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2)

原來這裏不是只有火,只是火焰太大讓他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一處樹叢後,漫漫火焰裏,有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是個女子,不緊不慢的走着,眼看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徐錦绮一眨不眨得望着她,他總覺得這個女子的身形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但是他确信這不是白輕洛的身形,但在陳宏靜的夢裏,除了白輕洛,還會出現誰能夠讓他熟悉,他确然不知曉。

女子走得足夠近了,卻仍然看不清她的模樣,徐錦绮只覺得無法細看下去,而就在這時,那面容模糊的女子突然扯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徐錦绮頓悟,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是她,怎麽是她?

徐錦绮記得這個笑容的,就在鎮口的那個破屋子裏,修桂帶他們去收租,那個被修桂欺負的盲眼姑娘,他說要幫助她的時候,那個女子嘴角不屑的冷笑,與此時眼前的一模一樣。

不會錯的,這個笑總是讓他不舒服,所以眼前的女子不是白輕洛,不是別人,是那個姜鎮的煞星——玉青?

他看不清玉青的樣子,但離他越來越近的女子卻一直挂着詭異的冷笑,讓他忍不住覺得毛骨悚然。轉眼看不清的那張臉已經到了眼前,但依舊看不清。他心裏着急,伸手拉住了息桦的袖子:“她……她是玉青!”

息桦感覺到了他的緊張,伸手蓋住了徐錦绮的那只手,卻意外的發現,他的腕上有什麽在發光——是那個黑石手鏈!

他将徐錦绮拉到身邊,後者的臉色已經一片煞白。他環顧四周,要找到夢裏的陳宏靜。

不遠處的玉青突然停了下來,緩緩回過了頭,息桦順着她面對的方向看去,發現陳宏靜穿着一身青綠的褂子,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是從他驚恐的面容可以看出來,他不是不想動。

息桦沒有猶豫,在玉青靠近他之前,直接帶走了陳宏靜,漫天的火光裏,他們三人懸在火山之外,六目相對。對了,再加上一只弱爆了的小狐貍。

陳宏靜驚訝的看着他們,仿佛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你……你們……”

徐錦绮從懷裏掏出一幅畫,展開來與他看,并且明知故問:“這個女子,你可認識?”

陳宏靜臉色煞白,臺詞卻未變:“你……你們……”

徐錦绮接道:“我們是為她而來。”

息桦道:“有幾句話,想請教陳公子。”

陳宏靜看他二人一眼,想起修桂說的那三個長相天人的客人,雖不知為何變為了二人,修桂也為提過有一只寵物,但天下相貌不凡的哪裏是這麽容易見到的,他知道就是面前的二人一狐了。

“可以告訴公子的,陳某知無不言。”

息桦不客氣得問:“白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這個在下聽過,不知關于白小姐的死,公子知道多少?”

陳宏靜一愣,沒想到這個紫衣的男子說話這麽直接。他向腳下望去,其實方才已經注意到自己是懸在空中的,他心裏慌張沒來得及反應,現下看來,這個男子不是什麽凡人,能夠輕易救得自己,是不是也證明,可以救輕洛?

徐錦绮見他猶豫,安慰道:“你放心告訴我們你知道的,為什麽你的夢裏,會出現玉青?”

陳宏靜望着他,有些了然:“原來這是夢……”然後他想起什麽,“兩位可以随意出入在下的夢境,不知是哪處的仙人。”

徐錦绮不耐煩道:“哪處的仙人,告訴你你也不曉得。現在仙人要幫你的相好,你若是知道什麽,便告訴我們。”

陳宏靜沉吟:“方才仙人說,知曉玉青?可知曉她的故事?”

徐錦绮托腮,将手肘放到狐貍身上,惹得小卉一陣掙紮:“玉青不是你們這兒的煞星嗎?出生就克死爹,還把娘克得下不來床。說是接觸過她的人都不得好死了?”

陳宏靜被徐錦绮的話說得一愣,然後不為所動道:“仙人曉得的已經差不多少,在下需要補充的唯有一件,也是她真正被叫做煞星的緣故。”

徐錦绮驚訝:“還有其它什麽緣故?”

