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漾努力勸說自己不要緊張,但當岳崖落筆的時候,急促的呼吸還是頓住了一拍。
然而岳崖寫下的卻不是分數,而是一串省略號。
非常規矩、漆黑的六個點,圓圓滾滾地排列在紙上,和陸漾大眼瞪小眼。
陸漾有點懵。
岳崖還是那副樣子,笑得像條美女蛇似的,饒有興致地望着阮玉煙:“你們的設計,挺有意思的。”
阮玉煙微微一笑:“設計這幅畫的人也很有趣。”
忽然被cue到的陸漾在人群中慌了一下,不過全場的注意力都捏在岳崖手裏,也沒人注意到她。
“不過,我有個問題想問我們阮副總哦,”岳崖咬着筆梢,笑眼如絲,“既然你們ctm的作品和視幻美術一樣,都是繁複的巴洛克風格,水平也差不多——”“那我憑什麽選擇你們的作品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阮玉煙身上。
陸漾眉頭緊鎖,在看向阮玉煙之前,先回頭看了一眼呂玮,見他果然用那副看戲的眼神瞅着阮玉煙。
陸漾感覺自己指節裏的骨頭都快捏斷了。
全場的人都各懷鬼胎,只有阮玉煙自己仍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不急不躁:“因為明非需要的是有內容的畫。”
說罷,又歪頭一笑,只是笑容裏淡漠得沒有溫度:“畢竟這副作品的內核是為游戲的內容服務,而非用來展示畫師自己的基本功。”
跟商人說話的最好方式,就是替對方權衡一下利弊。阮玉煙知道這個原則,但沒有完全踐行。
因為她相信,以岳崖的水平,她和陸漾看得出來的,岳崖也一定看得出來。
見岳崖是這個反應,阮玉煙心裏就有譜了:陸漾這副作品非常打動岳崖。
只是要最終拍板,還需要更驚豔的理由。
或者說,得有個足以力排衆議的說辭。
岳崖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了,阮玉煙知道,她不會有這麽官僚的作風的。她發此一問,無非是想看看,ctm的美術水平究竟在什麽高度。
ctm這幾年雖然有些衰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沒被踢出游戲界龍頭的席位,只是一直被薄弱的美術工作所拖累。
這次阮玉煙回國,業內無一不在揣度,這位ctm阮董事長家的千金到底能不能接過母親的擔子,拯救ctm于水火。
阮玉煙早晚要面臨業界的無數诘難。此時岳崖針鋒相對的眼神,不過是一個沒什麽惡意的警鐘而已。
因此,阮玉煙擡起手,優雅而悠閑地将碎發別到耳後去,然後才緩緩地說道:“既然角色是一位女王,那麽構圖與設計自然也要突出女王自己的魅力:驕傲,張狂,實力與野心一樣汪洋恣肆。”
原來阮總和我想的一樣!陸漾的心潮掀起片刻波瀾。再去看呂玮,見他的臉色比剛才不知道灰了幾度。
岳崖擺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抄着手臂往椅背上一靠:“哦?那就請阮副總跟我說說,視幻的作品怎麽就沒有女性魅力了?”
