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浮世繪“太不容易了,好在如今一

杜筱寧去李府的時候,管事見她來,并沒有像之前那樣讓她在前廳等。

管事直接讓碧鈴帶着她和壽風去了西跨院。

西跨院是王姨娘住的地方,杜筱寧來了李府不少次,每次都沒見到王姨娘。

王姨娘要麽去了大佛寺,要麽有其他的事情,總之她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出面,而杜筱寧也沒什麽事情非要見王姨娘不可。

清晨時還十分晴朗的天空,忽然就變得陰沉。

碧瑤領着三公子到西跨院,幾天的時間,碧瑤已經被三公子的花言巧語哄得指東不往西,完全把三公子當成自己人了。

碧瑤像是拉家常似的,跟三公子說:“聽說今日天還沒亮,王姨娘就請大姑娘到了西跨院。”

杜筱寧想起了昨晚在李平屋外看到的事情。

三更半夜的,王姨娘還在等木先生。

天沒亮,又讓人請李貞去西跨院,她不會是一夜沒睡吧?

與東跨院相比,西跨院的景致明顯要講究許多。

庭院兩邊種了白色的垂絲海棠,一團團的花看着像是白雪似的,風吹過,白色的花瓣就像雪花似的飄落。

杜筱寧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碧瑤輕輕“啊”了一聲,“大姑娘出來了。”

楓木回廊上,李貞拖着腳步走了出來。

她看着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細汗,見到了杜筱寧和碧鈴,面上露出一個笑容,随即身體一軟。

Advertisement

碧鈴大驚失色,“大姑娘!”

在杜筱寧身邊的少年已經像風一樣竄了過去,他将人扶着,“李姑娘。”

她卻沒有看向壽風,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杜筱寧。

杜筱寧走過去,神色溫柔,“李姑娘,怎麽了?”

李貞見她靠近,如釋重負地軟下了身體,她整個人靠在了壽風身上,眼睛不斷在流淚。

李貞:“三公子,姨娘快死了。”

杜筱寧:“!”

這不是杜筱寧第一次見王姨娘。

上次見她,是在開封府,那時王姨娘痛失愛女,悲痛欲絕,哭得臉都有些浮腫。

如今見她,雖然一身素缟,卻難掩風華,想來年輕的時候該是個絕世佳人。

但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王姨娘望向杜筱寧。

“三公子近日很喜歡到李府做客,開封府有這麽閑麽?”

不等杜筱寧說話,她又笑了,“不對,我怎能這樣說呢,畢竟三公子到李府,是為了惠兒的事情。”

杜筱寧看得出來,王姨娘的精神狀态已經有些狂亂了。

她站在那裏,端莊的優雅的,可是她的身體在發顫,放在身側的雙手握成了拳狀。

杜筱寧想靠近她。

壽風卻扣住了她的手腕,“公子。”

王姨娘見狀,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梨渦,看着是很甜的笑容。

眼角雖有細紋,風韻不減。

“三公子是怕我嗎?”

杜筱寧站在原地,沒說話。

她微蹙着眉,那雙總是帶笑的鳳眸此刻顯得清亮沉靜,仿若看透了人間悲喜似的。

良久之後,她才緩緩走過去。

李貞的話說得沒頭沒尾,就昏過去了,怎麽叫都不醒。

管事匆匆忙忙去找大夫,木易死在東跨院,事情亂成一鍋粥。

杜筱寧本想自己留在李府,讓壽風施展輕功回開封府通知展昭,誰知壽風少年很盡職,說他的職責是寸步不離地保護三公子。

等李府的人到開封府,開封府的人再來,黃花菜都涼了。

杜筱寧當機立斷,讓壽風将西跨院的人都請了出去,只留王姨娘一人。

“王姨娘,李姑娘說,你殺了木先生,你自己也快要死了。”

王姨娘微笑着,她緩步走向大門,長長的裙擺在後面拖曳着,仿若盛開的白蓮。

“我的親姐死了,丈夫也死了。我本以為一切将要苦盡甘來,可天意弄人,惠兒死了,木易也不再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少年。”

“木易是化名,他本姓楊,曾經是你的未婚夫。當年李道陪你姐姐回陳州時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令你不得不委身于他,是嗎?”

王姨娘扶着門框,一動不動地看着杜筱寧。

過了良久,她移開目光,轉而看着屋外随風飄落的雪白花瓣。

她想起自己認識木易的時候,還不是王姨娘。

那時,她叫婉容。

木易也不叫木易,他叫楊瑧。

王楊兩家,世代交好。

她和楊瑧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兩家早就為他們定下婚約。

可是在她十五歲的那年,出嫁的姐姐和姐夫到陳州後,她就毀了。

李道好色,見一個愛一個,他有了姐姐還不夠,還想要她。

姐姐本是不同意的,可李道此人卑鄙無恥,他去威脅父親,他想要的人,一定要得到,否則,就斷了王家所有的財路。

王家早些年,早就窮怕了。

過上了好日子,又怎會願意重新一無所有?

