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湧情海”西臨繁華喧鬧的楚城,東岸卻是民風樸素踏實的姜鎮,若說楚城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那麽姜鎮就算得上是楚楚動人的小家碧玉。只是不知是否因為這位碧玉無欲無求,又是否因為祖祖輩輩生活在姜鎮的人都純粹地熱愛自己的家鄉,總之,姜鎮的人不似楚城的人那麽勇敢,會三天兩頭出海,他們雖然也是臨海而居,卻從未有人離開過姜鎮。因此姜鎮上住的都是農民,自給自足,自足自樂。

早晨天還微微亮的時候,修桂就出門趕去鎮口的人家替主子收租去了,夫人吩咐,加上上回沒有要回來的本利,這次要讨要的數目又漲了一筆。

他是白府新來的下人,收租這種事情本不是他做的,可一提到鎮口的那一家,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樣子,最後卻把這任務推給了他這個新人。但是他無所謂,家裏欠了白家的債,母親為了弟妹将他賣給了白府,別人家的下人都是做牛做馬,白夫人卻待他極好,衣食上,從未虧待過他。他心中感激這位夫人,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替夫人辦妥,何況夫人近日境況不好,他也不希望給夫人添麻煩。

今晨的霧水很大,通到鎮外的那條路幾乎被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那片向來神秘的山只剩下龐大的身軀隐約立在天地間。修桂想起山裏的那個傳說,拍了拍身上沾衣的晨露。拍去了心裏莫名的詭異感。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那條不甚清楚的小路上,白茫茫的晨霧彌漫中,驀然出現了三個人影,這樣看過去就像是從那座山上而來,不一會兒便愈走愈近了。

等看清三人的模樣,修桂簡直要懷疑自己親眼目睹了下凡的仙者,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那其中确實有一位仙者。

前方終于出現了村子,徐錦绮手中的黑石珠鏈在晨霧中閃閃爍爍:“她是在江河中遇害的,順着那片江而上,這裏估摸着就是她的家鄉了吧?”

他忍不住興奮起來:“那麽回到這裏,真的可以讓她恢複記憶嗎?又不是什麽丢失的物什,能這麽輕易找回來?”

他又擔憂道: “這個鎮子不是很大,卻也不小吧,她要找的人會在哪裏呢?”

他又拿扇子扇了扇眼前的濃霧:“這一路來景色都不錯,這時候卻起了這麽大的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他要找的那個男子,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模樣……”

息桦看着一馬當先走在前面喋喋不休的少年,視線透過他看向了遠處的那座山,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隐隐升起來,卻說不出奇怪在何處,那迷蒙着層層霧氣中的山,仿佛蒙着面紗的少女,讓他很想走進去瞧一瞧。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他皺着眉頭,腳步有些不由自主得停了下來。

徐錦绮見他一直望着那山,也一同望了過去,卻未發現有什麽不對,于是問:“你想去那山上嗎?我們不知要去鎮裏嗎?”

息桦卻沒有動靜,仿佛在想什麽事情,這時候,突然聽到小卉大喊:“仙子你看,那裏有個人!”

村口充滿了晨霧,一個年輕的男子正站在那兒盯着他們看。待走近了,徐錦绮沖那人揮揮手:“這位小哥,可否向你打聽一事?”

修桂看到三人中藍衫的少年問他:“你們這裏是否有一個湖?呃……”他抓了抓腦袋,似乎在考慮怎麽形容,“比較兇險的那種?”

修桂的臉色突然刷白,這幾個人清晨在村外伴着濃霧出現已是不正常,如今一開口就問那山裏的事情,這裏是鎮口,不比白府安全,他止不住心裏有些恐懼。

但他向來老實,這個少年身上難掩的做主子的獨有氣質突然就讓他乖乖回答:“幾位要在這裏找湖?若是說兇險的,那座山上是有一個,不過幾位千萬不要前去,那座山……很是邪門,我們鎮上清晨時常被濃霧籠罩,聽說就是從那山上來的。即便是最會認路的人進去,也從沒有一個出來的,就連我們村裏的人,也是從不進那山的。”

徐錦绮瞥了一眼息桦,小聲嘀咕:“還是不要去了,想必若是你,不容易出來。”

小卉點頭贊同:“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

息桦道:“我們并非要去那山裏,只是想你打聽一位女子。”

徐錦绮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幅畫,把畫展開給修桂看:“便是這個女子,你可曾認識?”

