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多年的經歷磨煉出了阮玉煙的城府,哪怕是面臨身體多處粉碎性骨折,連臉都要重新恢複的事實,她也能做到波瀾不驚。
可一旦事情牽扯到蕉下小鹿,她就變回了那個剛認識小鹿的學生,而不是如今殺伐決斷的阮副總。
學生是涉世未深的,是會心跳的,而且心會跳得像打鼓一樣,比如現在。
招标會很快開始,臺上的打光燈已經開始閃爍了。
燈光将陸漾的眉眼映照得時明時暗,一時間讓阮玉煙有點看不清楚。
不,不會的,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
阮玉煙不願意相信,甚至連查證這件事也在逃避。
蕉下小鹿那麽崇拜滄海月明,如果被我家小鹿知道,滄海月明已經變成了一個拿不起畫筆的廢物……
不要……小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愛我的人,我不要失去她。
阮玉煙不動聲色,纖瘦的五指緊攥,一痕蒼勁的青筋從肌膚之下挺出來。
指尖一頓,又無力地松開了。
人家小鹿愛的是滄海月明,可是阮玉煙……早就當不了滄海月明了。
滄海明月應該是那個能把夢想繪制出來的藝術家,而不是現在這個粉身碎骨後重新拼接而成的廢物。
阮玉煙又垂下了眸子。
在一邊坐着的陸漾哪知道她自己腦補了這麽多,還傻白傻白地窺視着她神情的細微變化,見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唇。
阮總啊阮總,你到底在鬧心什麽,跟我說一聲,讓我死個明白不行嗎?
陸漾快抓狂了,開始疑惑地摳腦殼。
差點要把腦殼摳破的時候,阮玉煙終于轉過頭來,問了她一句什麽話。
招标會快要開始了,周圍有點吵鬧。陸漾沒聽清,将耳朵湊近了些。
阮玉煙的唇很軟,甚至将附近的氛圍都帶的軟乎乎的。
吐息袅娜,把陸漾的耳垂吹得顫顫巍巍,連陸漾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阮玉煙輕輕地問:“你……到底是不是蕉下小鹿?”
恰好幾個男男女女談着生意路過,陸漾撓了撓耳朵,滿臉茫然地反問:“我走不走高速公路?我有時候走,但平時上下班不用走這麽遠啊。”
阮玉煙臉色一黑,陸漾不明白她為啥這樣,還傻兮兮的滿臉茫然。
“我說,你是不是蕉下小鹿?”
阮玉煙又問了一遍,語氣稍稍重了些。
陸漾揉了揉鼻子:“阮總您要喝楊枝甘露呀?那結束以後我請您。”
阮玉煙:……
算了不問了,我累了。
陸漾不可能是蕉下小鹿,我家的鹿不會這麽傻。
畢竟是鹿,又不是狍子。
陸漾還懵懵懂懂地追問:“阮總您怎麽不問了?”
沒想到這次,阮玉煙的唇居然倏忽間湊過來。趁着沒人注意的當口,在她裸|露的肩上咬了一下。
說是咬,但其實就是作勢而已,頂多碰了一下,連牙痕都沒有。
但也足以讓陸漾臉頰爆紅,差點順着耳朵冒火。
“阮、阮、阮總您在幹嘛呀!”
一邊說着,一邊趕緊前後左右回頭回腦地看,生怕有人看見剛才那一幕。
幸好,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應該沒人注意到。
好不容易放下心來,剛回過頭,又撞見阮玉煙那副漠然的眉眼。
這女人眉頭微蹙,嚴肅地反問道:“不是你說的,要請我吃糖?”
“那為啥要吃我呀?又不是什麽糖!”
陸漾整個人就像蒸熟了的螃蟹,熱氣騰騰地縮在座位裏。
“你是,”阮玉煙沒好氣地轉過臉,扔過一句話來,“你是傻白糖。”
陸漾無語,氣鼓鼓地小聲說道:“行吧,只要能哄好你,什麽糖都行。”
阮玉煙倒沒什麽想法,她只是想岔開這個危險的話題,沒什麽表情地碰了這麽一下,很快就回過頭去擺弄手機,裝作無事發生。
但陸漾還是看見,阮玉煙的耳朵輕輕顫了一下,像個小兔子似的。
都是女生,應該沒什麽關系吧?陸漾這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軟趴趴的,跟個棉花糖似的。阮玉煙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就好像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誰用指甲輕劃了一下。
想着想着,又覺得不對勁。
什麽陸漾怎麽回事,明明是你怎麽回事!棉花糖就棉花糖,又不是酒,你上什麽頭啊?