“是的。玉青命不好,克身邊的人,其實這只是小事。真正讓她被稱為姜鎮煞星的不為別的,而是因為,那些進過後山的人裏,只有她安然無恙出來過。”

“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陳宏靜垂眸,“我知道仙人不信。但是後山是不允許凡人靠近的,進去的凡人沒有一個出來過。本來我也不信,家父從小教導,人人生而平等,沒有貴賤之分,自然也無佛煞之說。但是現下,我卻相信了。”

“為什麽?”

息桦此時突然插口:“因為白輕洛。”

“這位大仙說的不錯。”

陳宏靜和白輕洛青梅竹馬,性子也相近的出奇,陳宏靜的父親是姜鎮有名的夫子,教導兩人的都是正直的為人作風,因此白家和陳家的兩個孩子,其實是十分有出息的善良孩子。白夫人和陳夫子也期盼着可以讓兩家結成親家,便在兩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定下了這門親事。

陳宏靜和白輕洛,與其說是一對戀人,倒不如說是更像一對知己,無話不談的知己。因為兩人的性子近,便總是能找出共同的愛好和習慣,比如喜歡在清晨一早起來曬書,在午後太陽最毒辣的時候将書全數收回。比如每日必定晨讀,每晚必定晚練,喜歡迎着河邊的水道漫步,喜歡鑽研奇書,聽些逸聞。平日先生放課早,他們喜歡到處走走逛逛,喜歡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回想起以往的日子,陳宏靜流露出懷念的神色,忽而那樣的神色變得有些痛苦:“但是有一日,她突然就變了。”

陳宏靜說的改變,其實就像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那樣。但是等到他回想起來,才發現那時他不見白輕洛,已經三日,或許更久了。

“我去白府找她,聽得下人說,輕洛這些日子有些奇怪,幾日前讓他們去尋了許多藍菊花的種子,然後便整日待在房間裏不知在做什麽,偶爾出門,也不知是去了何處。我擔心她出事,便去後院尋她,卻見她端着一盆藍菊在端詳,平素不知她還有侍弄花草的愛好,便想同她問上幾句。”

那時候白輕洛端着芳香的藍菊對他笑,神色中有些惬意的溫柔,不像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柔聲說:“等我種好了這些花,便可以實現心願。到那時,我們都會開心。”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是多餘的話,她卻不願意告訴我。直到……”

直到陳宏靜悄悄跟在外出的白輕洛後面,跟到了鎮口那戶姜鎮人都避諱不急的人家,他驚訝得看到,白輕洛拉着那被稱為煞星的女子,像是十分熟絡的樣子,她笑得很開心,那個女子沒有什麽表情,但是能夠看出來,并不排斥。

那之後,陳宏靜找到白輕洛詢問原因,白輕洛不無驚訝道:“玉青是我的好朋友啊,和你一樣,和唐蒙一樣。”

陳宏靜有些無名的惱火:“她和我們不一樣,你不是沒有聽說過,接近她的人,沒有什麽好下場的。”

白輕洛笑着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她,明日我們一起去找她吧,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若是曉得,便不會害怕的。”

第二日,他們果真又去了那個地方,兩人性子相近,白輕洛為玉青說話,他自然也很快便同她成了朋友。他曉得白輕洛是真心對待玉青好,他便也對玉青好。一個從小被稱為煞星的女子,平素要照顧重病的母親,屋子是租的,靠自己繡的帕子為生,着實不容易。想起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或許沒有什麽人會來買她的帕子。這十幾年,她是怎麽過來的呢?這樣想着,他覺得沒那麽讨厭玉青了,而且本來,他也并不是讨厭她的。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玉青的性子過分清冷,讓他相處的時候有許多不舒服。

說到這裏,陳宏靜卻不說了,徐錦绮追問道:“然後呢?”

陳宏靜苦笑:“沒有然後了。”

“沒有然後了?”

“後來輕洛就消失了。她說去一趟鎮口,那日我正巧未陪着她,她獨自去了鎮口,便就此失蹤了。我去問玉青,她聽說輕洛失蹤的消息,不但沒有露出半分擔心的模樣,反而冷冷的叫我離開。”

玉青冷冷對着他,平素就不愛說話的嘴唇微微開啓,吐出充滿寒意的一個字:“滾!”