修桂看到畫的一剎那就睜大了眼睛,他用不着看第二眼便可以确認這個女子的身份,不止是他,姜鎮的所有人見到這個女子都不會陌生,他吸了一口氣道:“白小姐!如何……我如何會不認得!”

這三個人與白小姐有關系,這本是一件大事,修桂本打算立馬回府告訴夫人,但是奈何他是個老實人,夫人今早千叮萬囑,不論如何要把鎮口那家人的租金給收回來,鎮口離白府有些距離,他萬不能放棄收租先回去的,于是只能帶着三人先去收租,這一路上,也給他們講了一些白小姐的事情。

白輕洛,是姜鎮白家唯一的千金,白老爺去得早,白輕洛是白夫人最疼愛的也是唯一的女兒。白府是姜鎮的大地主,白夫人也是姜鎮的大善人,而白輕洛,耳濡目染,成了同她母親一樣,善良的小姐。

在樸素的村莊裏,善良的姑娘總是受到很多人的喜愛,白輕洛就是成長在這樣的寵愛中,長出那樣的清純模樣的。每個姑娘的故事裏總是會出現一個愛他的男子,而白夫人是個有遠見的,很善解人意的在白輕洛很小的時候,就将其許配給了女兒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陳家的公子陳宏靜。

可惜的是,兩個人終于等到了辦喜事的年紀,卻不幸傳出來白小姐失蹤的消息。失蹤,在姜鎮的人看來并不是一件怪誕的事情,而是意味着——死亡。

聽到這裏,小卉不解道:“為什麽?你們怎麽認定她……”

修桂嘆口氣:“失蹤對我們來說不是件怪誕的事,因為為何失蹤它的本身就已經夠怪誕的了。”

息桦道:“與那座山有關?”

“是啊,姜鎮的人向來最懼怕那座山,我們不知道什麽力量在操縱着,卻知道若是有人失蹤了,便是被山裏的那股力量搶了去,再不會回來了。只是不知道它為何連白小姐也不放過……”修桂停了一下,又惋惜道,“她是個好人啊……”

徐錦绮沉默着将兩只手交疊,剛才手心裏的黑石突然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修桂在一座破房前停了下來,讓三人在外等待,自己進去收租。

息桦注意到少年有些走神,捏了捏他的肩。徐錦绮指着手裏的黑石手鏈道:“方才它似乎是有些反應,不知是不是因為那仆人提到了她的生前,但是我記得你将其封印在裏面的時候說過,除非是很深入靈魂的感受才會讓她蘇醒,現下看來,難道……”

他突然停下,小卉不耐煩道:“難道什麽?”

“難道她和這個仆人有一腿?”

“……”

小卉一爪子撓了過去:“你就不能靠譜一點嗎?”

徐錦绮抓着被撓的手臂躲到息桦身後,委屈道:“我只不過說一下自己的推斷罷了,你兇兇兇……兇什麽兇!”

小卉還想再撓一爪子,突然聽到屋內傳來傳來一片噼裏啪啦的聲音,像是椅子被人撞到了,接着聽到修桂的一聲罵。

徐錦绮毫不猶豫,頭也不回得向屋裏沖去,用大俠的氣派吼道:“大膽!在本大爺面前欺負人,看老子教訓你!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小卉随後跟來,叉着腰不滿道:“誰是你的人!”卻感到耳邊涼風一陣,青絲浮動,轉眼間息桦一掠而過,一只手堪堪将修桂的雙手捏在身後,後者因為姿勢的別扭跪在地上,動彈不得。

小卉看到徐錦绮走到修桂面前大搖大擺的模樣,仿佛這一切來得很自然,彈了彈秀眉。

修桂疼的“啊啊”直叫:“你們做什麽!快放開我!”

徐錦绮抓着他的臉往一邊扯:“本大爺讓你幫忙找人,你帶大爺來這兒欺負人,你說本大爺該放了你?”

修桂疼得語不成句:“你們……你們誤會了……我沒有……不是我……”

徐錦绮卻不聽他的,扶起一旁跌坐在地上的姑娘,卻發現那女子一直沉默沒有說話,眼睛也望着前方的一個方向沒有轉動過,像是望着一片虛無。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那女子卻沒有反應,他驚訝地想,竟然是個盲女。

他心下憐憫,便小聲問道:“姑娘你可還好?”