就是父親願意,叔伯們也不願意。

父親跪在姐姐的面前,請姐姐松口。

那時,她還以為姐姐是一心一意站在她這邊的,在跟楊瑧相約私奔的前一天,她去跟姐姐道別,卻被姐姐用迷藥放倒。

再度醒來的時候,渾身赤|裸,躺在她身邊的,是李道。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好痛啊,痛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像是流不盡似的。

李道一直抱着她,哄她,說只要她願意跟他回汴京,他什麽東西都能給她。

事已至此,她還能怎麽辦呢?

她心中有恨,與家人恩斷義絕。

到了汴京,從此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

曾經她所信賴依靠的親姐,與她近在咫尺,是毀了她一輩子的仇人。

“三公子常年在芳華樓流連,想來聽說過許多傷心人的故事。”王姨娘的聲音很平靜,甚至還隐約帶着笑意,“這些年,我一直很傷心。直到木易來到汴京。”

“這麽多年過去,他一直沒成親,他離開了陳州颠沛流離,他來到汴京,想盡辦法接近我。”

再見面的時候,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了滿面風霜的成熟男人。

半生流離,重逢時兩人都不再是過去的模樣。

王姨娘:“見到他,我才覺得自己還活着。”

杜筱寧看着王姨娘,她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站在她身旁,與她看着外面飛舞的雪白花瓣。

陰沉的天下起雨來,雨打在屋頂上,發出響聲。

王姨娘說:“可是我姐姐認出他了,怎麽辦?”

能怎麽辦?

李道已經老了,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在李府,她可以只手遮天。

但是姐姐不願為她隐瞞,還說要告訴李道那個東西,她沒想害姐姐,她只是想拿李平要挾,讓姐姐保守秘密。

“可是木易說,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杜筱寧蹙眉,說道:“是木易把李夫人推下湖的。”

“是。”王姨娘應了一聲。

“可李夫人的遺書是怎麽回事兒?”

王姨娘冷冷一笑:“還能怎麽回事?她早就覺得活着沒意思了。早知她要尋死,也不用髒了木易的手。”

杜筱寧望着她,目光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她溫聲說道:“你何必非要作出這樣冷血絕情的姿态?”

王姨娘聞言,神情頓時變得錯愕。

一陣風夾着雨水迎面而來,打濕了杜筱寧的鬓發。她轉身,與王姨娘相對而立。

“李夫人的遺書,明明是李貞寫的。那個小姑娘,她本是帶生病弟弟出去找母親的,卻不小心與弟弟一起目睹了母親被害。她絕望氣憤害怕,卻又那麽勇敢而艱辛地保護年幼的弟弟。其實你知道李平看到了一切,你也知道遺書是李貞寫的,但你不想趕盡殺絕。”

王姨娘:“”

姐姐死了,可四歲的李平好像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木易怕會出什麽纰漏,要斬草除根。

接着就是李貞收拾母親的遺物,說是看到了母親留下的遺書。

那個小姑娘,失去了母親,吓壞了吧?

任她旁敲側擊,都試不出來什麽東西,小姑娘只是乖巧地坐在她跟前,哭着說,“姨娘,我沒有娘親了。她生前一直教導我,不管姨娘怎麽樣,都是我的親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我們永遠是一家人。以後,我會好好孝敬姨娘的。弟弟生病了,大夫說他燒得太厲害,腦子也燒壞了。弟弟年幼,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他的話沒人會信的!姨娘,您就救救弟弟吧。”

小姑娘說着,跪在她跟前嗑起頭來,額頭一片紅腫。

那封遺書,騙的了別人卻騙不了她。

可李貞的模樣,像極了姐姐未出閣時的樣子。

她年幼時闖禍了,姐姐也是那樣含淚跪在母親面前,為她求情。

也罷。

不過是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還能翻出什麽水花?

這對姐弟活着,還能給她省不少事。

畢竟,李道的家産都由李平繼承,要是李平死了,那李道兄弟可就要來争家産了。

她将以前東跨院的人都趕去幹粗活,安排了自己的人進去。

木易來問她遺書真假,她說是真的。

木易還是不放心,要把李平放在他眼皮底下。

後來,日子又歸于平靜。

再後來,李道就死了。

李道死了,李府大小事情都要經她同意。

她以為以後的生活都會平靜而美好,誰知她和木易的事情不小心被李惠發現。李惠跑去向張掖求助,兩人商量了半天,覺得此事關系重大,要去找李氏的族長。

可惜他們沒能找到族長,就被木易綁了。

這回杜筱寧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看向王姨娘,“你知道李惠是木易殺的?”

王姨娘沒吭聲。

虎毒不食子,她連李貞和李平都願意放一條生路,怎麽會放任木易傷害李惠?

杜筱寧鳳眸微睜,有些驚訝地看向王姨娘,“李惠不是你的女兒?”

