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年關

林河再見到陳錦,是一周之後的華南一院年會上。

華南一院的年會,向來并不只是單位內部的聚會。幾市建委、省建設廳、各級規劃局……每年正中央的四個主桌坐到滿滿當當,都是華南各地建設部門的衣冠名流賞臉。

在此之前,錢生勤已經私下電話通知過他,今年每個所一個名額的優秀員工獎,給了林河一個,有三千塊的現金獎勵、要上臺領獎。

說起來,林河自打入職以來,在院裏都沒呆幾個月,一直在外面跑,很多人看他都臉生。何況他也不讨總工辦各位總師們的喜歡,受盡冷眼。就這樣都能得獎,真是全看陳錦的面子了。人擡人高,這也是自然。

從那個難眠的雪夜開始,林河已經好幾天沒去單位應卯了。

沒人管他的考勤,錢生勤也不管。只是電話通知他年會的時間地點,不要遲到,穿體面些——“有領導會給你頒獎。”

年會的兩天前,林河還是躲在家裏看書。李瑞瑞來了。

林河并不知道李瑞瑞得知了什麽,也不知道李瑞瑞去過一趟四川,更加不會知道李瑞瑞曾經在一個公開會議上見到了自己的師父。

他安靜的讓瑞瑞進了門。

已經大半年沒見過了,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那個初夏的雨夜。瑞瑞似乎也長大了,穿着打扮徹底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活潑,原本的直發也燙出了波浪。在這個狹小的單室套裏,這對年輕的怨侶曾經為了生活瑣事反複争吵。到如今卻是好一會兒的相對無言。

李瑞瑞最先開口,她從帶來的紙袋子裏拎出了一套西裝,“我發了年終獎,給你買的禮物。小河,你試試看吧。”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林河笑着搖了搖頭。

“是羊毛的,比老潘以前借給你的小西裝暖和。穿着去參加單位年會也好。”李瑞瑞把衣服居高,就着比了比林河的肩膀,“你比原來壯多了。還好選尺碼的時候我想着這個了。試試看吧。”

林河沉默着不接話。

“小河,你這樣下去不行的。”李瑞瑞輕聲說,手上還忙着把衣袖拉到林河的手腕比長短,“把手舉起來我看看。”

“瑞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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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咱們結婚吧。”李瑞瑞用雙手把衣服輕輕摁在林河的胸前打斷了他的話。這個年輕的姑娘擡頭望向林河的雙眼,她的聲音有着成年女性的溫婉和堅定,“為了你,也為了我。”

林河這下便知道,瑞瑞已經知道了。

林河在一瞬間突然感到了強烈的如釋重負,那個巨大的秘密像是一塊堅硬的岩石堵在他的心口,長久的不能呼吸。而在此時,他終于知道這不再只是個秘密了。那些如同夢一樣的經歷,他不能與任何人說,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甚至無法自證那些事情曾經發生過。這感覺讓他陷入難以辨識的恍惚和疏離。

“你是怎麽知道的?”林河深吸了幾口氣之後,向對方問道。

李瑞瑞的眼中便迅速聚集了淚水,她強忍住哽咽的沖動,輕聲說道:“有人給我打了電話……”

“有人……”這是個異常耳熟的措辭。

就像那天趕在林河之前帶走了圖紙的有人,就像給他安排了優秀員工獎的有人,就像讓陳錦消失在他面前的有人……就像那些躲在不知何處的、始終不歇的輕聲竊笑,就像他去為父母索要賠償金時如石沉大海的沉默回答。

你看,他人即地獄。就是這樣簡單的道理。

林河此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通透和幹淨。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暢快的呼吸,呼吸着周圍污穢與清新交雜難辨的空氣,永遠無法解脫。

“瑞瑞,”林河幾乎在微笑了,他的嗓音在曠日持久的少年時代之後、終于徹底告別了踟蹰和猶疑,“不管別人和你說過什麽,你只相信我和你說的話。”

“我是自願的。沒有任何人用任何代價讓我屈服。從頭到尾,我都是自願的。”

“瑞瑞,是這樣的話,你還要和我結婚麽?”