女子點點頭,依舊沒有說話。

徐錦绮有些尴尬,小卉好奇道:“她怎麽不說話?”

女子微微轉頭,很準确的找到了小卉的位置:“謝謝你們,但是,你們不必難為他。”

徐錦绮驚訝道:“為什麽?”

女子淡淡道:“欠債還錢,他也只是為那個女人來的。”

息桦慢慢放開手,修桂回頭偷偷瞄了一眼這個長得不像凡人的男子,心裏忌憚的躲到一邊乖乖站着,連揉着手腕上的烏青的動作都收斂了很多。

屋內傳來上了年紀的女人隐忍的咳嗽聲,竟是還有位年邁體弱的母親。

徐錦绮義憤填膺:“當我沒有見過收租的嗎?動手動腳就是不對,你們這樣子的人家,一看就沒有辦法還債!”

女子淺淺一笑,沒有說話。

小卉跑到她面前,湊近了說:“你的娘親生病了嗎?生的什麽病?要花很多錢嗎?”

女子微微一愣,也不知對誰說,笑道:“你們都是這麽喜歡多管閑事。”

小卉愣在那裏,呆呆的想自己哪裏說錯了,便聽到她講:“我娘親卧病在床,不能停藥,自然是要花錢的。”她“看”着小卉,“我告訴你,你可滿意了?”

小卉有些不自在的起身,總覺得這個女子講話透着一股壓力,明明對方只是個盲女,卻像是有什麽無形的東西,讓她覺得,自己非常不好。

她眨眨眼,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便指着徐錦绮:“你放心,這個家夥喜歡多管閑事,他家裏很有錢,可以幫你娘治病。”

徐錦绮抽了抽嘴角,自己确然有錢,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被這只狐貍賣了。

女子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聲音裏透着夏日不該有的冰冷:“我雖不濟,卻并不需要你們的可憐,多管閑事不是好習慣,諸位既然不是姜鎮的人,也不便在我家待太久,快點走吧。”

徐錦绮眯起眼,有些不敢置信:“真是一點都沒有英雄救美的優越感呀……”

對方不領情,他也不是對誰都可以熱臉對冷屁股,便揮揮手大搖大擺跨出了門。

他一直以為只有像杜非顏這樣的女子才會那般讨人厭,怎麽窮人家的姑娘也都沒有溫柔的模樣,如今的世道真是變了,女子竟然都這般不讨人歡喜了。

衆人離開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女子捂着胸口自言自語:“都走吧。沾上我沒有好事,我這顆天生的煞星,離我越遠越好。”

內室又傳來咳嗽聲,她知道是母親醒了,起身去打水為母親洗臉,她看不到,屋外那個紫衣男子離開前的回眸,藍眸中有些意味深長。

“你們真的要相信我,剛才不是我推的她。”

“不是你推的,難道是她推的你?”

“……”修桂嘆口氣,“我要是說是,你們也不會相信是不是?但是你們知道嗎,那個女子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她是姜鎮的煞星,天生的煞星!”

“天生的煞星?”徐錦绮聽到這話有些不高興,戳着修桂的胸口一字一頓道,“是不是生下來就父母雙亡,靠近她的人都不得好死,最後被全鎮的人唾棄到鎮口住在破廟裏啊!”

修桂吓得節節敗退:“差……差不多是這樣的,她出生的那日,父親就失蹤了,你知道失蹤代表着什麽……她的母親原來身體好好的,卻因為她生了重病,後來凡是接觸過她的人,無一不是失蹤的失蹤,生病的生病,算命陳夫子說了,她命中帶煞,若不是她的母親與她命融,向來也沒辦法将她養大。但縱是如此,她也是重病一身,命不久矣了。你說,這難道不是天生的煞星嗎?”

小卉聽得出神驚奇,徐錦绮卻不以為然:“本爺我小時也偷看過些奇書異本,算命之術也學過一些,你說的那個什麽陳夫子,找一日我與他切磋切磋,正巧,就算那個什麽命煞的女子……對了,她叫什麽來着?”

