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他像一個美麗的人偶那樣遽然破碎了。

無論什麽東西毀壞之前,總會在這個世界上發出最後一聲響,只有謝必安是不聲不響地破裂的。所有的聲音都被龐大的人群淹沒了,喧嚣的海洋之下是無限的靜默。藍天在他頭頂,他看着天。蒼白的雲朵遮着他的眼睛,接着,許多只手,許多肮髒的身軀将那片天覆蓋了,他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墜入了痛苦的黑暗深淵。

美麗的人偶被衆人扯碎,是從內部扯碎的,許多血和內髒湧了出來,散發着濃郁的腥氣。他的皮膚慘白,眼睛死了,眼神空洞,他的嘴唇上全是鮮豔的血,頭發上也滿是□□,黑色的頭發散亂着,在慘淡的日光下發出幽幽光澤——一個被盤弄壞了的人偶。

“這都是命。”判官嘆息地說。

範無咎難以置信地垂下眼睛。

“他被起義軍抓住了,然後押着他到王府去,逼着王府裏的人開門。門自然是沒有開的,那些人非常惱怒,于是當場就将他……”

“這麽說來。”範無咎強自鎮定地開口:“他是為了我死的。”

判官搖了搖頭,眼神十分哀憫:“這都是命。”他重複一遍。

“您打算怎麽辦呢?”範無咎又說:“把他留下來了嗎?”

“我還以為你會很樂意讓他陪着你呢。”判官說。

謝必安死後,範無咎曾到人間去找尋他的魂魄,但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冥府的判官提前一步點名他做冥府的白無常,和範無咎搭檔,謝必安沒能投胎,他們的緣分未盡。

“他生前就擁有很強大的靈力,死時又怨氣深重,很适合做這個,所以我沒叫你去接他……要做鬼差的鬼魂,都是我們親自去接的。”

範無咎沉默了片刻,他的雙肩輕微地顫抖着,良久,他仰起臉來,因為太過激動和悲哀,聲音有些沙啞失真。

“叫他做我身邊的白無常——”他說:“很好,謝謝您,可是我對不起他。”

他想起自己站在那座有過謝必安的城市裏,收拾着戰火過後殘缺的鬼魂。城中的土地燒焦了,王府裏沒有謝必安了,起義失敗,首領們有的自殺,有的逃走,朝廷光一天就處死了三百個農民,那條碧藍的河染成了鮮紅。漢白玉的橋上濺着謝必安掙紮時留下的血,謝必安成了厲鬼,所以這血的顏色永遠不褪,仿佛故意染上去的,濺在了漫長的古今故事中。

範無咎沒有辦法接受他是為自己而死的事實。

判官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試試吧。”判官說:“冥府确實缺個白無常,上一任已經投胎幾十年了,不能什麽都叫你做。”

範無咎其實很抗拒再度見到謝必安,他覺得以這種形式再續前緣只會更加痛苦,但當謝必安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念頭有多麽愚蠢,自謝必安死後一直搖搖欲墜的情感,在真正看見謝必安的那一剎那終于崩潰,他叫了一聲白無常。

謝必安的眼睛清澈,頭發烏黑,依舊是少年模樣,身上沒有一點傷口,現在誰也傷害不了他了。他穿着慘白的衣服,戴着很高的紙帽,在小鬼的帶領下輕松悠閑地走進來,他喝了孟婆湯,在人間的苦難煙消雲散,他誰也不恨,同時,誰也不愛了。謝必安的神色十分平靜,他擡起頭,望了望範無咎,向他微微一笑。

“我第一次當白無常,請多海涵。”

範無咎沖了過去,猝不及防地,他張開雙臂将他摟進懷裏,他回憶起那個起霧的秋夜,謝必安摟住了他,少年的臉埋在他的胸膛裏,将畢生的痛苦娓娓道來,他不想放開,不願意放開。

謝必安沒想過會受到如此特殊的迎接,猛地顫了一下,迷茫不解地擡起頭。範無咎凝視着那雙眼睛,心中異常痛苦,如刀刮針刺,萬千言語哽在喉頭,他陶醉地将少年緊緊摟住。

或許這就是謝必安所說的愛?感覺如同十八層地獄一樣殘酷,如同烹煮人的油鼎一樣熾熱,如同三途河水一樣漆黑絕望。

他此時不得不承認,對于謝必安的一切,他根本無法無動于衷……他非常在意。

“再也不會教你受苦了……”

謝必安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他的眼睛周圍。

“你在這兒做了多少年了?”

一起去勾魂的某一天,謝必安扶着頭上高高的白紙帽子問,對于這種工作,他還有些不習慣。

“有些年頭。”範無咎收拾着鎖鏈,含糊地回答:“我不是從人間來的。”

謝必安立即睜大眼睛:“我還以為這裏的鬼魂都曾經是生魂呢。”他說着,又笑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實我怕你在我之前投胎……我覺得你挺好的。”

往事又重演了,循環的命運降臨在他頭上,範無咎漠然地望着遠方,無數過去的情形像隕石似地砰然墜落,砸得他眼睛發黑。他将眼睛轉向謝必安,少年模樣,滿臉憧憬,他頓時覺得自己什麽也看不清。他在愧對純白的謝必安的同時,又感到一陣罪惡的遺憾。謝必安為他而死,留在他身邊,不記得他。

“你将來想去投胎?”範無咎問。

“……是的。我有一個人要見,有一句話要說。”

範無咎的手掌不自覺地彎曲了起來,他若無其事地問:“什麽人?”