他不想罷休,可是他看到了她的眼神。那個女子明明是個瞎子,卻像是看着他,眼中迸發出的,明明就是滿溢出來的殺氣。

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神色,在那之前,玉青只給他清冷的生人勿近的距離感,卻從不會這樣,這樣的玉青,讓他害怕。

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一閉上眼睛,他仿佛就可以看到玉青的那個“眼神”,不久,便卧床不起了。

“那晚起我便經常做噩夢,我害怕睡着,身子卻一點點虛弱下去。我知道自己的日子或許是不多了,有時候想,或許輕洛也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但是我要自己扛着,那個女子原來真的沒有那麽簡單,唐蒙從沒有跟着我們去過鎮口,我不能讓他和其他人也受到傷害……”

“沒有想到,事情會和那個叫玉青的盲女有關。不知道白輕洛在她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會不會是被她害死的?”

徐錦绮想起修桂當時表情嚴肅的說“那個女子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他當時只以為是那個下人狡辯,現在看來,是自己不夠了解事故。

小卉托着腮若有所思:“可是這個白小姐也很奇怪呀,她為什麽會在自己的屋子裏養了那麽多的怨靈呢?”

聽了小卉的話,徐錦绮皺着眉道:“說不定那兩個女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看向唯一沒有發表意見一直靜靜喝茶的息桦,“方才我們為何就這麽回客棧了?白輕洛要找陳宏靜,你為何不講這件事情告訴他?”

息桦看他一眼:“她找的不是陳宏靜。”

“啊?這怎麽可能。”徐錦绮搖搖頭,不能相信。

息桦緩緩道:“方才在夢境裏,黑石亮了。”

徐錦绮得意道:“那不就是說明,她要找的是陳宏靜嗎?”

“與他談話的過程中,黑石卻很安靜。”

徐錦绮一愣,回想起方才談話的過程,黑石确實安靜得出奇。

小卉恍然大悟:“它亮的時候,是在和玉青接觸的時候!”

“沒錯。”

那麽他們,還要再去一次鎮口。

已是月上梢頭,伺候母親喝藥洗漱,服侍母親躺下,玉青打算離開內屋,卻被母親叫住了。這幾年來,母親很少找她談話,今天卻意外。

母親的一張臉皺紋橫生,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因為長年卧病,身子瘦的皮包骨,下肢卻浮腫,還有很多淤青。

氣息微弱的可憐婦人握着女兒的手,循循善誘道:“今早來的那幾個客人是好意,你呀,不該對人家這麽冷淡。”

玉青摸着老人的手,縱橫的紋路格外明顯,她淡淡道:“娘親教訓的是。”

婦人嘆口氣:“我不是在教訓你,你……”她咳嗽幾聲,換過氣來又道,“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和輕洛那丫頭一樣的,你也該學着自己去和人接觸。”

玉青一雙無神的眼睛望着空虛,臉色有些琢磨不透的冷靜。看着她這般模樣,婦人的眼角落下一滴淚來:“本來娘想着,就算這個世上的人都抛棄你,還有娘陪在你身邊。所以就算再痛再苦,娘也想着要活下來。看着你這麽辛苦,娘心裏只想要你好受一點,卻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玉青聽到婦人聲音裏的哽咽,心裏也有些動容,她別開眼:“我知道,娘親待我好。”

“待你好的不止娘親一人。我本以為那個丫頭可以代替娘親陪伴着你的,輕洛丫頭,就像陽光一樣。”像是想起了什麽,婦人的臉上帶上些親和,“她就像陽光一樣,青兒想逃,都逃不掉的。你跟那丫頭在一起,該有多好啊。”

玉青的動容的神色又恢複了冷淡,連聲音都透着寒意:“娘親,不要說了。”

“不能啊,你是娘親的孩子,娘親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不想讓別人受傷,可是娘親心裏,只想要你開心些。這十幾年來,你從未開心過。若是娘親走之前,你可以得到那些從未得到過的,娘親自是義無反顧。你答應娘親,去把輕洛丫頭找回來,去把她找回來。”

玉青青灰的眼眸中不知何時落下一滴淚來,滴在婦人握着她的手上,她輕輕點頭,聲音還是那般清冷:“好。”

即便她看不見,她也知道婦人此刻的臉上,一定是從未有過的安詳。她為母親掖好被角,掀開簾角走了出去。

坐在暗處許久,她突然起身踱步到屋角的一處,從粗大的牆縫間拿出一個小盒子,非常精致的模樣,與她的身份格格不入。她打開盒子,将什麽東西從上面拿了出來,戴在了脖子上。

漆黑寂靜的黑夜裏,傳來幾聲敲門的聲音,玉青楞了一下,但沒有多想,徑直打開了門,門外不止一個人,她側耳聽,似乎是三個人。

“被白家趕出來了?”