臺下的呂玮也冷笑了一下,陸漾猜想他已經提前把阮玉煙的回答看作是胡言亂語了。
“我沒說他們沒有,只是他們的不準确,”阮玉煙昂起面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呂玮一眼,“女性的魅力應該由女性自己決定,而不是男性。”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惱人的喧嚣掠耳而過,阮玉煙半分也不聽,只是耐心地觀察着岳崖的表情。
岳崖的唇角有半秒鐘的上翹,阮玉煙捕捉到了。
岳崖本人還沒說什麽,秘書先在一旁小聲傳話:“視幻美術的呂玮想發言。”
“不錯,挺好玩的,”岳崖幹脆利落地合上鋼筆,“讓他說。”
得到了發言權的呂玮在坐席間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阮玉煙。
阮玉煙甚至沒有擡頭看他,只是若無其事地擺弄着話筒。
“阮小姐,我想提醒你一下,一幅畫作最重要的是畫本身,”呂玮冷冷地說道,“而不是什麽核心、靈魂這些玄而又玄的噱頭。”
他這是在轉移視線,他們的畫就是有問題!陸漾的臉微微漲紅,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該說話的時候。
她看向阮玉煙。
她傾注在作品裏的心血,現在全掌握在阮玉煙的手裏。阮玉煙若是全力支持她,她的心血可保,否則任人随意解讀,好幾個日夜的嘔心瀝血都付諸東流。
阮玉煙擡起頭來,但沒有看呂玮,而是回頭去看那幅畫。
面向ppt中展示的作品,她背對着呂玮笑道:“這正是我要說的。你說一幅畫的內核玄之又玄,我卻要說,內核直接影響着構圖的完美。你的內核是錯誤的,所以你們的畫作并不完美。”
等阮玉煙再次回過頭來時,別說是陸漾,就連呂玮的臉色也微微一變。岳崖更是掩唇輕笑,心說ctm這位新總裁确實挺有意思的。
阮總這是怎麽了?眼神和平時完全不一樣。陸漾清清楚楚地看見,阮玉煙的目光變得很冷,像一把柳葉刀,打算把呂玮從心髒到皮膚完全剖開。
這次,不等呂玮發問,阮玉煙已經漠然地開口道:“你只會站在男性的角度上看女性,所以在你的畫裏,連至高無上的女王也要為婚姻彎腰。就像裏那個偷看的裁縫,你只會躲在自己男權的碉堡裏窺測一切,最終也只會抱着碉堡角落裏的黑暗,死在陽光的照耀下罷了。”
“你……”
呂玮咬牙切齒地迸出這麽一個字,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阮玉煙又是一個輕蔑的嗤笑:“你從一開始的切入點就是錯的,所以在你的筆下,這位女王角色的肌膚完美無瑕,指節上沒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眼神中沒有在權謀中浸泡出來的陰暗。而這些,在ctm的畫面裏都有呈現。”
話音落地,竟把陸漾震得一個激靈。
阮總全都看得見!我的那些努力、那些或明或暗的構思,她都懂!
陸漾看向阮玉煙,見婆娑的燈光金燦燦地染亮她半張面孔,凝成金色的漣漪,一寸一寸地滴落在腳下的黑暗裏。
阮玉煙也與她對視,輕輕笑了一下,又挪開了視線,向呂玮說道:“你把女性畫成你心中虛浮的天使,但其實每個女人都紮根在自己生長的土壤裏,她們不需要用這樣的美學來代表自己。”
咄咄逼人的語氣像是刺在了呂玮致命的痛處,差點讓這個暴怒的男人當場跳起來。
呂玮臉紅筋脹,好不容易才組織起一些語言,正要說話,卻被一陣黯淡卻刺耳的聲音所打斷。
那是岳崖在鼓掌。
岳崖還是那副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但她确實是在鼓掌。
接着,整個會場裏的人,無論是真心的還是随波逐流,全都鼓起掌來。
此時呂玮再想說什麽,都只會被淹沒在獻給阮玉煙的掌聲之中。
面對這樣的場面,阮玉煙只是面無表情地向幾個方向都鞠了躬,然後穿過人群,看見了陸漾。
這孩子正歡呼雀躍得像只兔子。
阮玉煙眉頭一蹙,雙唇緊抿,面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就是為了掩飾自己無意間萌生的笑意。
招标會在毫無懸念的結果之中結束了。阮玉煙來到臺下,等到陸漾從人群中擠下來,才讓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一起退出會場。
路過呂玮身邊的時候,阮玉煙還禮貌地低了低頭道:“很抱歉在會前,我手下的人對你出言不遜。她這是态度問題,以後不會了。如果再有這樣的沖突出現,ctm一定會選擇更加文明的方式。比如……”
接着,聲音又低沉了幾分,還透着笑意:“直接讓法務部聯系您,因為您發表了不當言論。”
說罷,也不管呂玮的臉色有多鐵青,直接挽着陸漾就往會場之外走。
走到門口,自然就有侍應生來接待。
陸漾還沒太懂,阮玉煙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待會兒有個酒會,算是岳崖以半私人的性質舉辦的,讓各公司的高管在一起聊聊天什麽的。”
怎麽還有這種場合啊……陸漾有點苦惱地抿了抿嘴,垂下眸子鼓着小臉兒。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苦惱,沉默片刻,阮玉煙說道:“你要是不喜歡,不如先走吧。這種場合,本來也是烏煙瘴氣。”
“诶,可以嗎?”