“玉青,她叫玉青。”修桂不敢得罪這位大爺,但還是忍不住老實巴交的勸告,“徐……徐公子,陳夫子是我們這裏有威望的夫子,他說的話多半是不會出差錯的。而您……您說的小,那個……小時候學的那些,恐怕……”

徐錦绮笑眯眯搖着扇子看着他:“我說小修桂呀,我一施算命法,看你近日有財運要來,你思量一下,我這說的可會準确?”

“這個……”

修桂真的垂着頭開始思忖,徐錦绮湊近息桦,用扇子遮着嘴巴與他低語:“他說那女子身帶煞氣,你那雙漂亮的玉眸,方才有沒有看出什麽端倪來?”

息桦被他噴出的氣息逼得向後躲了躲,又若有所思,然後微不可查的向前探了探:“是有些不對勁的。”

“啊?”

那邊小卉惦記着聽故事,認真發問:“你方才說你們夫人是個大善人,卻怎麽容許你這樣欺負人家一個瞎眼的姑娘呢?”

修桂一愣,仿佛還在思量自己何處欺負人家了,仿佛剛才不論身體還是心理上,受到創傷的都是他吧,現在看到那一派好模樣卻手勁十足的紫衣男子,被捏過的收還在發疼。但似是又有什麽事讓他想通了什麽,他別開眼道:

“這個女子,不大一樣。”

徐錦绮想,被人說是命中帶煞,是大不一樣。

從村口進入到鎮上,漸漸有了些富饒熱鬧的模樣,全然沒有了村口那荒涼的氣息。

待到了白府,是一座在本地算得上是宏偉寬大的大宅子了。修桂在前頭帶着他們去正廳,邊被小卉纏着繼續将白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失蹤……且算作失蹤吧,白小姐失蹤之後,陳公子就纏綿病榻了,也是,即将成的親就這麽沒了,是個男人都會有些失望的吧,何況陳公子對我們小姐算是情深意重……”

小卉聽得認真,息桦覺得身邊的少年安靜的有些出奇,不禁有些疑惑:“阿绮……”

他喚了一聲,卻沒聽到回聲,原本站在身邊的少年竟不知何時已不知所蹤!他心下一驚,不知這小子何時學得如此功夫,讓他方才竟然未曾注意到。

徐錦绮也不知自己着了什麽道,方才聽到修桂在那裏用惋惜的語氣講故事的時候,心裏突然莫名湧起一股恍惚的感覺,雙腳不由自己控制的邁步,腦子像一片漿糊一般,只剩下一壺沸水在耳邊翻騰的聲音,迷迷糊糊。

他穿過一片長廊,聞到一股藍菊花香,他不知為何就認定那是藍菊花的香味,他其實不大熟悉花草的種類。

他在花香最濃郁的門前終于停了下來,屋門緊閉,他卻像是忘卻了禮數,像是在自家房門前那般,突然抑制不住的伸手,想要推開門往裏走。

門裏的花香從被推開的縫隙裏透出來,他恍惚的想,這花香過分濃郁了,我喜歡的不是這個味道呀,卻不知為何還是想繼續走到裏面。

手被誰拉住,他有些懊惱的想甩開,卻被更緊的握住。

“阿绮。”

清冷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忽的一愣,醍醐灌頂,回過神來。

是息桦。

修桂急忙的把被徐錦绮打開一絲的房門關上,神色緊張:“我的祖宗呀,夫人向來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小姐的閨房,你怎麽就一找一個準呢?”

“小绮,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小卉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東西拿袖子擦了擦。

徐錦绮看着息桦眨眨眼,然後若無其事道:“人有三急,不為過吧?”

“哈?”小卉誇張道,“你三急,所以找到白小姐的閨房來?”

“怎麽?”徐錦绮看一眼息桦,笑道,“就不允許我也路癡一回?”

小卉舉起手裏的東西:“然後把扇子也弄丢了?”

徐錦绮一愣,竟是恍惚到了這個程度。

修桂知道在哪裏找到白羅,他總是比管家更熟悉這位白夫人的行蹤,也因此分外受管家的器重,認為他很有潛力接替他管家的寶座。

白羅聽來報的下人說起這三個來尋找自己女兒的神秘人物,只要有關白輕洛的一切,她都不會放過。她急急忙忙走到正廳門口,卻正好遇到像是要來找自己的修桂,正一臉窘迫和疑惑,見到她時有些不知所措:“夫……夫人……”

白羅腳不停步向裏走:“那三個人呢?”