“啊?”徐錦绮驚訝,“你怎麽知道是我們?”

玉青扯着嘴角一笑,這笑容倒是少了些冰冷的味道,帶着玩味的笑容:“那位公子身上,有股少遇的蘭花香。”

徐錦绮瞥了一眼息桦,暗自肺腑:真是走到哪裏都可以招蜂引蝶呢。

息桦神色淡淡道:“不知是否方便。”

“進來吧。”

小卉小聲琢磨:“怎的不趕我們走了。”

幾碗水被放到眼前桌上,玉青面無表情道:“天色晚了,母親已經睡下了,幾位有什麽話就問吧,這裏不似白家,沒有客房,幾位公子想必是住不慣的。”

小卉失望道:“原來還是要趕我們走,那你怎麽曉得我們有話要同你說?”

玉青道:“幾位被白家請去,此時回到此處,定是有什麽緊要的事要問。”

息桦點頭:“叨擾了。”

徐錦绮突然“咦”了一聲:“你胸前的這塊玉石……”

話還沒有說完,小卉已經一巴掌拍過來:“誰讓你盯着人家胸前看的。”

徐錦绮哎呦一聲,委屈道:“不是,你們看那塊玉石。”

方才在門外黑燈瞎火的沒有看到,但是現下昏暗的燭光一照,玉青胸前橢圓形的黑色玉石卻分外明顯,雖是被燭光照着而發光的,但那光似乎比燭光還要明亮幾分。

徐錦绮忍不住伸手望一眼手腕上的月牙形黑玉,這兩個玉石,明顯原本是一塊的。那麽看來他們的猜測不錯,莫非白輕洛要找的,真的不是陳宏靜,而是這個神秘的煞女玉青。

玉青望不見徐錦绮的動作,只伸手輕撫那塊石頭:“是故人贈的,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徐錦绮帶着嘲諷道:“故人?你說的是白小姐吧?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據我所知,這是真正的黑曜玉石,是真正貴重的東西呢。”

玉青臉色尴尬,沉默了片刻:“我不懂玉石,她這麽說,我便信了。”

徐錦绮見她沒有什麽異樣,便将玉石收入手腕,也不說其它什麽,只默默喝茶。

此時玉青卻不像之前那般梳理,反而也款款落座在一邊:“她比你們,可要煩人許多。”

見她像是要說長話的模樣,幾人都默契地放下手中的茶碗,睜着眼睛巴巴望着她。

玉青伸手梳理着胸口平滑的玉石,臉色竟是陌生的柔和:“白家的大小姐,都定了親的人了,為何偏要同我一處,我是個天生帶煞的人,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姐,卻甘願如此待我。”

徐錦绮聽到她又說起自己“天生帶煞”,心下不快,忍不住道:“都傳白小姐的心地善良,對你好不是正常嗎?”

是啊,白輕洛是個善良的人,但自己的事情,與她何幹?她想起許久之前了,那時候她還不是那麽接受白輕洛的關心,有一回在井邊洗衣服,白輕洛在一邊為她打水,卻把水打翻了,濕了她一身。原本心裏就有些郁結,她張口就冷冷得對她:“白小姐,你的美名已經在鎮裏傳遍了,不必再在我的身上另下功夫。即便你真的是因為善心幫了我,我也不稀罕,鎮子裏沒有人稀罕。況且,你這樣當慣了主子的人的手腳,當真就是在添亂。”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說話有多難聽,在她的心裏,白輕洛就是因為“善”接近她的,她其實最不屑這個字,甚至有些反感,因着她這十幾年來,從未體會過這個東西。