算了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女人,只是下次不許了。
阮玉煙對自己恨鐵不成鋼。
陸漾還在懵逼,不過好在招标會已經開始了,她也就不必再守着阮玉煙的一哭一笑。
招标會的主持人也是個氣質很出衆的年輕女生,在企業裏的地位估計和阮玉煙在ctm差不多,但她明顯美得更恣肆一些,不像阮玉煙那麽“遺世而獨立”。
“那是岳崖,明非的大小姐。”
阮玉煙輕聲介紹道。
陸漾使勁兒點了點頭,趕緊說道:“嗯嗯,我認識她。”
你怎麽會認識她?阮玉煙下意識地狐疑道。轉念又一想,岳煙阿姨資助的那個小孩不會真是陸漾吧?那蕉下小鹿……
不行,這件事情必須要查。阮玉煙下定決心,等招标會結束一定去查。
作為主辦方的發言人,岳崖的作用不過是穿針引線。招标會按部就班地開始,競标的公司也就一個個地上去講解自己的提案。
排在ctm上一家的,是視幻美術。他們公司的發言人正是呂玮。
就知道肯定是這個家夥,晦氣,今晚回家必須跨火盆。陸漾氣鼓鼓地琢磨着,緊緊盯住臺上的呂玮,像個用敵火作餡的包子。
她盯得太認真了,以至于沒發現阮玉煙斜着看了她一眼,唇角還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各位代表,大家好,今天由我帶來視幻美術的競标作品。”
呂玮笑得很自信,看似無意地朝陸漾這邊看了一眼,笑容就冷了幾分:“我們視幻的作品向來以紮實著稱,聘請的都是經驗豐富的學院派畫家。不像某些年輕的畫手,只會靠奇異的噱頭作秀。”
還沒看到ctm的作品,就急着給我貼标簽了?陸漾心中也冷冷一笑。
面對呂玮不無挑釁的眼神,她傲然地瞪了回去,眼角眉梢悉數透出鋒利的堅毅。
阮玉煙若無其事地呷了口茶,心中卻暗道:陸漾這姑娘越來越有意思了。
想來呂玮是對自己公司的作品充滿信心,認為這次競标勢在必得,最終只是向陸漾報以一個輕蔑的眼神,就轉過身去,将ppt翻到下一頁。
這一頁上,就是視幻給出的作品。
作品出現的剎那,會場之內有片刻的嘩然,進而又轉為暗流湧動的議論。幾乎全場的人都在交頭接耳。
“視幻美術不愧是老牌美術公司,質量就是硬。”
“視幻的呂公子也是今年剛接手的,但現在看來,可比ctm那個阮大小姐強多了。”
“咳……職場上本來就是男人吃香,像阮玉煙那個年紀的女性,回家相夫教子才合适吧?”
阮玉煙卻只是看着這幅畫,絲毫不管身後的人在說什麽。
說實話,這幅作品的水平相當不錯,完全配得上“紮實”這個評語。
連陸漾也沒忍住,稍微皺了下眉。
整個畫面不用多餘的線條,也不用過多的色彩,所有的筆觸都恰到好處。
正因如此,這幅畫才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高級感。
能憑一己之力畫出這幅作品的畫手大概還沒出生。視幻美術這方面本來就是強項,又不乏資深強勁的畫手,這幅畫多半是一個部門的聯合之作。
呂玮講述作品的時候,桌子下面,陸漾的手默默攥成了拳頭。
沒想到的是,一縷柔軟的溫涼輕輕覆住了她的手背。
陸漾怔了一下,遲疑地回過頭去,見阮玉煙仍然目視前方,口中的話卻是說給她的:“別緊張。”
“我還好,”陸漾稍微嘴硬了一句,又忍不住說道,“我可以輸,但我不想輸給這個作品。”
阮玉煙眉梢一挑,正欲開口,恍然間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和陸漾的作品一樣,視幻美術的這幅畫同樣以女性人體為主體,輔以柔軟的紗幔作為裝飾。
但陸漾還是有自己獨特的地方。
這個人物,在明非游戲的設定中是一個王國的女王。所以在陸漾的筆下,這個人物的衣服雖是軟的,布料之下的身體卻富有剛勁之美。
在陸漾的畫面中,這位女王衣着華麗,目光蒼涼,似乎在俯瞰自己無垠的疆域,姿态間透出無比的自傲與放肆。
而視幻的這幅畫裏,女王卻是半跪在地上,似乎在向上帝祈禱。而女王的雙手向上,手心裏捧着一枚象征婚姻的鑽戒。
明明角色是獨立統治整個國家的女王,對應的活動也是女王節的活動,為何要讓主角做出這樣一副堪稱求偶的姿态來?