“我……我就是要來告訴夫人的,那三人……”

正廳內空無一人,白羅回身冷眼瞧着他。

“那三人……那三人突然憑空消失了一般,不……不見了。”

他說完膽戰心驚的擡頭,如預料般的,白羅的臉上像塗着一層厚厚的冰霜,眼睛危險的眯起:“不見了?”

她平素并不是一個很嚴格的人,但是她從來不允許有人,拿白輕洛與她開玩笑。

當時修桂在前頭領着他們要離開那個房門口的時候,息桦使了個障眼法,隐了三人的身形,就這麽在修桂眼前消失掉了,因此并未讓白夫人有緣見上一面。

徐錦绮揉着還有些被恍惚出來的頭,還有些暈乎乎的,他其實有些不想待在此處,他覺得這樣讓他覺得自己不是自己。

息桦抓着他的手腕,親自伸手揉了揉他的額角,他只感覺有股涼涼的流力在皮膚相觸的地方傳來,好受了許多。他終于有些力氣擡頭看息桦,借以詢問。

息桦揉着他的額角,眼睛卻沒看他,目光已經鑽進了那扇門:“我們進去看看。”

息桦平素向來話少,卻從未有人覺得他悶,徐錦绮覺得,其實息桦并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對說話沒有那個興趣罷了。息桦他,若是遇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是決計會一探到底的。就像現下,息桦對這個屋子充滿了好奇,竟會直截在凡人面前隐了自己的行蹤,只為了馬上且偷偷潛進去看一眼。他覺得,其實不用那麽急着進去也是可以的,等夜深人靜衆人安睡,自是沒人可以阻止得了他。這樣來說,縱然他平素一派鎮靜模樣,卻算是個很有探索精神及上進的仙子。

這樣想着的時候,原本渡了息桦仙澤的腦子突然又泛起了渾來,他恍惚看到在陽光下鍍金般的門框內,是一片漆黑的背景。屋外是陽光普照的大晴天,屋內卻一絲明光也不染。明明漆黑的小屋,卻開着朵朵拳頭般大小的藍菊花,仿佛開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片塵不染,純粹無暇,吸引着他。

他邁開腳向那片充滿誘惑的地域而去,是什麽,是什麽在腦袋裏嗡嗡作響,好像是要沖破束縛般吶喊。小卉急切的聲音響起,卻被腦子裏的東西蠻橫的推到了角落,聽起來不怎麽真切。他皺起眉頭,看到息桦回頭看他,卻看不到他的臉,眼前站着的,明明應該是一個黃衣的身形……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自己不是自己。就像什麽來着……

對了,就像尋影山上那個一直困擾着自己的夢。

天邊金黃的落輝灑在瓊仙谷百年不變的石岩上,變了色調的石岩像是彌漫着花香——瓊仙谷的一切都彌漫着那紫色的花香。

他走在鋪滿石子的小道上,有幾片花瓣被風吹起拂過臉頰,有些微微的癢,他卻并不在意。

他像是有目的的在尋找什麽,終于眼睛落在了不遠處那平靜的花海上,他心下驚喜,人間竟還能找到比天界的煙羅池還好的去處。

同時他心裏又有一絲疑惑,煙羅池?那是個什麽地方?

拐過一個石亭,他已經看到了那個紫衣席地的男子,只看到一個背影,卻已勝卻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仙者。他心裏那種感覺又升了起來,胸腔裏有一個聲音在一點點變大,他知道,那是心跳的聲音。這個男子,究竟長的什麽模樣……

他加快了腳步,就可以接近他了……

“阿绮。”

他猛地停下腳步,這個聲音,是息桦的?他不由環顧,突然發現面前的花海開始模糊,他伸手一抓,竟像是虛浮的霧氣般彌散開了。

息桦的聲音再次傳來,還是那樣清晰,在他明白過來自己又做夢了的時候,他終于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扶着額坐了起來,他們此刻已不在白府,息桦找了一家客棧讓他睡得安穩些。

小卉遞給他一碗水:“你真是吓死我了,人類總是這麽容易就暈倒嗎?不過是一屋子的怨氣就将你敵倒了,簡直就是弱爆了。”