陸漾微微吃驚地擡起眸子。
“可以,我批準了,”想到酒會上的虛與委蛇,阮玉煙也有些頭疼地蹙了蹙眉,“你從後門走吧,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陸漾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道:“那……阮總您少喝點酒。”
小姑娘還會關心人呢。阮玉煙的語氣柔和了一點:“我知道。”
……
等陸漾從後門出來,見阮玉煙那輛跑車已經好好地停在那裏了。
“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
陸漾以為是自己走得太慢,不好意思向司機道了歉後,才鑽進了車子後座。
司機小哥趕緊解釋道:“沒事兒,我也是剛到。”
被阮玉煙派來接人的,是她專職的司機。這小哥年紀不大,車開得卻很穩,而且也沒什麽多餘的話,很照顧陸漾這種社恐資深患者。
因為小時候的一些經歷,陸漾簡直可以說是非常不擅長與人交往。說實話,今天這個場面,要不是有阮玉煙陪着,她早就受不了了。
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放松下來,才知道裙子都被汗打濕了幾分。
陸漾窩在松軟的後座裏,終于可以打開手機,跟太太說說自己的戰果了。
【蕉下小鹿】太太!我成功啦!我們公司贏啦!
然而等了好久,也不見太太回複。
換做平時,陸漾一定會覺得太太只是在忙,然後耐心等待。
但這次,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陸漾的心裏隐隐有一種不安。太太越是不回消息,這種不安就越強烈。
為什麽呢?
陸漾自己也不知道。
又等了一會兒,太太還是不回話。
這次,陸漾終于想起了自己惦記的是什麽。
“小哥,”她輕聲喚住司機,“那個……你們阮總平時的酒量怎麽樣啊?”
這個問題倒把司機問住了:“自從回國以來,沒見阮總喝過酒。”
心裏的不安又加重了幾分。
陸漾現在甚至覺得,太太的不回複是一種天意。太太恰巧在這時候忙,就是詭異的巧合。
這個巧合在提醒她,不能把阮玉煙一個人扔在那兒。
雖說人家阮玉煙是副總裁,她陸漾只是一個小職員而已。
沉吟片刻,陸漾後知後覺地說道:“小哥,我得回去一趟!”
……
阮玉煙專職司機的技術就是好,一路上狂飙突進,沒多會兒就狂奔回了香格裏拉酒店。
向司機小哥道過謝之後,陸漾憑借自己的名牌,很自然就被侍應生帶到了舉辦酒會的分廳。
有錢人的酒會就是高檔。還沒進正廳,光是在走廊上,陸漾就見識到了天鵝絨地毯和琉璃鑲金的花瓶,連花上灑的水看起來都格外清澈。
走過拐角就是正廳的門了。陸漾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卻忽然聽見前面有聲音:“阮小姐,別人的酒都喝了,卻不喝我的?不給我們集團面子啊,是不是?”
接着就有幾個中年男聲附和道:“就是啊阮總,咱們以後還會有往來的,喝一杯吧?”
阮……阮玉煙?是她嗎?陸漾心中一緊,緊走兩步趕上去,就看見了拐角處的景象:阮玉煙看上去有點狼狽,滿面酡紅,連一向整潔的衣領也皺了起來,隐約露出一點鎖骨。
幾個男人,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西裝革履的,把阮玉煙逼在牆角裏。一個地中海抓住了阮玉煙的手腕,另一個男人則手持酒杯,抵在阮玉煙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