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庭前

林河的這個年,是在老潘家過的。

從大年三十吃到了年初三中午,幹脆連覺也在老潘家打了地鋪睡的。初三下午走之前林河想了想,給老潘爸媽包了五千塊錢的紅包。他的銀行卡賬上在年前二十九的那天,突然湧出了十萬塊錢。

臨下班時,會計阿姨拿着本子和對賬單來讓他簽字。

這是林河為自己掙的最大一筆錢。但他從頭到尾也就只花了這五千。

離開老潘家、回到自己家之後,林河坐在破舊的沙發裏只一個人靜靜坐了半個小時。然後他站起身,裏裏外外把家裏徹底打掃了一遍。等一切都妥當之後,他在小餐桌面前坐了下來,把桌上之前留了書簽的橋梁應用拿出來,繼續看書。

他還在堅持翻看去年夏天那時候讀陳錦圖紙做的幾十本筆記。有許多微妙的分析方式和細節處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弄明白。這些技術內容,原本在長久的設計經歷中,會通過逐年累積的現實認知而逐漸了解和貫通。

但那樣是不行的。林河比誰都明白。

開年後第三個星期,天上的風已經隐隐有了春意。

這會兒是一年裏最忙的時候,新的方案、新的規劃,一切都要羅列開來各做開展,直到年中時分才能确定到底哪一些在今年可以切實推進、而另一些還得繼續擱置。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和政府的工作節奏很像。

因為工作進度推進的十分快,之前的專家組在新春之後已經不用去災區繼續駐紮。幾個人裏更有資歷一些的尤浩被派去做最後的掃尾工作。

這天上午,錢生勤站在吵鬧不歇的辦公室門口,大聲喊林河去陳錦的辦公室走一趟。

周圍安靜了一瞬間,然後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迅速恢複了剛才的嘈雜争論。林河關了電腦屏幕之後才站起身,往他原本走過無數次的方向走過去。

“年後上班第一天,按規矩你該來我這裏報道的。”陳錦手上的事并沒有因為林河進來了而放下來,“今天已經是第三個星期了。以後要注意。”

“以後您還繼續帶我麽?”林河平靜的問。

陳錦從圖紙堆裏擡起頭來,他戴了副無框眼鏡,這是他的習慣,長久看圖的時候會戴眼鏡:“是的,我還繼續帶你。這沒有變,小河。”

林河低頭甚至看到了那個十分熟悉的眼鏡盒,于是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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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錦摘下了眼鏡,他今天穿着極合身的馬甲,這讓他的身形即使坐在椅子上也顯得十分挺拔。

“有些事情……”

“我知道了,師父。”林河固執的重複道。

陳錦望着自己的徒弟。他的額發比從前留長了很多,但并不是為了遮住額頭上的那道傷痕。他把額發都梳到了後面去,更明顯的暴露出飽滿的天庭和蜿蜒的傷疤。陳錦比誰都知道那道傷疤摸上去會是什麽樣凹凸的手感,那觸覺甚至還留在他右手食指的指腹上流連不去。

他靜靜的看着他許久,忽然也笑了,“你去吧。我這裏忙。”

林河點點頭,退了出去。

他的舉止得體,仍舊是從前穩重的模樣。陳錦的笑容甚至還挂在臉上,他沒有停頓一步,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聽話的退了出去,臨走時甚至還細心的為陳錦帶上了門。

偌大的辦公室裏,屬于陳錦一個人的靜默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鐘。他慢慢松弛下臉上的笑容,仿佛只是笑容本身就讓他疲憊難當。

災區援建橋的評優結果下來的當天下午,陳錦就升任了華南一院的總經理。對這種老牌設計院而言,肉眼所見的形式上最大變動也無非是銘牌的更換,以及最快時間內送到陳總辦公桌上的更新名片。

胡老板過完今年秋天,就要五十九歲了。去年春末的一役,可以算是內外夾攻。即使這樣也沒能把陳錦拉下馬來;反而讓他的名字上達建設部,借着災區重建的東風博得清流美名。

再到此時,便是徹底的塵埃落定,一切靜候平穩交接。

最最微不足道的林河,他的時間安排居然也因此突然變得兵荒馬亂起來。錢生勤升了正所長,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半個助手的模式,到處跟着陳錦跑腿。所以,林河除了手上不停應付各種新來的項目之外,每周至少還有兩三天要跟着陳錦各處出差。