她還記得白輕洛是怎麽回答的,她毫不畏懼地拉着她的手,那日陽光出奇得好,背陽的白輕洛就像光明之子,帶着暖暖的笑意,那一切,即便她看不到,卻可以從指尖直接傳達到心上。

白輕洛說:“阿青,在我的心裏,你不該那麽不開心,你不要着急,我會讓你開心,很開心。”

白輕洛對她說過很多話,她當下想起來,竟都分外清晰。

白輕洛說,阿青,天氣這般冷,你若是受不了那井水,我便把它燒熱了給你洗,不過那些柴火估計跟我有仇,我總是點不起它們。

白輕洛說,阿青,明日我将唐蒙叫來給伯母看病,他爹是鎮子裏的名醫,就是那個唐大夫,你應該聽過吧?咦,我之前沒給你提過嗎?

她喜歡拉過玉青的手,伸出手指在她掌中一個個畫圈,就算是在和她撒嬌,好阿青,我錯了,原諒我吧。

她将細繩挂上她的頸項,告訴她,阿青,書上說,玉石可以維系真心,我将一塊黑玉打造成了兩份,你摸摸,我手裏的是黑石珠鏈,都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就再縱容我一次,戴着吧。

太陽落山,白輕洛喜歡幫她收衣服的時候突然拉住她的手說,阿青你看,那邊的天已經染紅了,後山的霧氣消散了不少,看起來有難得的美呢。我知道你看不到,阿青,你看不到的,我就說給你聽,我把我能夠看到的,在書上看到的,都講給你聽。

你看不到的,我就說給你聽。只是想起來,就覺得心口微微有些疼痛,她不知道,原來感動,也是會疼痛的。

她站在油燈前,明明不能施物的眼角像是有精光在閃爍,她的神色就像是在宣布什麽重要的決定一般:“她于我,是不一樣的。”

她于白輕洛是不一樣的,白輕洛于她,也是不一樣。所以,不要用世俗的“善”與“惡”,“好”與“壞”來衡量她們,她玉青的生命裏,除了親人,只有一個白輕洛是心念之人。

她開始收桌上的茶碗,語氣疏離:“幾位是否問完了?小女子還有要事需要辦,若是問完了,便早些去找住處吧。”

明擺了是要送客。

息桦道:“白姑娘,拖我們來尋你。”

玉青的手一頓,聲音有些顫抖:“她……沒死?”

“她死了。”息桦說得雲淡風輕,“我們前些日子遇見一縷游魄,就是她的。”

“游魄……”

玉青抿着唇,聽得息桦說:“游魄,是執念太深造成的。”

徐錦绮道:“她即便已忘卻一切凡塵,卻仍然記得你,不對……她已經忘了你,卻記得有個人在等她。是她拖我們來找那個人的,看來,白輕洛就是死也還是記得你,那麽你呢?你在等她嗎?”

玉青拿着碗的手輕顫起來,幾滴水灑在了桌子上,她蒼白着臉道:“我……有。”

徐錦绮笑起來:“那就好,我想若是如此,她一定很開心,因為我看她應該很在乎那個,就替她問上一問。”

玉青不知何時已經落下一滴淚來,徐錦绮一愣:“你……為她哭了……”

玉青不以為然,臉上帶着柔和的笑,她很少笑,笑起來卻很是好看:“幾位若是願意,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徐錦绮道:“你說,我會盡力相助。”

玉青道:“幫我找到她。”

濃霧環繞的後山,姜鎮的人從來不敢接近,更不必說是在只有月光的夜晚。四人在山間徐徐走着,不像是在趕路,卻都異常安靜。

入山之前玉青就警告了三人,要牢牢跟着她,看來陳宏靜說的不錯,這座山玉青是惟一一個可以來去自如的人。小卉拉着息桦的袖子,不是怕自個兒走丢,而是怕仙子一眨眼會消失掉。畢竟這不是座普通的山,仙子也不是普通的路癡。

