳的、把名字镌刻在整個華南上百座跨江、跨海大橋上的那個人,并不能很好的對應。
雨中的早春,潮濕又陰冷。林河穿了棉毛衫,厚毛衣,還穿了厚外套,才覺得稍稍有些暖意。但那個叫陳錦的男人,似乎只穿了件柔軟挺括的西裝外套,顯得輕便又柔和。甚至連副眼鏡也沒有戴,舒展端正的五官,纖長的手指輕巧的捏着自己的演算紙。
“你算得已經很好了。”
林河清楚的記得對方這樣點頭笑道。
“……你來我這裏實習的話,我可以幫你改改你的畢業設計。”
林河倒回床上,捏着薄薄的名片反複回味今晚與對方道別時的話。在心裏反複了上百遍之後,深深覺得對方完全提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建議。
陳錦的這一天過得,卻未有如林河所經歷一般的心潮澎湃。
“陳總,今天已經答應了周教授兩個就業名額,再加上之前安排的三個人。今年幾個所的人員就滿了。剛剛那個小夥子……”助手錢生勤一邊開着車,一邊低聲提醒道。
陳錦陷在後排的座椅裏,松了松領口的扣子,輕輕舒了口氣:“也不能全由着那些老家夥,搞來那些沒用的充門面。偶爾也要給我一兩個能用的人。這不打緊。”
“當真有那麽好麽?”錢生勤從後視鏡裏瞧了瞧陳錦的臉色,神色略松。
“哈。學生嘛,沒接觸過勘探條件,能把自己選題的先天因素設置到這樣,算是不錯了,”陳錦也笑了,望向車窗外雨後的城市夜景,“居然還是自己手算的。談不上多好,倒不如說是有點奇葩。等他來了再看看吧。”
林河有個女朋友,李瑞瑞。還有個發小,老潘。
仨人是高中同學,高考一起考進了D大。林河和李瑞瑞這倆人,說是談戀愛吧,倒也不完全像。從高中畢業進大學開始,就走得近了些,便常常一起。
林河家條件不好,自己吃穿都成問題,更別說吃飯、看電影、旅游……去年上門到瑞瑞家裏做過一次客,她爸直接就沒給好臉色看。
倆人拖拖拉拉四年到如今,牽過手,摟過兩次,這戀愛談得也就這麽回事了。瑞瑞常埋怨林河太木,不懂人心,一點兒不懂讨巧賣乖。
所以,第二天早上八點,林河從黒甜夢中醒來時,看到手機上四五個李瑞瑞的未接來電,頓時頭大如鬥。
穿衣起床刷牙,擦了把臉。林河想了想,坐回床邊給李瑞瑞回電話。撥過去兩次,通了,但沒人接。林河知道她這是又怄上氣了,也就算了。收拾收拾家裏,準備找點兒剩飯出來開水燙了吃。
果不其然,沒一刻鐘,那邊電話又來了。
“你怎麽不接電話?”李瑞瑞一如往常的中氣十足。
“剛不是回撥你了麽。”林河一邊吹碗裏的燙飯一邊答道。
“你就打了兩次!”
“哦……”
“你昨晚上哪兒去了,怎麽短信都不回,都不說一聲!”李瑞瑞見他不識茬,便又說其他。
“在劉老板那兒。他昨晚客人多,忙的晚了。”林河把手機改成免提,放在桌上,自己繼續就着榨菜吃燙飯。
“那怎麽不回短信!”
“當時在忙啊,沒法看手機。”林河擦了擦頭上的熱汗,嘆了口氣。
那邊的嗓音像被噎住了,頓了幾秒,然後電話就挂斷了。
45分鐘後,林河背着書包、騎車到學校圖書館如常應卯的時候,毫不意外的看見了窗邊坐着的李瑞瑞,還有旁邊桌子前一個勁沖他擠眉弄眼的老潘。
林河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坐到了李瑞瑞的那張桌子前。
李瑞瑞冷着臉一直不吭聲,林河倒也樂得不吵架,放好書包就去書架那邊找今天要用的書。還沒幾分鐘,老潘便笑嘻嘻的湊過來:“又吵架啦?”
