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意
林河注冊考試基礎課程的成績在省人事廳公示了三天之後,突然就再也查不到了。
與此同時,他手上目前負責的幾個項目,當地主管部門的小處長們在一個周一之後,都吞吞吐吐的給錢生勤打電話,“能不能換個設計師,我們大領導都覺得小年輕不穩重……要不錢所你自己上?”
林河自己尚沒來得及覺得有什麽,錢生勤覺察出情況不對,私下彙報到了陳錦這邊。
陳錦聽了之後仔細想了想,不禁苦笑。這手法下作得絕不像是胡老板的手筆了。何況事已至此,胡老板權力日漸交出、早已沒了別的選擇。何況為了除陳錦之外的其他嫡系集團利益,他也絕不會上趕着在臨走的時候翻臉。
陳錦閉口不談,一切照舊。不出差的晚上仍舊在林河家裏留到深夜,甚至有時幹脆就留下過夜。
又等了幾日,這個周四的下班前,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接到了王絲勉的電話。
“阿錦,”電話那頭的女聲充滿了久違的溫柔婉約,“如果我不開口的話,你是打算等到什麽時候呢?”
陳錦輕輕笑了笑,“大概,還是要等到你肯親自開口的時候吧。”
那一邊從善如流的報以笑意:“今晚我沒別的約。難得,請你吃飯。剛定了在水榭廳,早點來。”
“要帶酒麽?”陳錦悉心的問道。
“随你。”王絲勉簡單的回答,然後挂斷了電話。
中央飯店,水榭廳。
這是個相當不起眼的飯店,外觀甚至略有陳舊,裏頭的裝修也是老派的陳設。民國時候的老飯店,當年蔣公宋氏還在大陸時多在這裏宴客。
陳錦三十歲時大殺八方,把華北圈同行逼退到淮河以北。等到終于衆望所歸的榮升華南一院一所正所長的那天晚上,他與王絲勉在中央飯店的水榭廳請了一桌親友至交。
此後多年,他但凡請客都會約在這裏了。
飯店的主廚長久以來一直沒換過,知道陳錦的喜好口味,喜歡什麽茶,喜歡什麽酒,蝦肉要冰水沖三小時,豬肉要淮南黑豬一早放血。連熱毛巾都是有他自己專用的幾方輪流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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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間飯店所走過的百年時間裏,陳錦不過是渺渺衆生之一,卻曾經昂首闊步,也曾經落魄失态。
窗外高大的法國梧桐多是種于民國時期,巨大枝幹上的樹葉已經開始随着秋意凋零。
王絲勉到得比陳錦更早些,她點了陳錦喜歡的橘皮普洱。
“今天還是不喝酒了吧。你的胃不好。”陳錦進門後把風衣挂在門口的衣帽架上,向王絲勉打招呼。
“倒是便宜你了,白蹭一頓飯。”王絲勉聞言便給陳錦也斟了一杯茶。
窗邊的落地挂鐘剛好敲響了晚上七點的鐘聲。
“讓廚房走菜了?”陳錦便問道。
“再等等,”王絲勉看着自己的丈夫落座,身姿挺拔如松,“阿錦,還有個人。再等等吧。”
陳錦手上動作微滞,擡頭望向對方。
“別這麽容易着急,也是四十歲的人了。”這個素來精明強勢的女人搖頭嘆息,口吻是長久不見的輕松與溫和。
陳錦也笑了,“還是先走菜吧,邊吃邊等。”
這對年少夫妻,大概也有多年不曾在非飯局的場合只是簡單的坐在一起吃頓晚飯了。
熱菜開始走上來的時候,陳錦半欠着身子,給王絲勉盛了一碗飯。
王絲勉接過碗時,感受到對方幹燥溫熱的指尖在自己手上輕擦而過,低頭笑道:“阿錦,如果我們一直是這樣就好了。”
陳錦沒有給自己盛飯,還是端起了茶。他沉默着仔細打量對方頭頂的發絲和眼角細紋。
“如果那時候我沒把孩子打掉,把他生下來……我們還會有這一天麽?”
普洱的氤氲熱氣蓋住了陳錦的表情,這讓他的嘆息聲也變得幾不可聞,“絲勉,我們走得實在太遠了。犧牲的太多,付出的也太多了。”
七點半的半點鐘聲剛剛敲響,水榭廳的門被打開了。被男侍應一路領進來的青年還在微微的喘氣。
陳錦站起身,低頭在身邊又拉開了一張椅子。
他不想擡頭去看門口那個青年的臉。他突然回憶起那年初夏雨夜,被人哄騙到飯局現場的那個女博士。無辜、詫異、愠怒和沮喪,那些複雜難言的表情,他不想再在林河的臉上看到了。
房間裏寂靜無聲的狀态并沒有延續太久。
久經沙場的陳錦,聽到那個青年在悉悉索索挂好衣服之後,平靜的說:“師父,給我盛碗飯吧。餓得很。”
陳錦便覺得自己一晚上焦慮四竄的心神魂魄,全都安穩的回來了。
人生是要遠比小說精彩的。
王絲勉甚至還溫和的招呼林河道:“嘗嘗這家的東坡肉吧,你師父從以前就喜歡吃。”
一桌子兩個中年人,于是沉默無言的看着年輕的林河就着滿桌子菜埋頭吃飯。陳錦覺得自己這輩子再沒見過吃得這麽香的人。
陳錦甚至想抽根煙了。他無端想到了以前看過的古龍小說裏,有個殺手殺完人之後,要炒一大鍋蛋炒飯來吃,放半斤豬油,十個雞蛋。
陳錦心裏嘈嘈切切的胡亂想着,那殺手可不如小河。
陳錦擡頭看了看王絲勉,那在昂貴脂粉掩飾之下也暴露無遺的一臉蒼老疲态。他幾乎記不起這張臉彼時年少青蔥、飽滿柔和的模樣。明明他們曾經在無數個寒夜裏瑟縮一團,依靠着彼此的體溫,艱難走過了那麽遠的路。
那些時光,都去了哪兒呢。
王絲勉輕輕的說,“阿錦,我們離婚吧。”她從旁邊的包裏取出了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東西都在裏面了。”
她甚至發現了陳錦凝視的目光,于是平靜的笑道:“我們都老了,阿錦。等他到了你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你想過你自己的樣子麽?”