他此刻沒有力氣同小卉扯嘴皮,聽了這話,舉着茶碗喝到一半的手頓了下來,看着小卉:“你方才說什麽……怨氣?”他吸了口氣又問,“那屋子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小卉向他們形容了一下那個屋子裏的情形,倒是把徐錦绮吓出了一身冷汗。

藍菊原是凡花,但那屋子裏的藍菊卻與那普通的凡花大有不同。其實息桦在徐錦绮形容古怪地要打開房門時就察覺到異樣,或者說,他當時伏在徐錦绮耳邊說的那句“是有些不對勁”,其實說的并不是玉青。這個鎮子,給他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那屋子裏的藍菊花不知為何有了吸附怨靈的能力,每一朵花裏都牢牢附着一只或大或小的惡靈,且一個個餓紅了眼。它們看起來似乎是因為受了什麽宗法的束縛,他們都被困在方圓小屋內不得而出,是而不能害人,也是而息桦等人進去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那一只只紅着的雙眼和一張張大開的嘴巴,像是進入了冥界十八層以下的怨靈河。

息桦心下盤算,這是“香引之術”,一種很古老的術法,傳說用彌漫不散的花香可以囚禁世上最兇惡的怨靈。但是為何要囚禁這麽多的惡靈,且這樣的規模,不是一朝一夕的作品。

小卉受不得這等刺激,顯出原型也龇起嘴,露出小小的尖牙。原本好奇心大重的息桦卻只看了一眼,便攜着小卉袖風一卷,離開了那個屋子。

因着何事?他發現懷中人的異樣。

徐錦绮身上附着徐錦繡兩縷魂魄已是不易,如今再加上一只已經死了卻不願離開人世的執念,實屬負擔沉重,如今遇到這樣鬼靈作祟的地方,必定已經成了快搶手的肥肉。而恰恰在此時,那股執念突然猛烈騷動了起來,開始與徐錦绮搶奪意識,這種時候徐錦绮已經不省人事,若是繼續下去,必定是會在腦子裏顯現出那姑娘身前的事件的。

這不失為一個弄清楚白輕洛生前所挂念之人的好機會,但是息桦心中擔憂的是,這個過程太過痛苦,會消耗徐錦绮太大的精神,雖不至于一睡不起,卻也是場硬仗。是而息桦拒絕這個方法,及時喚醒了他。

徐錦绮聽得一身冷汗,倒不是因為想象的那畫面多麽不忍直視,而是照小卉的這種說法,那位傳說中善良的白小姐,也就是現在還在自己身上挂着的白衣魂魄,竟在自己屋中養了大批的怨靈。她一個小小的姑娘,為何會做這等離奇的事情,且這怪事聽起來,不像是簡單且善良之輩所為。是而他心裏對那個外表單純的女子多了一絲畏懼,跟着待着手鏈的手腕也開始微微發麻了。

息桦拿過他手裏的茶碗,複又倒滿了水,經他手時已經被渡成了溫的,他将碗放在徐錦绮手裏:“方才在夢中出了一身汗,再喝一些水罷。休息好了,去陳家走一趟。”

徐錦绮望着手裏傳來熱意的茶,知曉息桦是因為擔心自己出汗受涼便将茶水渡熱了,他心裏溫暖,面上卻恢複平素笑眯眯的樣子:“這位仙子,你見過哪個凡人喝的涼茶,是熱的?”

夕陽落到屋檐後的時候,下人們終于有機會喝上一碗涼茶,去去身心的熱汗。少爺房裏的小厮端出來的藥碗和端進去時候一模一樣,幾個拿着涼茶的下人看他一眼,只招了招手示意過來一塊兒喝。

小厮嘆口氣,有個年紀不大的丫鬟走到他身邊安慰:“你也不必這幅為難的模樣,等那人來了,自會有辦法解決的。”

石門後出現一抹黑色的衣角,随後走進來一位身材碩長的男子,看到小厮見着他的發亮眼神,又望見他手中的藥碗,毫不驚訝:“又沒喝?”

