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錯覺

陳錦問了醫生,讓林河不停的喝溫開水催吐。直到完全不再惡心之後,他才去食堂買來了四份蒸的雞蛋羹,坐在旁邊看着林河慢慢的吃。林河終于恢複了平靜,即使渾身傷口痛癢難耐,也沉默着沒有抱怨。

于是,陳錦就那麽合衣在躺椅上陪了林河一夜。

臨睡前,林河輕輕的說,“之前我爸爸危重的兩天,媽媽已經先走了。我實在申請不到床位,也沒錢進ICU。我爸就躺在醫院走廊臨時搭的病床上,躺了最後兩天。”

“你當時陪床睡的也是躺椅?”陳錦的聲音平穩安寧。

“沒有,躺椅放不開,護士不讓我用躺椅的。我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陪了他兩天兩夜。”林河想了想,“其實就是去年的事情。好像已經過了好多年了。”

“家裏的其他親戚呢?”

“有幾個一直走得近的。當時單位還沒給我們賠錢,但爸爸這邊急着要用錢,不然連床位都不給。”林河感覺自己的呼吸頻率與陳錦慢慢的一致了起來,“我去問他們借,他們都說沒有。之後,我就不和他們來往了。”

陳錦感到黑暗中,林河的一只手從病床上伸下來,輕輕的在自己身上摩挲,像在汲取溫度,便反手握住。

“每個人都會遇到這些事情。你的運氣不好,比別人早一些。”陳錦低聲的說,“但先苦後甜總比反過來要好。”

“嗯,知道的。”林河半支起身子輕輕掙開陳錦的手,借着窗外的月光,固執的用指尖描摹陳錦的嘴唇。

林河指尖碰觸的力度極為溫柔,這讓陳錦覺得有些發自內心深處的癢。他便笑了,“一身的傷,老實點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陳錦看着林河吃完早飯,留下足夠的錢就走了。他這一天的行程極其飽滿。成都這一趟,來都來了,該做的功夫自然要做足。

臨走時他給林河安排了任務。

S大、J大兩家的圖書館和數據庫,陳錦都得到了許可,能随意借閱和拷貝。他讓林河在傷口拆線前的十幾天裏,盡量在兩家的檔案庫裏收集齊所有四川盆地現有民用橋梁的各方面資料。

這篇關于災後川地交通生命線重建方向的論文,帶着極強的現實價值和政治意義。由陳錦領銜,其他五人署名,S大和J大提供數據援助——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足夠完成了。

陳錦不需要交代林河這件事的重要性,他每一件事都會自己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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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絲勉進廳裏的調令,在第二個星期一上午就板上釘釘傳下來了。

陳錦像什麽消息都不知道一樣,繼續在災區組織橋梁加固和重建。半個月後,林河從成都出發入山與他會和時,陳錦已經與香港專家組一起商議決定了那座完全垮塌的石橋該由什麽結構形式重建、以便經濟合理的提高運力,施工方案怎樣、所需經費幾何。

這完全超越了其他省專家組的行動力和工作效率,正是陳錦的立身之本。老陶等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胡老板甚至已經為陳錦在華南聯系好了心甘情願的捐建方。

大方向一旦确定,接下來就沒有太費心力的事情了。

陳錦借口各村的大致交通都已經恢複,接下來的工作六個人需要齊心合力盡快推進、早日功成,于是順理成章的大家又擰回了一股。

何況林河出了意外之後,幾個小夥子都挺緊張。畢竟山區醫療條件不好,他這一次幸好沒有傷到要害;換了別人如果下一次一腳踏空、直接報銷,只怕開直升機也救不回來。

“男人臉上有疤好啊。”張海彥吃飯的時候屢屢打趣林河,“招桃花,小姑娘就喜歡這個。”

林河的太陽穴到額頭側面留了一個疤。雖然挺靠近發際線,但林河的額頭飽滿,原本剃得短短的寸頭很精神。如今反倒是暴露了傷口,十分顯眼。

陳錦随他們嬉鬧,向來不參與年輕人的這些話題。他也有的事要忙,如今鎮裏招待所已經可以接通網絡了。胡老板甚至不忘記讓那邊幾個所發重要項目的方案過來讓他審核修改。

但到了晚上,被林河迎面壓在床上狠幹的時候,陳錦一邊喘氣一邊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傷口處,“是挺好看……招人喜歡。”

林河于是更急。

他們房間的兩張床都比大半年前剛來的時候松了不少。

新橋的設計圖紙,陳錦壓着讓林河一個人畫。設計、校對、審核的三項名額簽字權,陳錦倒也沒太多偏心,讓六個人都做了雙簽,算在每個人的業績上。

圖是由林河一個人畫,陳錦自己負責校對和審核。這種不用出力又落着好的事,其他的四個人自然沒有話說。就是對急着熬到畢業的劉博士來說,也是個相當漂亮的業績和資歷。

陳錦親自帶着畫圖,這種感覺與林河之前在錢生勤手底下畫項目比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

