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浮世繪可別有一天落我手裏,不然

李道一生當中,娶了一個正妻八個姨娘,每個女人都為他生了孩子,但只有李夫人生了個兒子。

古人重傳承,李夫人生了李平,理應母憑子貴,再度掌管中饋。李平出生,受盡寵愛,但李夫人依然還是備受冷落。

兩年前李夫人落水的那天,是王姨娘的生辰。

那天李平在生病,李夫人挂念兒子,白天就跟王姨娘說要請大夫,王姨娘愛理不理。到了晚上,李夫人終于忍無可忍,直沖王姨娘的院子,當時李道正在陪王姨娘過生辰。

怒火沖沖的李夫人見了丈夫和王姨娘,指着兩人破口大罵,李道見她跟潑婦似的模樣,就上前打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打碎了多年的夫妻恩情。

李夫人終于安靜下來,她不吵不鬧,瞪着李道和王夫人半晌,像是孤魂野鬼似的回了東跨院。

“我記得那天晚上,娘回來之後一直坐在房裏,一動不動。我從未見過她那樣,從前不管姨娘怎麽對我們,給我們臉色看,娘都會叫我們別記恨姨娘,姨娘心裏其實也很苦。可是那天晚上,娘跟我說,她恨姨娘,更恨自己。”

李貞和杜筱寧并沒有去水榭,兩人站在湖邊。

湖邊垂柳依依,湖面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有飛鳥從對岸的桃林中飛出,掠過水面,消失在天際。

李貞的目光落在那片桃花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那是她父親曾經為母親種下的桃花林,聽王叔說,年輕時的父親也曾為博母親一笑費盡心思。

只是韶華易逝,紅顏易老。

姨娘進府後,父親就再也不曾為母親費過那樣的心思。

可惜從她記事起,看到的就是父親對姨娘的偏愛和對母親的冷落,沒能看到當年母親初見那片桃林時,該是怎樣快樂滿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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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會在每個桃花盛開的季節,到林中剪幾枝桃花放在窗邊的茶幾上嗎?

她會在漫天飛舞的粉色花瓣下,翩翩起舞嗎?

等到桃子成熟時,她會興高采烈地去摘桃子,然後将桃子分給府裏的人嗎?

李貞的目光從桃林收回,輕聲說道:“三公子,我娘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投湖自盡的,她還留了遺書。”

“你的弟弟怎麽說你娘是被人推下去的?”

杜筱寧覺得一個幼童的話不能盡信,但他那麽說,肯定是有原因的。

“弟弟生病了,娘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一直起燒不退,因為娘的心情很差,沒去守着弟弟。我放心不下弟弟,一直在他身邊陪着。”

“兩年前,你幾歲?”

“十四歲。”

杜筱寧:“你比李惠大多少?”

李貞:“我比惠妹妹大三個月。”

杜筱寧:“”

李夫人才懷孕,李道就跟小姨子搞上了?

杜筱寧愣了一會兒,有的事情,對她而言,真是太難想明白了。

湖邊的風一直在吹,垂柳的枝條掃過杜筱寧的衣袖,有些煩人。

她伸手,拽住了那根嫩綠色的垂柳。

“聽說王姨娘是你的親姨。”

李貞低頭,“嗯”了一聲,“很少人知道這件事情。”

杜筱寧看着小姑娘低着的腦袋,不由得放柔了聲音,“既然很少人知道,你怎麽就告訴我了呢?”

李貞安靜了片刻,擡頭時,臉上露出笑容。

她說:“因為覺得三公子不是壞人。”

三公子芝蘭玉樹,風光霁月,是個令人見了忍不住想要靠近的人。

仿佛靠近了,就能感覺到無邊的溫柔似的。

這姑娘,還挺聰明。

杜筱寧滿意點頭,随即又意識到自己剛才燃起了八卦之心,主動把話題帶跑了。

她默默地反省了一下自己,然後若無其事地将話題往回扯。

“你說你娘去世的那天晚上,你一直在陪着你的弟弟。”

“對。”

“那天晚上,你一直醒着嗎?”