“我不記得了。”謝必安凝望着遠處的奈何橋,笑容燦爛又天真:“我喝了孟婆湯以前也許記得,現在我只記得我說過要等他,約在一個橋上,我想了卻這個心願。”

……指甲猛地刺入手心,範無咎咬住了嘴唇。

“或許這都是你的幻覺。”範無咎猛地轉過身去:“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

“不,不是。”謝必安堅定地反駁,他的語氣倒像是在說什麽幸福的事情:“我記得他很溫柔。”

範無咎以為自己只是害了他的今生,沒有想到他害的是謝必安永恒的後世。從謝必安的話語裏,他聽見曾經想象的、毫無痛苦的幸福崩毀的聲音,一切重又染上了悲慘的色彩。範無咎以為自己能将謝必安從悲慘的命運中拯救出來,然而謝必安的苦難是永無止境的。誰也無法阻止這少年的決心,一旦時間滿了兩百年,他就一定要離開冥府,尋找那個要等的、溫柔的情人。他到人間只有受苦一途,他的輪回充滿悲哀。

“不要走。”範無咎說:“不能走,你看一看我。”

謝必安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他穿着慘白的衣冠走向奈何橋,不曾回頭,三途河上的腥風吹動他的鬓發,他的背影單薄,和那個深秋的夜裏如出一轍。

盡管前一夜範無咎将他抱在懷中,不住地親吻、撫摸、哀求、勸告,他恨不得将所有的情感盡數從心裏掏出來,直到胸膛已經空洞,雙手鮮血淋漓,謝必安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去,但是謝必安走了。範無咎不能違背地獄的規則,用過去的記憶來挽留他,謝必安僅僅是給予他冷淡的回應,那麽多的眼淚灑在他身上,悲嘆響在他耳邊,謝必安默默地計算離開的時間,不為所動。

“你不愛我嗎?”範無咎被迫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深感自己的靈魂已經堕落。

“我要去的。”謝必安站起身來說:“我要去找他,我只有這一個心願。”少年溫柔又冷淡地安撫他:“如果有緣,我們還能再見。”

但是……範無咎再也不想見到破碎的謝必安了。

人世間虧欠謝必安的人太多。他只要投胎為人,就必定要去複仇。然而他天生命薄,不能長久享有福祿,往往沉醉于片刻榮華,立即又短命慘死,等到下一次輪回再重新清算前世的仇恨。歲月流逝已近千年,人世的滄海化為桑田,曾經的王朝凋敝。全無蹤影。謝必安始終沒有放棄那個他在橋上等着又沒有等到的人。他在多災多難的人間苦苦尋求範無咎,範無咎卻深陷在黑暗的冥府之中,看着謝必安一次次從他身邊走過,進入輪回之門。

謝必安曾經是塵世的少年将軍,飛揚跋扈,獨斷專橫。銮鈴聲響,他騎在白馬背上,疾馳過深黑的夜色。他率領軍隊包圍了重臣的府邸,府中都是前世殺害他的起義的農民,大臣的家人哭泣哀求,最終用憤恨的眼神望着他,破口大罵,說他是亂臣賊子。

“先皇曾賜我們丹書鐵劵,難道就不作數了嗎?”

少年将軍輕蔑地一笑,火光之下,意氣風發。

“什麽丹書鐵劵,我沒有見過。”

他一擡手,軍隊沖入府中,肆意殺戮,鮮血濺滿了華美的影壁,龐大的宅邸湮沒于紅蓮烈火。

然而,轉瞬之間,少年将軍又淪為階下囚,謝必安做的事情太過駭人聽聞,終究遭到了皇帝的抛棄。一個假傳聖意的罪名将過去的一切推诿幹淨,謝必安拉到菜市口,淩遲處死。他撐過了整整三天,圍觀的人都感嘆,原來人可以流出那麽多的血。

後來,謝必安又做了年輕的山大王,十一歲殺人,十四歲入夥,那些山賊草寇将他比作秦舞陽。他抓住一夥從南邊來的富裕的商人,搶奪他們的珠寶,把他們囚禁起來細細折磨。聽夠了無聊的求饒聲後,他剝了他們的皮做褥子的外套,又将他們的腦袋割下來,串成一串,裝飾在自己的軍帳周邊,同夥們為他這樣殘忍奇異的想法紛紛叫好。謝必安坐在人皮褥子上,抿着酒,微笑不已。

在遇見範無咎的一世,這些商人是他的爺爺和叔叔。

不久之後,山寨內讧,年長又陰毒的人得到了人心。年少的謝必安被污蔑成朝廷的奸細,用鐵鏈鎖住四肢,在寒冷的地牢裏活活餓死。神智恍惚的時候,他曾舔舐石階上商人們留下的鮮血。

後來,謝必安又做了江湖的俠客,寒劍似霜,殺人如麻。他死在愛慕的少女的裙下,那盡情利用、欺騙他的少女,到最後也沒用哪怕帶有一絲憐憫的眼神看過他,她将他的身子丢到曠野裏,任野獸啃噬,化為白骨。

……無論如何,他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人,他渴望的、黑色的溫柔的情人,冥府裏的黑無常。

“這都是因為我。”範無咎說。

那累積的愛欲和因果,随着不斷地轉生輪回,日複一日地沉重,範無咎即将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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