林河是第一次見到陳錦完全暴露的冷血一面。他白天老老實實還得跟着大家一起去各地繼續檢測危橋、出加固方案。晚上回到招待所,簡單吃完飯沖個澡,就得坐下來畫圖。他對于電腦軟件操作向來不大熟練,如今時間進度急迫,更是跟不上陳錦要求的時間要求。

陳錦心裏也着急,但只能坐在旁邊看資料打電話,時不時偏頭看看他的進度,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頓訓斥。

“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陳錦一到這種時候就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溫柔和煦,夾着煙冷冷的看着手足無措的林河,“你倒是真不錯。同樣的事情,還要我說幾遍?”

“……”

“說的時候都明白,到自己動手的時候就做不好。我都說累了。為什麽原因,你自己也說說。”

“師父……”

“這一片的梁重新畫吧,”陳錦眯着眼想了想,“我手上的事情也還要繼續弄一會兒。”

随着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林河漸漸發現陳錦的精力比一般人要旺盛很多。自從可以通宵供電,陳錦一夜即使只睡四、五個小時也能保證白天的精神狀态與平時一樣。

設計圖紙和論文都在緊張的推進階段,陳錦不僅要盯着林河這邊的進度,另一邊也得和劉博士共同推敲論文的內容。而在林河晚上十一點半關機休息之後,陳錦還要繼續看胡老板那邊郵箱發來的院裏圖紙。

林河幾次好不容易克服住對剛發完火的陳錦的強烈畏懼,大着膽子上去摟着他央求早點休息,陳錦最多也只是反手摸着他的腦袋嘆氣笑道,“你以為錢這麽好掙的麽?想讓我早點睡的話,那就跟着一起看看圖吧。”

但大多數時候,林河都是被陳錦的冷酷态度徹底震懾,老老實實的自己脫衣服睡覺。

這大概才應該是世上那些正常師徒的樣子吧——等到陳錦在淩晨一兩點鐘關機準備休息,轉頭看到床上睡意正濃的林河,偶爾也會多一些沒來由的惆悵。

忙忙碌碌間,元旦假期早就過掉了。

一月中旬,陳錦安排了劉博士和林河兩個人飛回本市。劉博士要當面去接受導師對論文的一審,并且在周教授的敦促下盡早收集意見、以便繼續深入;而林河要回到院裏打硫酸紙圖、簽字蓋章,再帶着藍圖飛回來,趕在春節前報進當地的政府圖審。

陳錦順路要進成都去J大辦事,便讓司機也一并帶着他跟着一起繞了圈雙流機場。

成都是個陰冷潮濕的盆地城市,冬季多雨。這一天從早起,他們剛踏上出山的路時,天空就飄起了雪花。

這一段出山路的反方向,其實是川藏線的起點。陳錦是第二次走了。

劉博士因為連日疲憊,一上車就合衣睡了。

林河因為又要坐飛機,小有興奮,便一直在低聲與陳錦閑聊。陳錦喜歡看他快活高興的樣子,于是從副駕駛坐到了後排來。林河用自己的外套蓋住兩人靠着的大腿腿,下面伸過去拉住了陳錦的手。

“院裏的情況複雜。我不回去,你自己多留點心眼。”陳錦感受到指尖傳來的年輕熱度,“我的簽名章你自己收好。”

出發前,陳錦把自己的簽名章交給了林河。等硫酸紙圖出來後,可以直接蓋章代替簽字。林河把它放在書包的夾層裏,靠肉背着。

“有需要給你帶過來的東西麽?想吃的東西有麽?”林河笑着問道。

“好好把藍圖帶過來,”陳錦聽他說得孩子氣,也笑了。頓了頓又說:“好好把你自己帶過來。”然後便毫不意外的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握住的力度更緊了一些。

車窗外一側是連綿不絕的蜀地群山,另一側是跌落萬丈的絕壁懸崖。

“算算才大半年,卻像過了一百年。”林河貼着陳錦的耳朵說道。

陳錦側過頭,看向窗外壯闊的風景,又似乎疲憊不堪的阖上眼低聲回答,“是的,我們一起跨過了一條大河。”

年輕人對于別離并無太多傷感。

而陳錦卻連目送林河進安檢的時間也不願意耽擱,劉博士和林河下車之後他便示意司機開車。

長久的相處讓他開始起了警惕之心。

行為本身就有着超出表面之外的更深層次含義,過多的情感流露也意味着更深的陷落。而林河回本市的行程,更是在觸目驚心的提醒着他,現實世界只有短短的三個小時距離。

而後視鏡裏看到的那個仍留在原地不停張望的年輕人,卻又讓他湧出無限正被深深眷戀的錯覺。被依戀,被渴求,被需要——這樣的錯覺如同拉鋸一般,在他的內心中,反複與理智的那一部分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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