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現實
回本市之前,林河給老潘打了個電話。他現在已經盡量的學會不過分控制着分鐘數打長途漫游。
老潘去了市建築院,分在了業務量相當飽和的一所,油水豐厚,就是加班太多。電話裏他裝作不在意的又吞吞吐吐提了一下李瑞瑞,很快被林河岔開了話題。
“回來之後留在市裏過年?你過年到我家來吃飯。”老潘接着問道。
“這會兒還不知道。等見了面再說。”他也情願這樣,老潘家裏對他是從小的感情。
挂機之後,看到4分50秒的通話時間,林河還是忍不住略有遺憾……
出了機場的大門,和劉博士等着打車的功夫,林河就明顯發現自己在四川呆了太久,已經不大适應本市的風雪了。
而陳錦對他雖然有兇的時候,畢竟也太過溫柔。從林河回到院裏申請打圖的第一件事開始,他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這個世界并不是一般的溫柔。
全套硫酸紙圖,卡在了總工辦的張總師那裏,卡了整整四天。
第一天她不在。
第二天她剛回來。
第三天她說要細細看圖,把關質量。“在災區的第一個項目,是院裏的臉面。”即使胡老板特意電話,催她抓緊時間,張總師還是不松口。
第四天中午,她讓辦公室把林河傳喚到了總工辦,從字體的選擇開始,整整罵了一個下午。
剛開始的前兩天,林河坐在自己的格子間裏幹等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第四天下午他終于從總工辦裏走出來,才發現院裏到處都是低聲竊笑。
林河抱着圖往自己的格子間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躲進廁所裏給陳錦打個電話。
等廁所的隔間門關上、扣上插銷之後,他抱着圖站在裏面,猶豫着不知道該把懷裏的硫酸紙圖放在哪裏,才能騰出手來給自己的師父打這個電話。
老國有設計院的廁所,雖然改造過、每天都有阿姨專門打掃,地面上的馬賽克縫隙裏還是混雜着充滿了各種看不清顏色的尿漬污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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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簽上設計的一欄,簽了林河自己的名字。
審核的那一欄,他用陳錦的簽名章蓋了陳錦的名字。陳錦的字十分漂亮,俊秀挺拔,即使是做出來的簽名章也能看得到落筆人當初利落的筆鋒和骨架。
林河根本不想把蓋了陳錦名字的圖紙放在肮髒的地上。于是他抱着這一大捆圖紙,一個人沉默的站在廁所隔間裏。隔間的門板是貼面木板,邊緣處已經有些受潮起皮了。
林河強忍着想把起皮的地方摳掉的沖動,死死盯着它看了五分鐘。然後抱着圖紙走了出來。他還得去總工辦,說服張總師認可并簽字。
這是陳錦仔仔細細反複看過的圖紙。這圖紙絕沒有問題,要輪到別人來指手畫腳。
如果林河不能讓張總師簽字——那就是林河自己的問題。
張總師罵了整整一個下午,口幹舌燥的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所以,當她看到又一次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的林河,也不禁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人總是見不得別人好。哪怕屬于自己的同一個利益集團,但飯也是要分鍋吃的。
所以,被張總師罵的時候,林河覺得郁悶覺得憤怒,但從沒有甚至只是被陳錦冷冷看着那會兒的惶恐和內疚。
“其他的都是小事情”——林河清楚記得陳錦對自己說過的話。
等簽完所有的字,已經足足耗到了晚上八點半。五十多歲的女人了,當然耗不過林河的氣力和耐性。
蓋章要等到第二天。林河把圖紙托付在圖檔室,等王工簽收後才終于從一院大樓裏走了出來。
他打電話想約老潘吃個宵夜。這次去四川支援,單位每個月在照常工資之外,還有2000塊的補助。這幾個月攢下來,林河覺得自己已經是擁有好大一筆巨款的富人了。但老潘在加班,電話那頭的胖子告饒不歇:“小河咱們明晚明晚,明晚一定出來。我這實在走不開,明天出圖,我從昨晚開始就沒睡了。”
都是同行,林河除了笑罵幾句,也不再多說什麽。
華南一院的辦公樓矗立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雖然已經是晚上九點,每一層樓都還亮着燈光,照耀着着夜空中紛飛的雪花。
這世上可怕的不是那些人比你聰明,而是那些人比你聰明卻還比你更努力。林河見過陳錦工作到淩晨兩點,第二天還能一早起床繼續工作。
只想養家糊口的時候,才能奢侈談及人性。如果你想要更多,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多。
銀行卡裏終于有了一點點餘額的林河,站在雪中的繁華都市裏回想起去年今日蹲在劉大星飯店後場洗的碗。時間似乎改變了什麽,但又什麽都沒有改變。
林河覺得自己的胸口止不住的鼓蕩發脹。他打了輛車,想在雪夜裏一個人去陳錦五年前設計落成的三橋看一看。
司機聽林河沒頭沒尾的說要去三橋公園的人行上橋口,忍不住在後視鏡裏反複看了他幾眼:“大晚上的,去三橋玩?”