眼前這雙蘊含着蓬勃生機與愛意的眼中,聚集了許久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

林河做了頓飯給李瑞瑞吃。

像這世上每一對最普通的情侶,他們倆一起去了小區旁邊的菜場,買了魚,買了肉,買了蔬菜。

林河的手藝不錯,這是一個人生活練出來的手藝。

時至今日,他終于可以用一桌整潔豐盛的菜,款待這位陪伴了他數年的姑娘。

在林河最窮困潦倒的日子裏,他們争吵過、冷戰過,為了細微瑣事鬧得不可開交,卻從未如今天一般融洽投契。這不是因為林河的銀行卡上多了些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數字,而是因為一切終于都結束了。

而一切又都有了新的開始。

華南一院的年會,至少是本市本省範圍內建工行業的年終盛會。

除了院裏的上百人及各自家屬之外,還有無數業內的精英翹楚。因為各級官員、大學教授博導和各個大院的大老板等人來得太多,以至于總師辦只有張總師和另兩位退休返聘的耿爺子張老爺子可以坐到四個主桌。

所以每年臨近年會的時候,院裏只為了座次這件事,就越發暗潮洶湧得不可開交。

林河這樣的,即使貼了層優秀員工獎的金,但也自然是叨陪末座。

從下午兩點開始,院裏的人就陸陸續續關機收拾桌子,出發前往會場。尤浩、張海彥和劉琳三個人,兩天前就已經從四川回來。此時自然是他們四個小夥子抱作一團,在尤浩的別克上擠了擠、一起去會場。

“論文聽老劉說年後就成了。”

“咱們的橋聽說要送建設部評優呢!”

“論文的署名我名字要寫在你們前面我不管。”

“滾滾滾你趕緊下車。”

“再廢話馬上讓小河噴你一臉血。”

“滾滾滾。”

一早到了會場之後,現場已經開始流水的供應茶水點心和水果。他們四個擺開桌子,專心嗑瓜子打掼蛋。剛好四個人湊成一桌,誰也不嫌棄誰。

林河對打牌和游戲之類向來是不在行,被搭檔小劉笑罵了幾次也不還嘴。

人就漸漸多起來了。

到了晚上六點半的時候,主桌的人開始慢慢就座。

還在打牌的四個人,突然聽到了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原本在悶頭洗牌的林河準确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兩個字。

陳錦。

陳錦。

陳錦。

他擡頭往整個圓形大廳的正門處看去。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陳錦。

那個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的陳錦,穿着得體的馬甲和西裝三件套,打着适合他寬肩的溫莎結,挽着他剛剛邁入省建設廳高位的夫人。夫妻二人如教科書上的神仙眷侶一般,含着微笑走了進來。

四周有接連湊上去向陳總和王副廳問好的聲音,也有含義不明的竊竊私語聲。但極其微妙的,四周又都很安靜。林河即使遠遠的坐着,也可以聽到陳錦溫和有禮的應答。

“胡老板和劉廳在樓下,很快就上來。咱們餓了的可以先吃點兒。”陳錦甚至語氣中還帶着一絲輕松和跳脫,向已經到座的幾位說笑道。

直到被小劉用力拉住衣袖,林河才回過神來。

“小河小河,你這師父可真是……”小劉想了半天,決定用咂嘴來表達自己的感慨。

“怎麽的,這麽酸。咱們在四川大半年,陳總對你不好麽?”張海彥笑道。

“是啊,出去吃飯都帶你。”尤浩抱怨,“我都沒怎麽混着。”

林河也笑,說“是啊是啊,我受了傷,你們只給我點個粥,你們自己出去吃好的。”

話說到這兒,想想那時候的經歷,四個人都笑了。

林河笑着又轉頭望向主桌的方向。同一個瞬間裏,陳錦似乎向這邊輕描淡寫的看了一眼,但似乎又只是随意的掃視全場。

林河毫不避忌的望着陳錦,靜靜的想,那就是這世上最耀眼的光。

而他現在所處的,即使錦衣華服、高朋滿座,仍舊與那個肮髒幽暗的飯店後場并無區別。

忍耐啊,忍耐啊,然後天就會慢慢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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