“你們系不是要畢業旅游的麽。你怎麽還在這兒晃。”林河皺着眉頭說道。
“還沒定呢,班長和輔導員杠上了。一個說要去遠點兒的地方,一個說不許出省。煩得很,到現在都定不下來。”老潘也苦惱起來。
“你們這麽些人,不出省安全點。”
“真要出事的話,在哪兒都一樣。呆學校裏就能說保準沒事故了?嘁。”老潘搖搖頭。
林河知道他又開始胡扯,便懶得答話了。找好了幾本參考書,林河往回頭。轉念又想起來件事,便輕輕喊了聲老潘。
“咋了?”
“你要是這幾天不出去,要不把你那套小西裝借我穿穿?”林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
“喲,小河,你這是有啥幺蛾子情況啊……”老潘聞言立刻又是一副擠眉弄眼的樣子。
“別瞎嚷嚷,要面試,今晚帶給我吧。中午請你吃食堂小炒。”林河瞪他一眼。
“哪家?還得穿西裝啊~就你這一表人才的,哪怕穿麻袋人家也看得中你。”老潘知道林河最近在為工作煩心,一聽是面試也高興了,湊上來摟着他肩膀倆人往回走。
李瑞瑞本來就不高興。看見他倆嬉皮笑臉的這麽高興,李瑞瑞就更不高興了。
林河今天的事情很多,沒空應付女朋友的小脾氣。
上午簡單複核了昨天的模型計算之後,林河下午整理出了過去一些拿得出手的論文、獎狀、成績單,要趕緊複印。還要查一下怎麽坐公交車去華南一院。他本來想騎車去,可又擔心騎得一頭大汗,面試時不像個樣子。
今晚他和劉老板請了一天假,自己簡單炒了個西紅柿雞蛋,在家吃的晚飯。
老潘送來的西裝被他挂在卧室的門背後。他疑神疑鬼的擔心,怕炒菜的油煙味會沾到衣服上,還特意把卧室的門關上。
晚上用電動推子推了下兩邊的鬓角,又沖了個澡。林河赤身裸體的面對半身鏡,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突然感到了真正的緊張,心髒無法控制的一個勁失速跳動,讓他覺得太陽穴都在隐隐發漲。
明天就要去華南一院了。去見那個叫陳錦的男人。
林河清楚明白的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對,這遠遠不是因為要去面試才有的緊張心情。他并不是個于世情十分機敏的人,但對于自己所了解範圍內的事情,總有準确無誤的敏銳洞察力。
但,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呢。
林河直起身,環視這個空蕩蕩的家裏。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它一絲活人的氣息。突然有了簡直沒有來由的、異常詭異的豪氣幹雲。
而這種心情,在第二天一早他一路問了N個人,好不容易摸到陳錦辦公室的門前,卻被告知陳總上午不在——的時候,像皮球洩氣一樣,瞬間蒸發。
“陳總上午去臨市開會了。中午就能回來。”錢生勤瞧他一臉茫然,招呼他到會議室小坐片刻,“你來之前沒有聯系陳總麽?”
“沒有……”林河前所未有的沮喪,明确意識到了自己的蠢笨。
“那你稍微等等吧。”錢生勤匆匆說完,自己也出去忙了。
這是個不大的會議室,最多也就坐個二十來人。林河撿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帶來的文件袋被捏的有些走形。
華南一院是老牌國有設計院,內部裝修完全不是近幾年流行的設計事務所風格。塗料粉刷的牆面已經有些發黃斑駁,會議室正面牆上挂了大白板,側牆上挂了幾幅效果圖。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難熬。林河匆匆擡頭打量了幾眼,決定努力的讓自己心神歸一。
但是,饑餓感反倒來得比陳錦更快。
林河上了兩次廁所,前臺姑娘又給他倒了兩次開水。終于,林河餓的以為自己肚子裏只剩下上午喝進去的白水了。
唯一認識的錢生勤不在辦公室裏。前臺姑娘看出林河的局促,笑笑招呼他一起去食堂吃飯。但之前說陳錦中午就能回來,林河卻不想去食堂。
也許陳錦很快就到了——林河心裏這麽想着,拒絕了前臺的邀請,仍舊回到小會議室裏坐着枯等。
所以,當陳錦在高速上匆匆用完午餐,回到單位,又和手下設計師安排好了任務之後,錢生勤終于靈光一現的想起告訴陳總、在會議室裏傻等他一上午的那個小孩子——林河已經在三四個小時的癡心等待之後,徹底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