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六 快雪

林河向華南一院正式遞交辭職報告的那天,本市下了今年入冬之後的第一場雪。

天色陰沉了許久,最終落下雪來時,卻遠不及天氣預報期待的蓬勃。已經是早上九點半,辦公室的格子間裏稀稀拉拉只坐着幾個按點到的人。大概還有許多人堵在路上,或者只不過借着雪意心安理得的多睡了一個小時。

林河和平時一樣,八點多到了單位。等在食堂吃完早飯,他就安靜的回自己座位,整理本就不多的家當。

林河要辭職的消息,本應只有陳錦、王絲勉與他自己三人知情。但當他開始整理打包的時候,周圍幾個路過的同事都無人感到意外。前天下午打球之後,小尤和小劉幾個人,還私下裏向他問了問情況,爾後也只能相對無言。

林河的辭職報告交到了辦公室主任那裏。

十分鐘後,這封手寫辭職信就經由錢生勤的手,遞到了陳錦的辦公桌上。但陳錦卻不在自己的辦公室裏。

錢生勤坐在裏面枯等了五分鐘,反複糾結揣摩之後,覺得還是趕緊把這封燙手的辭職信留在總經理辦公室桌上,自己盡早撤離現場更安全。

華南一院的院長辦公室在頂樓。一個院長室獨占了将近大半層樓。隔壁挨着會計室和出納室。

頂樓有自己獨立的防盜系統,這也是有些原由。

在早些年稅務問題還沒過分糾察的時候,華南一院的最光輝時期是臘月二十八當天,各人用黑色塑料袋拎着鼓鼓囊囊的年終獎現金回家。整個院裏上下将近兩百號人,年終獎發放當天的現金流量需要提前一周向銀行預約。比起其他靠福利拉高檔次的體制內部門而言,這種真金白銀背回家的做派,簡直可憎又可怕。

胡老板一生辛勞,頭發多已半百。如今退休近在眼前,本是平穩過渡的時期。而他此生最得意的門生,從今天一早就坐到了他的院長辦公室裏,冷靜的說,他要把淮河到長江之間的片區全都讓給北面的老孫。

這個光鮮體面的徒弟,面對着自己已近蒼老的師父時,他的措辭不是“能不能”、“可不可以”,或者“您看呢?”

他清楚明确的、平靜篤定的正視着自己的師父,說:“我要。”

師徒關系大概是這世上最微妙有趣的傳承關系。

完全沒有血緣的牽連,甚至很可能存在着利益競争糾葛、而至最終徹底翻臉。可在最開始的時候,為師者把自己謀生技能傳遞給徒弟的時候,這種沒有任何回報的行為,必定是出自于最簡單質樸的利己主義——

我需要有一個人,能夠把我的所思所想傳遞下去,這樣我才不會湮沒在廣漠的時間與歲月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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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他可能會展翅高飛,他可能會長成大樹,他可能會開出漫山遍野的花;但他也可能會昙花一現迅速凋零,還有太多太多的人會前仆後繼的倒在向前走的每一個臺階上,浪費你的每一分癡心付出和期待。

可如果此生足夠幸運,你也許會遇到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技藝傳承下去,把它帶往更高更遠之境的人。

師徒關系,當你終于尋到合适的人時,這份看似以強對弱的關系,就并不是表面所見的那麽單純了。到底是由誰來成全誰呢?如果加以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也許答案是完全相反的才對。

胡老板低頭看着自己的徒弟那滿頭光亮烏黑的短發,這個即将功成身退的六十歲工程師終于徹底感受到了自身的蒼老與凜冬的寒意。

“我沒有想到最後會值如此高的代價,”他終于嘆了一口氣,“如果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招他進來。”

陳錦聞言便笑了。

他已經完全不見了一年之前與胡老板在四川談論此事時的羞愧和內疚:“有失才有得。我還在擔心這會不會不夠,師父。”

“等出了這個門,再去德國鍍完金,他就不再是你的徒弟了。老孫肯定會把他拉到嫡系裏……如果他真的有才華,未來也許會變成北方派系的中堅力量。阿錦,這你都知道吧。你還把那麽大的片區讓給他們……明明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你也不用和絲勉離婚。你為什麽一定要……”

陳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玻璃看向外面漸止的飛雪。

“師父,我從前覺得你說的這些,比天還大。”

“現在卻覺得這些事情不值什麽了。”

“活到四十歲,反而比年輕人還任性……我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陳錦輕輕笑了笑。明明是在自嘲,但他的嗓音卻平和而安寧,“可是,現在我只能這麽做了。”

隔着頂樓院長室的玻璃窗,歸于徹底沉默的陳錦看到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像往常一樣背着雙肩包獨自一人走出了一院的大門。

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像平時那樣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錦安靜的凝視着那個人遠去的身影。

空蕩蕩的院長辦公室裏,忽然響起了輕微的手機鈴聲。

正在泡茶的胡老板循聲擡頭看向自己的徒弟。

這個鐵血冷酷、令圈內聞之膽寒的中年人,此時此刻正帶着難以察覺的真摯笑意對着話筒輕聲說:“好的,我一會兒就回來。”

而窗外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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