不等小厮回答,他結果藥碗,轉身就進了屋子,将門從裏面關上了。

昏暗的屋子裏瞧不着人影,唯一住着的人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像是不需要任何呼吸而存在的石雕。

唐蒙在屋裏點起燭火,屋內瞬間明亮,照出了他被放大的影子,落在床上那人的對面,看起來有些過分龐大。

他“啧”了一聲:“你的小厮越來越不像話了,屋內總是這麽陰涔涔的,也難怪你心情沒法好起來。”

床上的人沒有說話,他便繼續自言自語:“也對,差些忘了,就算每日生活在陽光下,你也沒辦法好起來的,不喝藥,怎麽可能好起來呢。”

他望床上一眼,端起藥邊往床前走,邊不經意般的說道:“方才我爹差我去白府送方子,我聽那修桂說,今晨白府來了三位客人。”

他在床邊坐下,将藥碗放在一邊:“自然,那三位客人除了相貌有些過分美撼凡塵外,也沒什麽特別之處,不過修桂之所以請他們來白府,自是有些其他特別之處的。你可想知道是什麽?”

床上的人背對着他,紋絲不動。

他輕輕一笑:“修桂說,他們身上有一幅畫,畫功着實了得,一看便知是從小修文習畫的什麽大才子畫的,畫上的女子眉如遠黛,目若晨星,那嘴角堪堪的淡笑,黑色玉石襯着那只手,白玉般的光潔呀……”

他講到這裏,特地停了下來,看到面朝裏的人肩膀微微移動,卻還是沒有轉過來。

他“嘿嘿”一笑“你曉得的,我這人口風最嚴謹,最不喜歡說道他家的八卦。阿靜,你說呢?”

他話音剛落,陳宏靜終于回過頭來,雙眸有些幹澀,無力的忘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得嘆口氣,非常自覺的掙紮着起身,等唐蒙将他扶起後,他端起藥碗喝了個底朝天,聲音有些有氣無力:“說吧。”

唐蒙看他喝了藥,心情大好:“修桂帶着三人打算去見白夫人的,可是誰曉得怎麽回事,那三人眨眼之間就不見了。我本來想着這事情不能信,可是修桂不想是個大話精,也不會拿這事诳我的。”

陳宏靜擡頭看他一眼,失了力氣般的,慢慢躺回了床上。唐蒙見他如此,臉色有些許擔心,他皺着眉替他蓋好被子,俯下身小聲說:“那個女子,你不讓我招惹,我便聽了你的不去招惹,那日發生了什麽事,你讓我不問,我也聽了你的不問。但是阿靜,你要好起來,你若是不答應我,不好好喝藥,也休要我遵守諾言,聽你的話。”

沒有看對方的表情,唐蒙回身收拾完藥碗,就離開了屋子。屋內又恢複安靜,只剩下一盞燭火明明滅滅,撲閃了幾下再一次熄滅。

暗中隐了身形的三人在桌前坐下,都不約而同望向床上躺着的公子。

徐錦绮打開扇子扇得“撲撲”響:“這個陳公子看起來像是個癡情的,相好死了,所以便分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息桦看他:“相好死了便不顧惜生命,原來這在你們人類看來便是癡情。”

徐錦绮梗了一下:“你猜剛才那人說的那個‘不去招惹的女人’是誰?”

小卉一拍手掌篤定道:“一定是那個什麽白夫人!”

徐錦绮沉思許久卻還是理不通頭緒,自然,因為完全是沒有頭緒。他收起扇子靠過去,不恥下問:“為什麽呀?”

小卉斜眼視他:“我猜的呀。”不看徐錦绮的反應,她遙遙一指屋裏唯一的床,“那個公子,好象在做噩夢?”

陳宏靜雙目緊閉,顯然已經不清醒,額間落下豆大的汗水,嘴唇失去了血色,快被自己咬出了血來,确實是做噩夢的模樣。

徐錦绮才确認如此,息桦已一籠袖口,三人俱來到了陳宏靜的夢裏。

堪堪站定,徐錦绮就看到了一片血紅的光芒,轉而細看,才發現那不是血光,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火舌,舔的仿佛是一片載滿植被的山頭,那發紅的乃是這些嚣張的火光。

徐錦绮驚嘆聲還未出口,懷裏就竄進來一個東西,小卉将腦袋埋在徐錦绮腰間,已經是只瑟瑟發抖的白狐貍的模樣。

他看着四周不變的被火焰包圍的景象,心下奇怪:“這裏只有火,莫不是陳公子怕火得緊,像小卉那樣?”

息桦示意他往一個方向看去,他順着他指的地方看,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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