輕微的咀嚼聲便停止了。
陳錦緩緩的回答,“要回報,就有代價。因果循環,這是常理。”
王絲勉卻搖頭笑,“阿錦,我卻不要你付出什麽代價。”
“你好不容易走到現在,我也好不容易走到現在。我為什麽要再難為你呢。”這個疲憊的中年女人輕輕褪下了手上的戒指,放在桌上,“我不會拿自己的心血開玩笑的。”
“阿錦,你我二十年夫妻到今天,我再成全你一次看看。”王絲勉的聲音溫柔如水,她轉臉看向了林河,“如果你要堅持得到我丈夫的話,你不能在華南任何一處繼續涉足道橋這一行,此生也都不會得到國家認可的注冊結構師證和橋梁師執業證。”
“如果這樣子你也能接受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簽字。”
像終于塵埃落地,大廈傾倒。
陳錦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本市是一個著名的沿江內港口城市。小學時語文書的課本裏就圖文并茂的寫着“一橋橫跨南北”。
那時候的林河家,住在大橋下不到一公裏的工廠職工宿舍裏。每天早上,他爸爸要騎着二八大杠自行車,送他去學校上學。一天來回兩趟,林河坐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一遍一遍數過無數遍大橋上兩側挺拔的白玉蘭路燈。
橋身之下壯闊奔騰千百萬年的長江之上,滿是無數往來穿梭的大小噸位船只。
天地之間,沒有比這更能展現人力存在的證明。
要說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概就是從這早出晚歸的路上,幼小的林河一遍又一遍凝視着長江與長江之上的大橋開始的吧。
所以呢。
所以現在就要放棄在這裏麽。
不要靠訴說自己的痛苦來向外界證明一切。
林河張了張嘴,嗓音嘶啞甚至發不出聲音,兩眼睜得血一般紅。
陳錦的手像失血之後的潮濕冰冷,他終于艱難的開口道:“絲勉,這不公平。”
“那怎樣才算對我公平呢?”對面的女人終于徹底恢複了平時的冷厲和強勢,“這些日子以來,你覺得算麽?”
“我可以退出華南一院。”陳錦一字一句的說,“你不要為難小河。”
王絲勉甚至覺得十分荒謬的笑了,,“這麽多年,花了這麽多力氣,好不容易才把你推上去。你現在說要退出……阿錦,你這反而是在為難我。”
房間裏安靜的像能聽見落針的聲音。陳錦清晰的聽着林河粗重的喘息聲,那聲音像一次又一次狠狠刺入他的心髒,讓他徹底歸于沉默無言。
終于,王絲勉站了起來,高跟鞋讓她的姿态顯得極為挺拔高挑。她帶着憐憫和溫柔的表情垂眸看向陳錦和林河,緩緩将桌上的戒指和文件袋都收起,然後向門外走去。
林河今天穿了條卡其布的褲子。是陳錦為他選的顏色和式樣。
這些日子以來,陳錦有時候會為林河挑些衣服。并不是用自己的品味和喜好,他喜歡問林河到底喜歡些什麽,然後再選出些合适的來。
這讓林河顯得穩重大方而充滿活力。這細微之處也讓林河與二人初見時并沒有太大分別,卻又改變了很多。
而此時此刻,失去了所有力氣的陳錦甚至愛憐的伸出手,去摸了摸林河的頭頂,就像他一開始做的那樣。
這是他撿到的瑰寶,這是他一生的所愛。
他是這麽的好啊。比所有人都要好。
為什麽這個世界總要把他逼到這樣的程度呢。
陳錦忽然看到了林河膝蓋處被兩只拳頭死死壓住的地方,卡其布的布料上細微滲出了血的顏色。那是握拳時,指甲陷入肉裏流出的血。
陳錦低下頭,用冰冷的唇貼在林河的頭頂反複摩挲:“沒事的,小河,我都明白。我都明白……這不怪你……”
然後他聽到了讓他徹底流下淚來的回答。
那聲音雖然細微但是決絕,像蒼茫荒漠上終于落下的雨,像冰寒大地上久候吹來的春風。
“我願意的。師父,”
“我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