“嗯。”林河點頭,“去看看。”
司機聽他語氣不似悲痛絕望,又反複看了幾眼,欲言又止。
三橋,是這座城市的第三座跨江大橋。長達四公裏長的雙塔斜拉橋身雄壯高遠,是讓陳錦這個名字在業界名垂千古的傑作。
林河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學校組織他們坐大巴去參觀過這座可稱教科書式經典的跨江大橋。他今天想一個人用雙腳走完這座橋。
黑夜帶着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惡意。
林河的家樓下有一家豆漿店。豆漿店總是在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生火磨豆子,林河每一個早起給飯店進貨的早上,都聽得到樓下準時傳來的風機聲。他開着一輛一開空調就會熄火的小金杯,駛過寒冬和盛夏。
那是比夜晚更幽暗無光的黎明。
忍耐啊,忍耐啊,然後天就會慢慢的亮了。
林河看過三橋的設計圖紙。那完全是陳錦的繪圖風格,洗練、簡潔、甚至有着難以言說的典雅。就像他所見到的陳錦。
林河忍不住用手拂去欄杆上冰冷的積雪。他看過這座橋的每一個數據。每一個橋墩,每一個拉索,每一道粱。這感覺真微妙,他明白陳錦在給每一個節點定位标注時的所想,他明白這裏每一處存在蘊含的真相。
他輕輕撫摸着被雪水濡濕的巨大鋼拉索,感受着鋼的重量。每一次與陳錦做愛時的身體完全接觸,在這個雪夜裏徹底脫去了情欲本身的觸感,讓他僅靠回憶就可以源源不絕的汲取力量。
“等你四十歲時,你會比我走得更高。”林河清楚記得在幾千米的高空,陳錦在耳邊如呓語一般的許諾。
如果可以來得再早一些就好了——陷入深沉睡眠之前,林河年輕的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這麽低聲且難以察覺的說道。
陳錦已經四天沒有和林河主動聯系過了。山裏信號不好,他早晚都一直忙,白天的修複現場又是危險重重。林河的手上抓着陳錦悉心托付的簽名章,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應當患得患失的地方。
聞弦歌而知雅意。
陳錦在這個圈子裏摸爬滾打了将近二十年,早已深知其中微妙。所以,在四天前的J大專家評審會上剛一落座,陳錦就知道這十個月來的旖旎美夢都應該結束了。
成都身處盆地內陸,地質條件複雜,地下暗流河道衆多。雖然是內陸經濟交通重鎮,但排起來卻只是全國第八個開通地鐵的城市。而這一天,已經是整個項目進行過程中的第二十三次專家論證會了。
陳錦作為國內橋梁、盾構技術的頂尖專家,既然人在蜀地,被邀請與會讨論是極為正常的事情。
而華南鐵道一局的下屬設計公司,按照合同承建了部分地鐵線路及站點設計,有專家和總工奔赴四川參加會議也是常事。
只是,在容納了業界五十多位同行和分管領導的會場上,陳錦看到了坐在地鐵一方七八個人的最後、一個畏畏縮縮的年輕女孩子。
陳錦曾經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百葉窗後面,看過這個姑娘站在華南一院的大院門口,滿面春光的等林河下班。他也看過這個姑娘在雨夜裏的飯店門口哭得梨花帶雨,抓着林河的袖子死死不放。
陳錦明确的意識到那雙年輕的眼睛正在閃爍而又堅定的不停打量着自己。年輕可真是好啊,能如此肆無忌憚甚至無需按捺住內心的一切波動。
陳錦怎麽可能會不記得這張青春靓麗到甚至讓他感到錐心難忍的臉。
他甚至連想都不用想,都知道為什麽她會出現在這裏,知道她出現在這裏到底是誰的安排。如果此刻有一面鏡子,陳錦大概會看到自己的臉像徹底失去了血色的慘敗晦暗。
這場專家會陳錦借口身體不适,中途退場去走廊抽煙。把煙點着這個簡單的動作,他足足花了一分鐘。
就像半夜裏樓上落地的鞋子。今天此時,第一只鞋子就這麽毫無預料、卻又完全在預料之中的掉下來了。
會議結束之後,陳錦安排司機先回S鎮繼續接送留守人員的照常工作,他自己在成都市中心定了個老牌四星酒店的套房。他此刻需要一個安靜、私密的空間,讓他能體面的等待第二只鞋子落下來。
而懵懂不知的林河,在陳錦參會三天後的雪夜大橋上盡情折騰一夜。與陳錦分別第五天的上午九點,他精神奕奕的準點出現在華南一院圖檔室門口報道。他要盡快把圖送去辦公室申請蓋陳錦的注冊結構師以及院裏的出圖章、技術章,然後去曬出藍圖,帶回四川。
正在忙碌的王工停下手裏的事,詫異的望着他:“圖一早就已經有人拿走了啊,你這會兒趕過來幹嘛?”
錢生勤人不在。
辦公室一問三不知。只說領導一早安排了給圖紙蓋章,此時圖早已經被人帶走了。
林河兩手空空的站在院裏的走廊上,覺得天都要塌了。
他緩了半天勁,這才摸出手機,哆哆嗦嗦的給陳錦打電話。如果只是裸圖沒了,這不算什麽。可這圖已經簽完了所有的字,就這麽平白無故的被不知道什麽人帶走了。這和把陳錦的簽字章弄丢,屬于同一個級別的重大事故。
電話很快就撥通了。隔着幾千公裏的陳錦,在那一邊安靜的聽完林河彙報,快速的輕聲說:“好的,我知道了。”
“師父,那圖我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林河急的喉嚨都快啞了。
“沒事,小河。你別害怕,回你的座位去。等錢生勤回來他會安排點事情給你做,我會和他說的。”陳錦頓了頓,又說了一遍,“……小河,你別害怕。”
“師父,我什麽時候能回四川?”林河終于聽出了一絲言外之意,急切的問道。
“回你的座位去,小河。”然後那邊就挂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