息桦倒是平靜地跟在前面兩人之後,眼睛盯着徐錦绮的手腕。黑夜裏沒有一絲亮光,徐錦绮手腕處的熒光低調卻不熄得亮着。

這座山與尋常的山沒有什麽特別的,只是小卉發現,越是進到山裏面,那些樹木就越是稀疏,并且像是一座山上就隐藏了四季一般,山的外圍是郁郁蔥蔥的夏季,山的裏圈,卻漸漸像是進入了秋季,葉落花黃,現下,竟是連葉子都沒有了,環繞他們的都是幹枯了的樹枝,在黑夜裏擺出猙獰的姿态,怪是吓人。

息桦早已懷疑鎮子裏他感覺到的所有古怪都是來自于這座山,但是現下進到山裏了,他只覺得古怪越來越深,那股初來鎮上就感覺到的深深引力還是存在,并且那力量更加強大,卻不知來自何處。他注意到小卉依舊正常地蹦跳,看來那力量只對自己有影響,是什麽?他覺得像是一種共鳴。什麽共鳴,他有些想法,卻不能确定。

徐錦绮跟在玉青的身後,漸漸兩人已經并肩,他看着神态自若的玉青,有些沒話找話:“你從小便能夠進出這座山嗎?”

玉青似乎不是很想同他說話,只是微微颔首,但是被淹沒在黑夜裏,誰也看不到。

徐錦绮沒有等來回答,也沒有惱,像是在自言自語道:“小的時候,有一回,我在一座山裏迷了路,當時心裏可害怕了,不論走到哪裏都是樹,看不到太陽,看不到其它生物。不論走到哪裏,只能聽到風的聲音,呼呼的聲音,直到現在,我都還害怕風的聲音。”

徐錦绮看着玉青,見她沒有說話,或許也沒有聽自己說話,便住了嘴,繼續安靜地前行。

等天将破曉的時候,玉青将他們帶到了一處湖邊,那湖就躺在枯樹之間,像是和周圍的景色一樣是死的,但徐錦绮心中明白,卻是連着那片“湧情海”的。

玉青做了個手勢深入嘴中,吹了個響亮的哨子,湖面立馬泛□□點漣漪,接着突然像破碎的鏡面,從破鏡中鑽出一只龐然大物。玉青伸手,那怪物異常溫順地将觸手送到她的手裏,她道:“公子說的湖,就是個了。”

徐錦绮臉色煞白,那廂息桦皺眉:“這怪物,是你養的?”

玉青臉色一冷:“它不是怪物。”

息桦看一眼徐錦绮,那繪岩所說的巨型魚類,龐大的身軀和無數的觸角,是任何人見過都不會忘記的。他淡淡道:“那你可知,白姑娘是被它害死的。”

玉青撫摸着龐然大物的手猛地一僵,像是定在了那裏。小卉問:“你養了很多?”

收回手,那巨大的魚怪像是明白她此刻無心玩耍,“騰”的一聲鑽會了水裏,驚起一片的水花,将女子的衣衫都打濕了。玉青卻無心在意,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轉身,開始狂奔起來。

她一直覺得上天對她是殘忍的,她什麽都沒有做,卻被告知身邊的人都是因她而死,她出入後山,卻又因此被衆人畏懼,畏而生厭。她其實出生的時候眼睛是看得見的,但那是很小的時候的事情,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若非如此,她覺得,至少她還曾是個正常人過,還能溫存一下正常人的生活是怎樣的。

她本性其實很清高,她并不相信自己是個煞星,所以她覺得一切都是上天看走了眼做錯了事。所以在白輕洛出現的時候,她以為,上天這是在彌補她了,将身邊最美好的事物都送給了她。但是在她将心都給了那個女子之後,上天又做了什麽?它将她收了回去。

若是一開始便不舍得,為何還要先送給她?這種事,是身為老天可以做的嗎?還是說,她真的是天生的煞星,所以身邊的人,都和她一樣,即便是什麽都沒有做錯,也要受到波及,一個個離她而去。

那樣的話,就都離我遠遠的吧,你們若非要纏着我,就讓我遠離你們,我願意朝着和你們相反的方向跑,跑得比你們快。

她跑了很久,自從她發現自己可以自由出入這座山的時候,她便把山裏的所有道路都摸通了。她看不到,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可以不在這座山上迷路。可此刻,她的心裏一片漆黑,她知道,她的心也瞎了,她不知道在往哪裏跑,她毫無方向,完全混沌。