李貞呆了呆,然後搖頭,“我沒有一直醒着,我在弟弟的床上睡着了。”

睡着了?

杜筱寧觀察着李貞,她的神色坦蕩,并沒有任何撒謊的痕跡。

“你怎麽确定你睡着的時候,你的弟弟沒有醒來離開過房間?”

李貞皺眉,心中忽然覺得被冒犯,她的語氣有些不高興,“他就是沒有離開。他那時才四歲,那麽小,出門要一圈人陪着,他離開房間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那時候他病得很嚴重,我娘下葬的時候他還起不了身,那天晚上他怎麽可能會出去?”

說着說着,李貞的情緒就變得激動起來,“他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或許因為我娘去世,他心有靈犀夢見了我娘,錯把夢境當成了現實。他不是故意要說我娘是被人推下湖的,他只是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

“三公子,那時候大夫也說弟弟的病拖得太久,腦子說不定被燒壞了!”

杜筱寧心想怎麽可能呢?

能主動發現她是姐姐的人,目前有且只有李平這個小男孩呢。

都是什麽半吊子的江湖大夫,淨是胡說八道。

但杜筱寧暫時沒時間罵那個江湖大夫,因為李貞說着說着,聲音就抖了。

她從李貞的話裏聽出了恐懼。

杜筱寧:“李姑娘,你在害怕什麽?”

李貞一愣,再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甚至劈了:“我沒有害怕!”

這還不害怕?

杜筱寧決定不問了,她試着去聽李貞的心聲,發現李貞的心聲很亂很雜——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

弟弟跟我一起睡着了,我們哪兒都沒去。

弟弟腦子燒壞了,他說的都是瘋話,不能信。

娘是跳湖自盡的,我發現了她的遺書。

李貞原本蒼白的臉紅了起來,嘴唇微顫着。

——都是激動恐懼惹的禍。

杜筱寧很确定她沒有撒謊,但李夫人之死或許并不僅僅是跳湖自殺。

這個李府,看着光鮮亮麗,誰也不知道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後,埋藏着多少人的血淚。

杜筱寧見李貞激動又害怕,連忙安撫。

三公子當纨绔的時候,沒少在姑娘堆裏紮,多難哄的姑娘到了她手裏,保準能哄好。

李貞很快被安撫好。

當情緒穩定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杜筱寧一眼,“三公子,抱歉,我平時不會突然這樣的。”

杜筱寧眉眼彎彎,逗她:“不會突然哪樣?”

“就、就是突然”李貞窘迫得咬着紅唇。

她平時不會突然失态,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聽到杜筱寧問起那天夜裏的事情時,她感覺像是被觸碰了逆鱗似的,全然控制不住自己。

杜筱寧笑得溫柔,說道:“李姑娘言重了,其實是我不對,與你沒有關系。”

三公子這麽溫柔體貼,李貞更不好意思了,內心很想做些什麽來補償三公子。

然後她就聽到三公子說:“李姑娘,我有個冒昧的請求。”

李貞一聽三公子有所求,精神一振:“三公子請說。”

杜筱寧:“你娘留下的遺書,能給我看看嗎?”

李貞:“”

傍晚時分,杜筱寧跟衙役離開了李府。

三公子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衙役姓壽名風,是個年輕人。他本來性子是有點急的,在跟了慢悠悠的三公子一天之後,有些麻了。

杜筱寧走在路上沒事做,幹脆把今天聽到的事情說給壽風聽。

“三公子,您的意思是說李夫人不是跳湖,是被人推下去的?”

“我可沒這麽說,這是李平說的。”

壽風“啊”了一聲,“可李姑娘不是說,李夫人跳湖的那天晚上,李平一直在睡着嗎?”

“聽說至親的人發生意外,她最放不下的人會有感應。說不定李夫人死得冤,陰魂不散,天天托夢給李平呢。”

壽風:“”

壽風的臉色有些發白,“三公子,您是在說鬼故事嗎?”

杜筱寧看向少年,奇道:“你不怕死人,居然怕鬼?”