這個人物真正的魅力,應該在于她自己的魄力和人格,而不是靠婚姻中的另一半來彰顯。
所以,這幅畫雖然構圖、線條和色彩都堪稱極品,卻從理念的出發點上就歪了。
可是……明非的人真得會考慮到這一層麽?或許只看畫面沖擊力,這幅還更勝一籌呢。
陸漾越發捏一把汗。
在她逐漸劇烈的心跳中,呂玮結束了自己的講演,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笑着退場。
陸漾看了眼阮玉煙,見她還是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很禮貌地輕輕鼓掌。甚至在呂玮下臺路過時,阮玉煙還能與他點頭問好。
唉,紳士就是紳士。陸漾忍不住感慨道,心說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修煉不出這種城府。
全場鼓掌的時候,陸漾偷偷瞄了一眼明非代表人面前的紙。
ctm席位的前面,就是東家明非的幾位高管。在這個角度,陸漾稍微能看見點東西。
她看見岳崖的紙上寫着幾個數字,分別是96、97和95。
沒等她問,阮玉煙就看出了她的意思,低聲解釋道:“岳崖這個人習慣給作品打分,這樣最後決定結果的時候,會比較好做決策。”
陸漾了然。看來這就是岳崖對視幻這幅作品的三維評分了。
“之前的幾個作品我也關注過,岳崖給出的分數都在八十左右。”
阮玉煙垂眸補充道。
想超越這個分數,可不是容易的事。
可惡……難道真就要輸給這樣一副男性凝視的作品?陸漾到底年輕,情緒比較鮮活,緊緊地抿住了唇。
在呂玮胸有成竹的笑容凝視下,阮玉煙漠然地走上了臺。
說句實在話,陸漾現在完全心亂如麻,連阮玉煙在臺上說了什麽都沒好好聽。
反正那篇講解稿,阮玉煙已經翻來覆去地修改過好幾遍,陸漾也看過,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講演時間只有五分鐘,在陸漾來說,這五分鐘卻比五年還難熬。
饒是如此,天意還偏要給她添堵,讓她聽見呂玮在身後的小聲議論。
“就這作品,也想跟我們工作室比?”
“等競标結果出來,看他們公司的那倆小娘們兒還怎麽狂。”
陸漾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挺直了脊背。
五分鐘終于過去了。阮玉煙停止講演,恭敬地向全場鞠了個躬。
剛才沒鞠躬的呂玮還不忘嘲弄一下:“裝什麽裝啊。”
ctm是最後一個展示的公司。所以阮玉煙講演完畢後,就是岳崖公布結果的時候了。
全場的視線都落在岳崖身上,沒有一個人說話,連重一點的呼吸聲都顯得突兀。
但阮玉煙沒看岳崖,她在看陸漾。
……阮總看我幹嘛?陸漾疑惑地眨了眨眼,接着就看見阮玉煙用唇形告訴自己:別怕。
陸漾會心一笑。
緊張還是緊張的,但好像卻是減輕了一點。
她還在偷偷看着岳崖的小動作。只見岳崖把前幾頁筆記彙總到一起,各個公司的評分一閃而過,果然都比視幻美術低不少。
岳崖的筆尖在輕輕地敲來敲去,每下都仿佛敲在陸漾的心頭。
終于,岳崖提起筆來。
要打分了嗎?陸漾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身。
岳崖提起鋼筆,在紙面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