陳錦從來沒說過,但林河知道他喜歡讓自己開車。即使在漫長的高速公路上,他們從不交談。

林河知道陳錦每隔兩小時路程就要進服務區抽煙的習慣,每當那樣的時候他就獨自坐在駕駛座位上,從後視鏡裏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靠着車身,安靜的抽完一根煙。

省內最遠五個小時的車程,是前往沿海L市。這麽遠的路,陳錦連換手的司機都不願意給林河配一個。早上六點從一院出發,中午到了當地簡單吃飯,接着就要開會;下午結束後回程上路時最早也是晚上五六點,到家往往都在淩晨。

雖然盡早接觸高層次協調會的益處相當顯而易見,但林河第二天還要早起修改方案,繼續應付各地部門的最新進展,幾個月下來眼睛裏每天都滿是血絲。

陳錦像是陷入了巨大的偏執怪圈。除了林河之外的每一件事,他都可以處理的幹練精明、圓融通達。

除了林河。

他要求林河早上要提前半小時先到他這裏彙報一天的計劃,要見什麽人,談什麽事;每晚臨走要過來和他說清楚今天做了什麽,有什麽進度,今晚是否加班,有沒有其他安排。

有一天晚上,林河臨時被錢生勤派去了圖文公司盯設計文本的現場替換修改,手機因為沒電關機。

終于弄妥出門已經是十一點多,初夏的夜帶着難以言說的燥熱。而林河看到了在圖文公司大門外抽了一地煙頭的陳錦。

“你手機關機了。”陳錦看到林河的瞬間就把手裏的煙丢在地上踩滅,平靜的解釋道。但面上卻是難以掩飾的煩躁焦慮。

林河單手拎着一大袋子明早要送去規劃局窗口的文本,并沒有再上前一步。

“小河,找不到你,我很煩心。”陳錦用異常冷靜的口吻說着讓人驚懼的話,“你要接電話。”

“我的手機沒有電了。”林河笑了笑。

“我給你新買個手機,好麽?”陳錦把手裏的空煙盒握成一團,定定的看着林河,“小河,你要接我的電話。”

林河搖頭,“師父,我累了。真的很累了。”不斷燒灼的疲憊感像從心裏無法抑制的蔓延而出,甚至連用來嘆息的力氣都沒有。

陳錦看着自己的徒弟,那張本該是生機勃發的臉上此刻卻是滿滿的厭倦。

陳錦臉上原本緊繃的焦躁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似乎随時會哭出來的表情,卻又盡力微笑着對林河說:“我送你回家。你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我來開車,好麽?”

這種壓抑到無法喘息的狀态,持續了兩個多月。

直到初夏那晚意外事件的幾天後,院裏要組織工程師去北京參加注冊考試考前學習。

林河的名字赫然在列。

陳錦無意間從一樓的公告板上看到了名單,立刻把錢生錢喊到辦公室:“誰讓你派小河去的?還是他自己和你說他想去的?”

錢生勤為了自己的機智不禁笑答道:“陳總,反正是院裏報銷,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小河。”

“是他自己要去的?還是誰給你打的招呼?”

錢生勤這會兒才意識到陳錦此番并不是在感謝自己知情識趣,“小河這麽用功,今年秋天的注冊基礎考試估計一鼓作氣就過了……眼下既然有學習的機會,肯定盡着讓他去。”

“是老胡和你提過麽?”陳錦低垂下眼簾,耐心的問。

“啊,胡老板上周問過一次……陳總,這個,這個也不算大事。”錢生勤自以為明白了。

對這個世上的人來說,林河當然算不上什麽大事,甚至都不算是個事。想丢到哪裏去就丢到哪裏去,最好能遠遠的甩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再也不要回來。

陳錦終于擡起頭,平靜無波的笑了笑,“知道了,你去忙吧。”

在高鐵才剛剛串聯起滬寧線、并逐步往西延伸的09年,從本市前往北京還需要坐幾小時的飛機。

飛機穿越雲層的瞬間,林河從困頓中醒來,不禁扭頭看向窗外。機身下方密集的厚重雲層終于離自己遠去。他記得第一次坐飛機目睹此景時的巨大震撼,那些充盈內心、無法遏制的純粹力量,還有那只緊緊握着自己的手。

此刻他只感到強烈的孤獨和無盡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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