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她感到臉重重得砸在一個硬梆梆的東西上,手背火辣辣的滋味,像是擦上了。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裏斷斷續續得念着:“對不起,輕洛……是我,我不知道我那麽壞……我……”

有人在一點點靠近她,方才跑得太忘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跟着。那人将她扶起,坐在了她的面前,還拿着片帕子蓋在她的手上,小心得擦着她的手:“腿有沒有受傷,手上了點皮,沒有什麽大礙的。”

玉青面無血色,也沒有任何表情,悠着他一個男子牽着自己的手。

少年輕嘆一聲,将玉青的手翻過來,掌心朝上,再拿食指在上面畫一個個的圈,像是在撒嬌:“好阿青,你沒有錯,我原諒你了。”

玉青的身子一僵,半天沒有任何動彈,仿佛怕自己稍稍動一下,就錯過了什麽話似的,直到少年的聲音再一次清晰地透過黑暗傳來:“阿青,你憔悴了,比以前,更瘦了,這些日子,是不是過得不好?”

聲音雖不是原本的那個聲音,但是這個語氣,這種感覺,是白輕洛。

“輕洛……”

白輕洛柔聲道:“我不該這麽問的,你怎麽會過得好,你的日子,從來就沒有好過。”

玉青突然扣住對方的手,因為不敢相信,便緊緊攥着:“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我托了這位公子幫忙,找回了昔日的記憶。”

玉青的手一顫:“所以,你想起了你為何而死?那麽你來見我,是要怪我嗎?”

白輕洛笑道:“不會的,我來找你,只是擔心你。我對你,怎麽會有責怪。我對你……”她遲疑了一下,道,“阿青,我現下明白,記憶這種東西,果然是很脆弱的,若不是因為回到這裏,受到了一點刺激,恐怕,我之後的生生世世,我的意識裏,都再難找回我們在一起的過往了。我曾經怪過你一件事情,現下想起來,或許是我太小心眼,太不懂事了。”

玉青滿臉疑惑:“你說什麽?”

白輕洛卻不急不慢,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阿青,你真的想不起來了。”

白輕洛和玉青的故事,有一部分,是連玉青也不知道的。

那是一年中的陽光初照,因為上一個年末連續大雨,農作物都被大雨淹了,很多農戶不要說租銀,就是吃飽也是一個困難。白羅照例在收成不好的年初減免租子,那一年還特地在姜鎮多個地方擺了攤子赈粥。

那是白輕洛第一次見母親做這樣的善事,她還只有五歲,母親不在攤子上,她是跟着丫鬟姐姐來的,丫鬟給排着隊的鎮民們舀粥,她見着覺得好玩,于是也要動手。可是她短手短腳什麽都做不好,便被丫鬟姐姐招呼在一邊發饅頭。

她從小做事就認真,專門撿籮子裏最大的饅頭給別人,因為每次都是挑最大的,到最後輪到玉青時,便只剩下最小的那個饅頭了,不但是最小的,因為之前挑挑撿撿的緣故,這個饅頭已經冷得發硬了。

眼前的小女孩穿着粗布舊衣,是她家的下人都不穿的那種衣服,但是每一個破了的洞都被縫補得平平整整,看起來并不那麽破爛。

玉青連最後一碗粥也沒有要到,此刻眼睛盯着她手中的小冷饅頭,眼神純粹又希冀。白輕洛覺得,她的一雙眼睛分外地好看,就像是夏日的晚上和娘親一起躺在藤椅上仰頭能夠看到的星星,看得到,卻是伸手也摸不到。

丫鬟在她耳邊說:“小姐,粥沒了,把最後那個饅頭給她吧,這個小女孩,看起來餓了許多天了。”

她卻搖搖頭,固執得說:“不。”

丫鬟有些着急,她看到那個小女孩眼神黯了下去,像是就要轉身走,手卻被白輕洛抓住了。白輕洛笑着說:“這個饅頭冷了,我帶你去我家,我家有熱的。”

玉青馬上眉開眼笑,認真想了想,說:“我還想帶點回家給我母親。”

白輕洛爽快道:“沒問題,你跟我走吧。”

兩人都是失了父親的人,又年齡相仿,很快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白羅并不嫌隙玉青的家境,也很樂意見到白輕洛有個乖巧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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