那天在桃花林的時候,這個少年就在場。他好像是展昭的表弟,并不像別人那樣稱呼展昭為大人。

哥前哥後,鞍前馬後、斟茶遞水,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展昭的鐵杆粉絲。

壽風繃着臉:“我小時候被鬼吓過。”

杜筱寧:???

壽風:“真的!那年是清明,我親眼看到過死去的人回來了!”

杜筱寧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了壽風一眼。

小小年紀,就開始搞封建迷信。

服了。

如果李夫人是自殺身亡,有的事情杜筱寧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沒太明白。

李夫人跳湖的時候,李貞十四歲,李平四歲,女兒沒出嫁,兒子沒長大,李夫人再想不開,能放得下兩個孩子?

而且那天晚上,年幼的李平還起燒不退,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回去開封府,陪包大人出去辦事的展昭已經在開封府裏了。

遠遠看到杜筱寧和壽風走過來,展大人幹脆抱劍倚着門框等他們。

展昭:“回來了?”

杜筱寧:“嗯。”

展昭:“和李貞聊完天了?”

杜筱寧擡頭,看了展昭一眼。

“沒有,還得繼續聊。”

展昭:???

杜筱寧已經越過他,進了屋裏。

展昭的目光落在小跟班壽風身上。

壽風很有眼力見,上前就跟展昭嘀咕:“三公子在李府,認識了李府的小公子,還跟小公子聊了一會兒天。”

真是走到哪兒就聊到哪兒。

展昭莞爾,“然後呢?”

壽風:“然後三公子說,李夫人可能是被人推下湖的。”

展昭挑了挑眉,進屋。

開封府的屋子都很簡單,靠牆擺着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上擺着茶壺茶杯。

杜筱寧坐在八仙桌旁,手裏捧着一杯早就涼透的茶水。

展昭走過去,長腿一勾,勾來一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你覺得李夫人不是自殺的?”

杜筱寧把今天的事情跟展昭說了一遍。

“小孩子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那樣的話來,李貞說李夫人跳湖的那天晚上,既難過又氣憤,才會一時想不開。但我看了她留下的遺書,一手小楷秀麗端莊,筆畫勻稱,不像是在悲憤的心境下寫出來的。”

展昭:“”

一個字都寫不好的人,在一本正經地分析別人的遺書筆跡,多少有點奇怪。

而杜筱寧還在繼續說:“我又看了李夫人其他的一些字帖,發現有些地方不太對,我懷疑她的遺書是假的。”

這要是開封府的其他人,展昭或許會跟對方讨論兩句。但這是杜筱寧,三公子初來乍到,行事随心不拘細節,又神神叨叨的,很容易令人無言以對。

展大人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果然,三公子說:“我覺得李夫人的死,或許跟李惠的死有關系。”

“為什麽?”展大人的嗓音帶着笑,“別跟我說,又是因為古老神秘的直覺力量。”

三公子只手撐着腦袋,神情要笑不笑地望着展大人。她的鳳眸生得極好,帶點笑意睨人的時候,仿佛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連眼角都透着春意。

展大人這會兒忽然發現,三公子的魅力似乎是男女通殺的。

他想蓋住三公子的眼睛,這個念頭才從展大人的心中浮現,三公子慵懶的聲音就适時響起——

“是的呢,展大人有意見?”

展昭回過神,有些無奈地笑了。

他似乎并不擔心杜筱寧會折騰出什麽亂子來,只跟她說:“這幾天大概都不會有張掖的消息,我也派人去李夫人的娘家打聽她們姐妹的事情了。你這幾日要是出去辦事,帶上壽風。”

杜筱寧:“壽風怕鬼。”

“但他不怕死人。”展昭看了三公子一眼,“而且他武功很好,要是遇上危險,他能保護你。”

“保護我?壽風要當我的保镖啊?”

展昭想了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算是吧,三公子身嬌肉貴,磕着碰着開封府賠不起,所以只好給你配個保镖。”

居然埋汰她。

杜筱寧面無表情地看了展昭一眼,心想你可別有一天落我手裏,不然薅禿你的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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