“我生下女兒的時候難産,女兒出生就死了。李道怕我傷心過度,又怕沒有女兒綁着,我會離開,就将他生在外面的女兒帶回來了。他以為我不會發現,可是這世上,怎會有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王姨娘似是有些累了,她整個人依靠着門框,語氣輕柔而傷感,“我的孩子早就死了,這個我養了十幾年的女兒,不過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木易與王姨娘的說法是,他會把李惠和張掖送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不會回到汴京。

可王姨娘沒想到木易把李惠殺了。

生前被折辱,死後被分屍,手段兇殘至極。

“李惠被殺,你忽然發現,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是白眼狼,可被你包庇着的木易,何嘗不是一匹吃人的狼。他能眼睛都不眨地殺你姐姐和李惠,日後也能殺了你。”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來不及排去的雨水在庭院漫起來。

“三公子真會猜。”王姨娘的身體微晃了下,她看着庭院裏的積水,輕聲說道:“木易已經不是以前的木易了,他到汴京根本不是為了我,他是為了錢財和權力。李道去世後,他就跟我身邊的侍女勾搭上了。只要平兒在他手裏,或許在不久,我也會像李道那樣病死。”

也會像李道那樣病死

杜筱寧沉默了片刻,“李道不是病死,是你殺了他。”

王姨娘:“是我殺了他。”

“木易威脅過你嗎?”杜筱寧問。

“犯得着他威脅我嗎?我早就恨不得将李道千刀萬剮。只是下毒,對他夠仁慈了。”

王姨娘笑着輕咳了兩聲,随即又搖了搖頭,“不對,他确實威脅過我。他說誰敢擋他的路,就讓誰死無全屍。惠兒的死是他給我的警告,他已經喪盡天良、六親不認。可我還想着他能放下一切,與我遠走高飛。但他不願意呀”

王姨娘的聲音越來越輕,原本依靠着門框的身體也慢慢下滑。

杜筱寧看過去,她有氣無力地癱在地上,嘴角是嫣紅的血,不僅嘴角,她的眼睛鼻子都有血流出。

壽風上前一看,跟杜筱寧說道:“七竅流血,她服下的毒藥發作了。”

杜筱寧落在王姨娘身上的目光露出幾分悲憫,她輕聲說道:“王姨娘,你快要死了。”

王姨娘卻笑了,她的聲音雖輕卻十分愉悅,像是終于得到解脫。

“死了好,這樣我就能真正跟木易遠走高飛了。”

最後,開封府是在桃林裏找到張掖的屍體。

張掖在帶李惠去找李氏族長的路上,就已經被殺。開封府的衙役将他的屍體在桃林裏挖出來的時候,屍體早已腐爛生蛆,只能從他貼身佩戴的玉佩辨認身份。

公孫策和杜筱寧從桃林走出來,夕陽将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

杜筱寧說:“李惠被殺的那天晚上,李平只看到了她的屍體,并未看到木易分屍。”

“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公孫策感嘆,“否則他這樣小的年紀,因為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事情,落下什麽毛病可就不好。”

杜筱寧心想可不是麽?

幸好小男孩沒看到,否則都不知道該要怎麽給他做心理疏導才能讓他走出來。

公孫先生:“壽風說昨天李貞找你。”

三公子:“嗯。”

公孫先生:“是為了她做的那些夢嗎?”

自從得知李夫人是被木易推下湖的事情之後,李貞就到開封府找杜筱寧。她跟杜筱寧說,李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她只記得清晨她在李平的床上醒來,其他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每次要細想,便頭痛欲裂。

杜筱寧跟公孫策走在青石板路上,路上有行人走過,投向善意的目光。

“那些不一定是她的夢,或許是她遺失的記憶。”杜筱寧手裏拿着一枝桃花,那是剛才在桃林裏,她讓壽風給她折的。

公孫策精通醫術,他也曾見過有的人經受了刺激後,便喪失了記憶。前些日子便有個老丈在街上被馬車撞昏,醒來後完全忘記了當天發生的事情。

有的人在未來會想起,有的人會一直不記得。

公孫策說:“乆拾光那她是希望自己記得呢?還是不記得?”

“這個就要問她自己了。”

杜筱寧面上帶着微微的笑容,指尖摩挲着桃花柔軟的花瓣。

她說:“我聽她說的夢,其實已經大差不差了。李夫人的遺書都是她寫的,事情她心裏明白着呢,只是過去兩年她活在在王姨娘和木易的陰影下,一步一驚心,不斷告訴自己李夫人是跳湖而死的,到後來,她都信了自己編造的謊言。”

一個養在深閨的少女,為了能讓自己和弟弟活下去,已經非常不容易。

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模仿母親的筆跡寫下遺書?

當她發現意中人和妹妹一起失蹤時,內心在想什麽?

這些事情要是刨根問底,對李貞而言,也是一段痛苦的回憶。

公孫策嘆息,“太不容易了,好在如今一切真相大白。”

杜筱寧微微一笑,擡眼看去,只見前方李貞牽着她弟弟李平的手迎面而來。

少女不再像先前那樣眉間陰郁,她牽着那雪白漂亮的小男孩,兩人臉上都帶着發自內心的笑。

杜筱寧想起李府的管事和碧鈴,其實有很多善良的人,在默默地注視着這對姐弟。

不管遭受過什麽痛苦,始終有人溫柔善良相待,所以陰霾終究會散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